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王瑶感到有人将一条朴素的披帛披在她身上,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陆尚仪,不,陆姑姑从没有垫高台基的屋子里出来,为她拿来了挡风的衣物,“殿下披上些,”她说,但她又飞快地改了主意,“要不,殿下还是进去歇着吧。”
阿陆有些焦虑了。
王瑶看了看陆姑姑,自己和大收的计划没有瞒着她,陆姑姑没有家人,她会和自己一道来东都,而不是和其他在大明宫里有品级的宫人一样留在长安,就是为了和自己一道出宫的。
王瑶轻轻握住了陆姑姑的手,“别忙了,这里的事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该收拾的不都收拾好了?东都这里日子慢些,白白看会天,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别的什么人听见她们的对话,也只会以为王皇后的意思,是说她们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了而已。
陆姑姑轻轻吸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么镇定,起码在什么变化出现之前,她做不到这么镇定。
但是王皇后的镇定依然安抚了她,她渐渐也开始关注这一小片天空中,和长安不同的景色。
“一会可能又要下雨,”她说,“婢子一会去将箱笼再规整规整,要不可能要被雨淋着,这院子里的库房实在不大。”
王瑶对她点点头,正准备再说什么,一个圆脸的宫女忽然来到了主仆两人所在的小院,她是太初宫这里的宫人,是这里的掖庭局派到王皇后这里的人手。
“监作局派人送东西来了,殿下,是陆姑姑之前说过的纱橱和风灯。”那名宫女直愣愣地说。
我要的?我什么时候要的?
陆姑姑一句反驳险些脱口而出,但她忽然感到她的主子走到了她身边,抢在她之前开口说:“总算送来了,正好,方才还说到这里。”王瑶回头对陆姑姑眨眨眼,“阿陆你陪我去看看,看监作局送来的东西合用不合用。”
陆姑姑忽然恍然大悟,“是、正是,婢子这就陪殿下亲自去看看!”
陆姑姑声音中的紧张十分明显,让那位不熟悉她的圆脸宫女,都忍不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第140章 送别
李馥冲着许久不见的王皇后微笑, 王皇后也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浑然不顾, 两人身边的陆姑姑, 脸上一副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李馥、奚泰、陆姑姑以及王皇后,他们现在都在王皇后的那个小院子里。方才奚太监和李馥不是单独来的, 他们确实和一群不知情的送货人员, 运来了一批崭新的风灯和可以安装在小院后廊上的纱橱。
不过,那群单纯的送货人员很快就被王皇后打发走了,只剩下李馥和被她眼神示意的自己人奚泰留了下来, 说是王皇后觉得东西不太行,要让他们记下后廊这里的尺寸, 以及自己的新要求再走。
李馥彻底卸下脸上的伪装, 但她依然打扮得像是个小内侍,这让她看上去尤为俏皮,“殿下准备好了吗?”她问,“和说好的一样,七娘来带殿下, 不, 娘子出宫了。”
即便想象过这一幕,但是当事情真的发生,王瑶心中也忍不住生出极为不可思议的感觉。
“好, ”她说,“都准备好了,一切都听七娘的安排。”
一旁的陆姑姑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 脸上登时露出了如坠迷梦一般的表情。
这么快!公主真的出现了!看上去胸有成竹地出现了!可是,她要怎么带娘子出宫?飞天遁地么?还是什么别的仙家神通??
在李馥潜入洛阳太初宫的同时,洛河上游的雨势并未停歇,水势暴涨的博州河卷起沿途的泥沙,浑浊湍急的河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方才加固的河堤上。
负责治河的按察使萧嵩本人,就冒雨站在河堤上。
“水势稳住了!”一名前去测量水位的小吏跑了回来,“回禀按察使,博州河的水位已经稳住了!”
身材高大、高鼻深目酷似胡人的按察使萧嵩,虬髯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不过他这点喜意很快就被不大不小的雨势浇灭了,“回博州太守府修整片刻,午后便去下游巡视!比起有堤坝拦着的州城附近,下游几个县里没有堤防的低洼、田地,才是接下来的重点。”
他身边的下属纷纷一抹脸上的雨水,整齐划一地对萧嵩回了一声“唯!”
负责治河的萧嵩,在确定博州河堤坝不会决堤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带人向下游几个县乡行去。他这次接到治河圣旨的时候,便知晓这次的重点不仅仅在保住堤坝不失上,因为前期准备及时,伊水、汝水沿岸的几处堤坝决口的可能性原本就不大。
身披斗笠和蓑衣,萧嵩骑马在官道上飞驰,好在关中地区的道路是最先修好的,否则若还是原本的黄土大道,现在萧嵩可不会选择冒雨前进。
将作监和工部的人还真没有闲着,萧嵩还记得,自己离开长安外放为官的时候,京中议论纷纷的,还是太庙该不该用这种“奇石”来修。那时候,他自己对这种见所未见的奇石着实也心存疑虑,不过后来,还是去年溘然长逝的姚文献公单独和圣人面奏,说到那是祖宗传讯,希望也得到这种“奇石”荐享,这才让圣人卸下太庙突然坍塌的负担,用那时还没多少人见过的奇石重修了坍塌的太庙四室。
不过,现在萧嵩甚至已经想不起当时自己的大惊小怪了。
缓缓推进的朝廷官道自不必提,因为将水泥开放给商人们烧制贩卖的缘故,更多的水泥物品正在民间飞速流传开来,萧嵩方才巡视的博州河堤坝,就是其中的一例。
这次水患有惊无险,没有漂溺千家,确实多亏了提前到来,还向官府兜售他们的水泥石块的商人。萧嵩想到博州太守当时庆幸不已,却同时伴随着被宰了一笔的肉痛表情,这时候也不免为商人们的奸猾暗骂了一句。
不过话又说回来,别说是博州太守,就算是他本人,也不会强行征调商人的财物,这既是朝廷这几年来渐渐规范商税的后果之一,也是因为萧嵩知道,这些商人背后的靠山他都惹不起的缘故。
听说,他们还和这两年正炙手可热的张燕公搭上了关系,这些商人的胃口,恐怕是越来越大了。
萧嵩正有些忧虑,这时,便听见前头带路的向导放慢速度,来到他身边对他说道:“按察,前头必须走旧年的官道了。”
萧嵩迅速将思绪转回自己手头的正事上来。
他问了问剩下的路程还有多远,知道在天黑之前完全能赶到第一个目的地小塘乡,于是他便下达了新的命令:“知道了,时间还来得及,一会在旧路上便不要赶这么快。”
众人明显放松了一些,萧嵩却没有下属们这么轻松。
大的水灾虽然没有发生,但是连月的阴雨将整个关内道都浸泡在泥水里,不管是他刚刚离开的博州州城,还是他即将前往的下游低洼地带,可以想象的是,今年的田地都会被水淹没大半。
对于沿岸地区来说,这一年的收成算是全毁了,房子也不知道会被泡塌多少。而水患带来的后续还不仅如此,阴湿的环境极容易滋生疫病,如果灾后处理措施不恰当,关内发生疫病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口粮、补种的种子、药物和医者,主管一道民政的萧嵩开始在心里计算,官府已有的储备要如何调配,灾后的重建又要如何组织,医药这些资源以及防治的基本知识,又要怎么落实到每一个县乡中去……
在萧嵩忙着前往受灾地区视察的时候,数百里之外的长安城里,也有人正在说起相同的事。
“……种麦子来不及了,豆子却没问题,我知道关中这一带最合适的豆种是哪一种,保证颗粒饱满月余就熟。剩下的医药什么的大姐她们会管,我看这样一来就都差不多了。”李嗣升都五娘说。
五娘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候有些出神。
李嗣升再喊了她两声,五娘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对,三弟你说的对,你把补种的章程交给我,我给大姐她们带去,剩下的,就交给她们好了。”
李嗣升对五娘的一时出神没有多想,说实在的,他开始操心救灾的事,也是因为不想将注意力过多地放在七妹亲自跑去洛阳营救王皇后这件事上。不过按理说,五娘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但她有些其余的烦心事也很正常。
疑虑一闪而过,李嗣升便继续盘算起补种要注意的事项来,“也挺简单的,蓝翔那里相应的数据也有,告诉他们该用编号菽-甲三-关中的种子就行了,具体的种植指导他们那儿都有全套的。就是量可能大一些,存着的数量肯定不够。”
五娘这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她飞快和李嗣升确定完剩下的细节,就一刻不停,直接打报告出宫,看望她的两位姐姐们了。
开元十二年,暴涨的伊水、汝水逐渐影响到了整条洛河,朝廷接到按察使萧嵩的初步报告,知道博州河水位正在下降之后都松了一口气,和萧嵩一样,他们的注意力也都转移到了灾后重建的问题上。不过正在这时,一个令人分外震惊的消息,却忽然从洛阳传来。
正在太初宫静修的王皇后,因为暴涨的洛河影响到了贯穿宫里的谷水,在宫中散心时忽然失足跌入九洲池,当时和她在一起的一位宫人为了救援皇后也一道入水,等到远处听到动静的其余人赶来,却双双没有救起来……
“怎么会让她只带一个人,就去九洲池那边闲逛!”李隆基心头震怒,但也知道,按照东都传来的消息,王皇后很可能是……凶多吉少。
带来噩耗的高力士独自面对皇帝的怒火,他沉重地摇摇头,“回禀圣人,毕竟是东都宫里,殿下过去之后,也一直不让太多人服侍。”
听见这话,李隆基忽然猛地一抬头,他想到了什么,“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是自己,想,”咬牙切齿再三,李隆基终于还是没将“投水自尽”这几个字说出口。
但高力士完全明白圣人的意思。
他沉默不语,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默认。
李隆基猛地拍了桌子,巨大的声响在殿中响起。
李隆基站在御案前,他脸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仿佛又回到了发现王守一的符咒跑去和王皇后对质的那一天,“朕确实不想看到她继续主持宫务,”他说,因为这会让他想到“与则天比”这几个字,但是——
“但她去东都也是自己求的,朕是真的以为,这样对所有人都好。”李隆基一顿,“可她若是那时就存了这个心,若是那时候就存了这个心……”
李隆基终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东都的人,现在还在想办法把九洲池放干?”李隆基再次发问时,声音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
高力士在下首点了点头,其实九洲池面积极大,水深也不浅,莫说是因为有谷水一刻不停地流入,而且现在又正值涨水,堵上入水口难度不小;就算没有这个难点,想彻底放干九洲池中的水,也是件谈何容易的事。
“……算了吧,”皇帝摆摆手,“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离她落水,都已经有好几日了!”说到最后,皇帝还是忍不住泄露了胸口的怒火。
是啊,不仅是皇帝和高力士,东都的人也知道,当时没有将皇后救起来,接下来也没有在宫里别处收到救起了落水宫人的消息,皇后已经遭遇不幸,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现在放干池水,也不过是为了找皇后的尸身而已。
“将军也下去吧,让朕一个人呆一会。”
高力士听见这个声音,看见余光中有些沧桑无力的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退出了这间侧殿,又无声地替皇帝掩上宫门,亲自侍立在门外。
如果王皇后的尸身也没有找到,那这,可就是大唐第三位尸骨无存的皇后了,望着天边如火的残阳,高力士默默地想。
几日前,在东都通往南方的旧官道边,十里亭。
一位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的小郎,正在道左送别一队队列严谨的车队。
“娘子安顿下来,要记得给七郎带话啊~反正是搭着商盟的便车,这些事并不麻烦。手书就算了,带句话就行!要不然七郎非得被三哥念叨死不可!娘子是不知道,三哥他在您面前装着镇定,让我来送您的时候也看着挺好,但七郎估计,等几日后,他在家中听到消息的时候,指不定还会如何哭呢!”
车里的妇人对那名小郎说了什么,那名小郎便连连摆手,“娘子此去必当顺心如意,今后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想干点什么,都不妨在路上想好了。以娘子的见识、手腕,能干的事多着呢!”
“到时候,琐事都有人替娘子解决,对,就是娘子也在阿媪身边见过的慧娘,她现在正在扬州呢。不过娘子过去,怕是要注意避开俞东家,她近来有孕不能东奔西跑,应当也要在扬州多待一会。”
一阵有些讶异的说笑声之后,应该是终于说完了惜别的话,那名小郎便对车驾挥了挥手,自己回身上了骑来的马儿,那一队车驾的护卫统领也过来和小郎再说了些什么,这才对他抱拳行礼,又转身打了个呼哨,并不算华丽庞大的车队缓缓开动,严整而迅速地向南方而去。
行过一段路程之后,那队车队的队前队尾,忽然打出几面不大的旗幡,上头用平实的笔锋,写着隶书的“黑水”二字。
十里亭里,前来送别的并不只是小郎一家,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了这面旗幡,忍不住发出了有些讶异的声响。
再看那名还在目送车队远去的小郎,只见他不过十二三岁,但是举动有礼,身形挺拔,身边的随从不多,但各个眼神精悍,训练有素,尤其有一名老仆,那周身的气质,让想上前攀谈一二的人瞬间就熄了心思。
怕不是哪家富家巨贾出行,联想到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那面旗帜,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从这些线索里得出了结论。
富家巨贾,现在的地位也并不低了,更别说他们的家资,着实是令绝大部分官员也要眼红。前来送别的人里,望向那名小郎的眼神又更多了一些。
不过那名小郎,对周围人的揣测一无所知,“他”感应到周围的眼神,便笑呵呵地对他们微微点头算是招呼,之后,便自顾自地和自己身边的老仆说道:“老奚啊,咱们非得这就回去啊?难得出来一趟,要不,就让我再在外头逛一圈再回家呗?肯定不会误了日子!”
那名老仆,也就是贴了胡子的奚太监毫不留情地瞪了小郎,也就是李馥一眼,“七郎莫要歪缠,再不回去,怕是家中要传七郎吊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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