“他不是全知全能,他也会感情用事。”他说,“但他很少有愿意将这一面表现出来的时候,”李嗣升顿了顿,“特别是在我们面前。”
李馥想说什么,但李嗣升很快打断了她,“我说的是我们皇子,七妹你太特殊了,又是个女儿,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李馥想到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太子二哥,顿时不说话了。
李嗣升也没看李馥,还是盯着他面前的标本柜说道:“我现在明白了,七妹你当时说那句话,双重摧残对吧?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露出弱点和软肋,我单只是想一想就要疯了。”
李馥听见李嗣升这么说,手上帮忙拆装打包显微镜的动作都顿了一顿,她一时想到,不知她三哥还会不会当太子呢?她现在有些明白了,只要她爹当皇帝的时间够长,那现在的太子二哥就只会越来越不讨好。而另一方面,别看李嗣升现在离了皇后,处境越发凄惨,但实际上,他的处境越是孤立、越是小可怜,他最后上位的可能性就越大。
沉默了片刻,李馥只是说:“反光镜是不是该换了?回头我给你送来。”
李嗣升从标本柜前离开,凑过来看了一眼有些模糊的白铜镜子,“再磨磨就行,我前几次就是这样干的,不过你送几个备用的来也好,我之前也想自己弄的,就是尺寸对不上。”
李馥点点头,将小巧的圆镜放在锦帕里包好,放进装显微镜的木盒的盖子内侧的一个小格子里。
“所以我觉得,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很重要,或者说,承认自己没那么大能耐,也不能担那么大的责任,所以请不要把所有的权力和责任都交给某一个人,这很重要。”李嗣升还在继续方才的话题,他也想过一段时间了,但除了圆桌会的姐妹们之外,他的这些话实在是无人可说,“反正,如果是我,我就一点都不羡慕阿耶,太惨了。”他耸了耸肩。
李馥“咔哒”一声盖上了盒盖,她转过头来看李嗣升:“三哥,你能继续这么想,那就最好了。”
李嗣升:我觉得你不怀好意,但我现在确实是这么想的jg李馥上下打量着她三哥,“很好,”她上前拍了拍李嗣升的背,她决定相信每天下地,都快被晒成棕色人种的三哥,“很好,你回去把密码本记住了,对,就是论语注疏,以后有机会,我给你弄备政咨要的简报看。”
李嗣升:???
李馥:“还有啊,如果你针对报纸上的内容有什么想说的,也可以写两篇文章试试。反正八妹已经在上头弄了个马甲,你的文章要是可以,那就让她那个马甲推荐一下,说不定也就刊登了呢?”
李嗣升:????
李馥:“好好干啊三哥!我相信你啊三哥!”
李嗣升:?????
李馥帮她三哥忙完搬家的事,转眼就到了这一年她出宫的日子。
李馥将扣儿留在宫里,给她交代了代为收发宫内外消息的任务。又和宫里的姐妹们碰了一次头,将宫里的事交给了五姐注意。做完这些之后,李馥才收拾了一些和往年不一样的家当,准备出宫“静修”了。
因为宫中的变动,她今年出宫的日程再一次被推迟了,而她爹回宫之后,在景龙观看管李馥的人,又换回了老熟人奚泰。
李馥早已经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于是她也定好了今年暑假的大计划。
“这一次,我准备离开长安,去一趟洛阳,奚常侍没意见吧?”李馥笑眯眯地问一脸阴沉的奚泰,问完她便发现,原本已经十分阴森的奚常侍,肉眼可见地又阴森了一层。
“嗯,七娘就知道奚常侍不会有意见的,”李馥擅自帮奚泰解读了他的表情,她笑容满面地说:“如果可以的话,奚常侍也陪我跑一趟吧?到时候安排太初宫的事用得上您老人家。哦对了,路上不用担心,我雇了专业的人手。”
雇?公主你是不是还干脆签个契约去官府备个案呐??要不,您干脆再行行好,直接把某的脑袋拿去当球踢好不好!?
奚太监难得激动,将他心里的这几句话写在了脸上。
第139章 涨水
所谓专业人才, 当然是这次王皇后假死出宫计划的主力之一, 黑水安保的各位骨干了。
和去年只有一个尤老四守在京中的情况不同, 黑水现在人手富余, 在各地的设点都走上了正轨。原本那一批核心,除了有一半在北方帮助王训之外, 另一半人则依然回到京中经营。毕竟这里才是朝廷的中心, 如果朝廷有关于军队的重大动向,自然也会影响到边军中的王训。
因为李馥带话,这次在北面的人都回来了一些。
李馥知道北面没有什么紧急需要, 送人出宫的事也十分危险,他们抽调一些人手也是尽量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她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只不过, 她也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有段时间没有得到王训的消息了,这也许是自己刻意回避的缘故。
在心里摇了摇头,李馥问眼前的郭振:“郭叔也回来了?洛阳那边的前期准备做得怎么样?出发之前,还有什么我必须知道的?”
这是暑假的第二天, 李馥正在胜业坊的黑水总部, 就在昨天,她终于让奚太监和卢真人互相掉马了,怀着“你竟然也是公主的人!那我之前那么多年都在防着谁?!”的复杂心情, 他们共同为李馥完善了如何在京中给她打掩护的大计划。
在李馥对面,从河西赶回来的郭振正用他的右手无意识地绕着下巴上的胡子,李馥这次的伪装, 是个和她原本模样相差不大的年轻小郎,郭振头一次看见这位公主的正经样子,在有几分惊艳的同时,心里也莫名多了几分底气。
“就在公主,不,七郎出宫前,从洛阳那边传来消息,今年雨水太多,洛河的几段支流可能要涨水了。”郭振说,“水势也许不会太大,不过商盟的人已经和当地官府去说,官府很可能会重视起来。”
李馥若有所思,“洛河会涨水?那么谷水也会跟着涨了?”她问。
谷水既是洛河的支流之一,也是横穿洛阳太初宫的主要水脉。
郭振点点头,他从公主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水灾不是好事,但天时如此,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起来。”李馥一顿,想到既然商盟已经知道,那大姐和二姐也该知道了消息,如果有能做的,她们不会不管。
她抬头对郭振说:“这样,救灾的问题有人会管,等到涨水的消息传开,就可以在洛阳行事。”李馥点点头,“我们明日就动身。”
郭振没有丝毫迟疑,他放下摸着下巴的右手,行了个胡人的抚胸礼,“谨受命、”他说。
开元十二年五月中,洛河上游的伊水、汝水泛滥,在博州,河水暴涨,若非当地官府提前得到了警告,而且又有卖水泥的商人在第一时间,准备了许多凝结的水泥石块,博州附近的堤坝恐怕已经决堤。
消息传到长安,皇帝命按察使萧嵩治理。
几乎同时,李馥在经过了四轮马车和连通两京之间的水泥官道上的一日夜,以及在洛阳城中黑水据点的简单修整之后,她也已经来到了洛阳城外,太初宫宫墙外的一角。
奚太监黏上了胡子,像是个普通的老仆一样站在李馥身边。
“我们先进宫,和殿下联络上之后,再开始做宫中部分的准备。”李馥对郭振说,“晚上把鸽子放了,那时候我们怎么说都在宫里安顿下来了,之后就靠鸽子互相联系了。”
这一日天色阴沉,却侥幸没有下雨。李馥听说朝廷已经得知涨水的消息,便决定不再等待,直接开始接下来的计划。
李馥他们所在的位置是片荒地,越过厚厚的宫墙,从宫中流出来的河水本应通过御沟向不远处的另一条小河流去,但是御沟的位置却早已经被荒草漫延,约莫一米宽的水面掩映在长长的草丛里,一不小心就要漏看了去。
黑水在洛阳的人,早在这附近做好了布置,在各个方向,可能被人看见的地方提前都设立了简单的岗哨,如果有闲杂人等经过,在这里的李馥和郭振他们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在李馥对面,郭振带了几个人,还搬来了一些鞣制缝好的羊皮气囊,里头鼓鼓囊囊的,除了充的气之外,就是李馥他们从水路进去之后,需要尽快换上的衣物等物品。
对于李馥非进宫不可这件事,郭振还有几分犹豫,他又开始用右手揪着下巴上的胡子,“公、七郎为何非要亲自去?我们的人和奚太监进去也就是了,反正那宫里这么大,我们探查水道的时候也进去看了两眼,肯定也能完成任务。”
李馥正在往身上套她自己设计的潜水服,还让奚太监把他脸上的伪装去了,也扔给他一套潜水服穿着。
“放心吧,”李馥对郭振说,“你们不是探过路了?城墙是有些厚,不过城墙底下那段除了黑点也没别的危险,小心点就可以趟过去。麻烦的是在进宫之后,而对于皇宫,我总比你们熟,我去才不容易露馅。”
李馥说完,又自己检查了一遍身上,她连豆卢姑姑都摁住了没让她跟来,就是为了尽量避免不确定因素。
她看了看依然阴沉着脸,但是动作半点不慢的奚太监,示意郭振他们去帮他一把,“再者说,这也不是别的事,这么大的事,你们去,皇后能信你们吗?”李馥摇摇头,“即便事先有约定,但她从没见过你们,只凭信物和口令,我看她心里恐怕还要犯怵。”
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李馥非亲自来这一趟不可。
毕竟是假死出宫的大事,她必须让皇后见到她本人才行。
李馥:“你们做好接应就行,从宫里出来之后的事情也很重要,不要马虎大意了。”
李馥说着话,另一边,奚太监也终于套上了不合身的潜水服,其实就叫全身游泳衣也行,李馥没找着鲨鱼皮,但这好像是某种大型海洋哺乳动物的皮,防水效果一流。被套在皮套里,一直习惯躬身的奚太监终于直起了腰,也许是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别扭,他看了看郭振,倒是难得开了尊口:“别操心了,七郎进去比你们要安全得多。至少,她被抓住了不会被当场打死,但你们就不一定了。”
李馥活动着手脚,适应着身上的装备,“老奚你可千万别被抓了现行,你出现在太初宫的事若是被发现了,那咱们就都惨了。”她上前拍了拍奚太监的肩,说起来,她原本只是想让奚泰陪她来洛阳,再用信物或者合适的借口,给她找一个在太初宫里行动也不惹眼的掩护身份,或者取信于一两位可靠的帮手而已,可没打算让他一道和她进宫。
只不过,在听说她要进宫的要求之后,奚泰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李馥要干什么,他对于李馥的计划很不满意,觉得她将在宫中自由行动看得太简单了。因为已经上了贼船,他若是不能说服李馥改变计划,就要承担这么多年来私自放李馥出景龙观的责任,所以奚泰不得已,只能尽心尽力地为李馥这个大计划出力,甚至不惜将自己亲自搭进来。
“七郎不必为某家担忧了,”奚太监今日确实话多,他沙哑怪异的嗓音低低响起,“某家的人,可比七郎‘雇’来的人手要可靠的多。只不过,他们同样,必须某家亲自露面才行。”
事到临头,奚泰没有说太多,不过李馥在路上也逼问过他了,知道这老太监一直做秘密工作,又是从宫里人朝不保夕的年代中挺过来的,心眼贼多,在自己负责训练的特殊护卫们(比如骆升小哥)身上用了很多心思和手段,他从前既然有把握将李馥的很多行事瞒住皇帝,现在就有把握不在事后被人发现,他们即将做的这件事里,还有人为的痕迹。
只不过,正如他和李馥说的一样,他必须亲自出面才行。
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的事就很快了,郭振这边,先是有几个人出去探路,在对面确保宫里的出口附近没人经过。等到确定无误,他们便送信让李馥他们赶紧进去。
李馥钻进水沟,隔着游泳衣的河水冰冰凉凉,这条水沟并不是满的,水也不深,李馥没有游泳,而是用趟水的姿势将露在水面上——考虑到王皇后未必会游泳,她决定亲自试验一下这种出宫方式。适应了在水中走路之后,很快,她就进入了宫墙底下的一段,这一段除了黑了一点,也没有别的问题,看着出口的亮光,李馥迅速通过了水沟,来到了太初宫里。
这条进宫路线上,唯一曾经存在的阻碍,就是宫墙底下的一个闸门,但是闸门早已经年久失修,也早被郭振他们提前处理了。
从水沟出来,李馥飞快将游泳衣扒了,露出里头干燥的单衣,她的头发也事先包好没有打湿。换下来的装备和运过来的羊皮袋子堆在一起,先来望风的人帮她打开羊皮袋的扎口,她从中取出小内侍常穿的袍子往身上一披,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头脸,做了些基本的伪装,等她这一番动作忙完,奚太监也已经变回了一个宫里随处可见的老内侍。
在李馥他们改变装扮的时候,望风的人里又分出一个,来到离开水沟一段距离的地方拨弄了几下,在黄土之下找到一块木板,他掀起木板,露出下头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
吭哧吭哧,那人将李馥他们换下来的游泳衣和羊皮袋都重新包好,藏在这个土坑里,又迅速将土坑表面的木板和黄土荒草恢复原样。
“行了,你们赶紧回去,”李馥看见辅助人员都把事情做完了,对他们吩咐道:“这样就行了,记得放鸽子。”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里藏着引导鸽子的铜哨。
等人走了,李馥和奚太监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像是一对在宫中办事的寻常宦官,走上了去某处殿阁的道路。
王皇后,不,王瑶搬进东都太初宫之后,她目前的居所,是一座远离中轴线的单独院落,这所院落和她从前在太初宫占据的仪鸾殿无法相比,但她既打算做个不碍任何人眼的隐形人,能够经营一方不受打扰的小天地,反而是更加称心如意的事。
不过,如果一切顺利,她也不必在这里蜗居太久。
想到离开长安之前,大收对自己说的话,王瑶依然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殿下想过出宫吗?彻底放下一切,不必再幽禁在某一个牢笼里?”李嗣升的声音仿佛又在她耳边响起。
假死出宫,和从前的自己切断一切联系,在宫外开始另一段全新的生活——王瑶从没想过,自己有彻底从宫墙中出去的一天。她更加没想过的是,这个提议,还是由自己不过十四岁的养子提出来的。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窍了,竟愿意相信大收说的,七娘自有办法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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