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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刀——水怀珠

时间:2020-01-20 09:26:58  作者:水怀珠
一盏盏花灯像流动的云霞,照过她清丽的脸庞,眉眼仍是那副眉眼,但鬓发已然凌乱了,令这张美而冷的脸更添郁悒。莫三刀后知后觉,到这时,才想起鬼婆婆先前回答她的那句话——“死了”。
心中不禁也一酸。
他握了握拳,不太自然地抬手,按住了花梦的头。
花梦一震,脚下停了。
灯若繁星,一条长街火树银花,莫三刀站在这片繁星、火树里,抿唇,低头理顺了花梦的鬓发。
“嗯,这下顺眼多了。”莫三刀点点头,把手撤了。
花梦眨眨眼,反应过来,双腮蓦然红了。
莫三刀调开头,清了清嗓子,道:“喝酒,还是喝茶?”
 
 
第22章 鬼婆婆(七)
当然是喝酒了。
满世界的笑声,满世界的酒气,满世界的与自己无关的人影。花梦打了个酒嗝,趴在红漆斑驳的方桌上,望了眼天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已见圆了,白团团地挂在酒肆门口的大槐树顶端,像个元宵节那晚被咬了一口的汤圆一样。花梦忽然想起来,她的家,已经很多年没有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过过一回元宵了。噢,不,应该是自从有印象以来,就没有过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元宵,没有过甜甜腻腻、白白胖胖的汤圆。因为,十八年前的元宵夜,她和哥哥被人掳走,自己九死一生,哥哥一去不还。
莫三刀坐在花梦对面,望着她潮红的脸,终于忍不住问道:“鬼婆婆为什么要抓你们?”
花梦一双漆黑眼睫毛动了动,把目光转到了莫三刀脸上。
“你对鬼婆婆,当真一无所知?”花梦仍是趴着,抬着眼眸反问他。
莫三刀点头。
花梦垂落眼睫,慢慢坐了起来。
“白衣剑客,何元山,你总该听说过吧?”
莫三刀蹙了蹙眉,把玩着手里的空碗,缓缓道:“剑鬼门下高徒,你爹的师弟。”
花梦笑,拿起桌上的酒坛,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剑鬼一生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黑衣剑客,我爹,一个就是白衣剑客,何元山。”倒满了自己的,又去倒莫三刀的,“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师兄弟,后来因我爹修炼禁术‘九鬼一剑’,反目成仇。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里,他们在飞云峰顶决战,赢者生,败者亡。何元山不敌我爹的那一剑,死在了雪昼剑下,我爹上前为他收殓尸体,一蹲下,却发现,这个死在他剑下的何元山,并不是真正的何元山,而是他的师父剑鬼所扮。”
莫三刀脸色一惊。
花梦倒完了酒,一碗饮尽,那神情倒像是十分坦然。
“剑鬼用自己的命,换了他最爱的徒弟——白衣剑客何元山的命,却令我爹一生一世活在黑暗里。那以后,他永别了飞云峰,来到登州,创建了蓬莱城。他开始杀很多人,坏人杀,好人也杀,天下越来越多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但最想让他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那一个,却还是何元山。”
莫三刀望着碗里的酒,还是拿起来喝了,喝完道:“他来报仇了吗?”
花梦道:“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不能。”
莫三刀皱眉,沉吟道:“是剑鬼的意思?”
花梦道:“就当是吧。”
莫三刀轻笑了声,缓缓道:“可是这些,又与鬼婆婆何干?”
花梦又拿起酒坛,给自己的空碗里倒酒,莫三刀微微蹙了眉,似乎在担忧她的酒量,想出声劝一下,花梦的回答已来了。
“他们是夫妻。”
莫三刀一口酒呛在喉咙里。
花梦举碗就唇,睁眼看莫三刀抓心挠肝地咳了好半天,郁悒的一双眸子里倏地闪过一抹笑影。
“不信啊?”
莫三刀涨红着一张脸,盯着花梦,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信吗?”
一个是顶多四十来岁的白衣剑客,一个是至少六十岁的白发老妖婆,搁谁能信呢?
却见花梦怅然一笑,道:“鬼婆婆没你想的那么老。”
莫三刀怔了怔,花梦接着道:“她虽然自称是‘婆婆’,可年纪也就是三十八*九,跟我娘差不多。”
莫三刀不知是该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梦注视他的表情,淡淡一笑,道:“合欢宫的人,自一出生便被下了蛊,她们可以和男人欢爱,却不能给男人生儿育女,否则,便会如她一般,在孩子落地的那一刻,变成个白发苍苍、容颜枯萎的老太婆。”
莫三刀背心一凉。
花梦苦笑:“很可怕吧?我第一次听说时,也吓了一跳。”
莫三刀深吸口气,身上一阵发寒,江湖中各门各派多少都有些清规、禁忌,但残忍可怖至此的,实在是闻所未闻。他回想起鬼婆婆那张惨白、苍老的脸,悚然之余,蓦然又有些百感交集。
花梦道:“她显然很爱何元山,爱到可以抛舍下自己的青春、美貌,那么,何元山不能解的恨,不能报的仇,她自然也会替他一一去做。十八年前,掳走我和我哥哥是,十八年后,冒充大哥和我杀人也是。她的目的,就是要帮何元山毁掉我爹,毁掉蓬莱城。”
夜色已深,酒肆外却仍是吵闹的人间,有人高歌,有人痛哭。歌声与哭声,相连,却并不相通。莫三刀抿了抿唇,望着碗里载满了月光的酒,心中有许多情绪,却无法汇成一句言语。
花梦望着他,双眸里依然藏着不甘与倔强:“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到你了。”
莫三刀一怔:“什么?”
花梦目光炽热:“你,为什么要找鬼婆婆?”
莫三刀眼睫一颤,转开了目光。
他为什么要找鬼婆婆?这一刻,他竟然也不能说个清楚了。
因为她跑去掘了自己师娘的坟吗?可自己的师娘又是谁呢?阮岑根本没有在坟前的碑上刻字,因而他连自己师娘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再者,那所谓埋葬着师娘的坟墓里,又根本是空无一物,如此种种,连他自己都还疑云重重,又如何能向旁人解释清楚?
花梦的目光,在这冗长的沉默里寂寂燃烧着,像一簇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的火,她忽然向边上喊道:“小二,倒碗清水过来!”
清水很快来了,放在了朱漆斑驳的桌上,映着槐树,映着月亮。
花梦道:“能给我看看,你刺伤鬼婆婆的那把刀么?”
莫三刀正纠结该如何回答她,见她岔开话头,心下一松,扬手把肩后的两把长刀取下,当着她的面把刀拆卸、组装,边弄边道:“这个秘密世上可没几个人知道,我也就悄悄跟你讲……”不及说完,花梦忽然起身躲夺过他手中的一把刀,夺刀的瞬间,也拿住了他的手。
莫三刀愣住,隐约感觉不对,正要问,花梦手起刀落,划破了他的食指指腹。
“死丫头你干嘛呢?!”
莫三刀迅速缩回手来,月光下,一滴血珠,飞溅在空里,落入了桌上的那碗清水中。
莫三刀瞪大双眼。
花梦拿刀,划开了自己的手指,又一滴血珠,落入碗中。
 
 
第23章 白衣剑客(一)
清水中的月骤然散了,连带那密密匝匝的树叶,取而代之的,是一滴鲜红的血珠,又一滴鲜红的血珠。
花梦面色冷然,毫无犹疑地做完这一切,放下刀,目光投向那碗水纹荡漾的清水。
两滴血珠已浸入水中,一前一后,像两条跃入湖中的锦鲤。
它们并没有相融。
巷口的夜风从槐树后吹来,一阵,一阵。在这空白的沉默里,风声里,它们确是没有相融。
莫三刀握紧手,心里莫名松了一大口气,他抬起双眸,看向一脸诧然的花梦,佯怒道:“拿手绢来。”
花梦蹙紧蛾眉,神情复杂地盯着那碗里的情景,半晌才把衣襟里的手绢掏出来,给莫三刀扔过去。
莫三刀扬手接住,却是弯过腰来,握住了她的手。
花梦一怔。
莫三刀拿手绢把她手指上的伤口包扎好,沉声道:“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你这样荒唐的女人。”
花梦抿唇,撤回了自己的手。
莫三刀抬睫瞥她一眼,坐回自己的长凳上,把自己手指上渗出来的血吮了下,竟也止住血了。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要是下手再重一点点,我这根手指头可就废了?”他目光微冷,声音却很散漫。
花梦仍是漠然地站着,一声不吭。
莫三刀皱了皱眉,心想: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桌上的两坛酒都已被喝尽了,两人现在却是异常地清醒着,莫三刀收了桌上的两把刀,喊来店小二结账,末了,起身来到花梦跟前。
“抓到鬼婆婆后,记得跟我说一声,我还有账要找她算。”莫三刀看她一眼,轻声道,“我走了。”
寂寂的夜风吹响了枝头的翠叶,莫三刀转身,刚走一步,手臂猛地被人从后抓住,他回头,在交错的灯光与月光里,看到了一双被泪水憋得通红的眼睛。
他心头一震。
花梦紧紧抓着他的手,咬着唇,倔强地睁大一双又亮又红的凤眸,硬是不肯让那潸然的泪水掉落,可这样一来,想说的话,便全被哽咽在了喉中。
莫三刀莫名有些心疼,又莫名有些烦乱,皱眉道:“哭就哭,这个样子难看死了!”
花梦鼻子一酸,再克制不住,一闭眼,泪落如线。
这个吵闹的人间,又多了个吵闹的声音,抽抽噎噎的,就响在莫三刀面前。它与远处那些高歌声、痛哭声不同,既不与它们相连,也不与它们相通。它仿佛只响在自己面前,只与自己相连,相通……
莫三刀沉下脸,上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花梦的头按入了自己怀中。
花梦抓住他的衣襟,在那个温暖而宽厚的胸膛上,放声大哭。
***
莫三刀回到萧山的时候,天已经很黑,山已经很静了。风吹来,胸前还有些微凉意,抬手摸了摸,竟是花梦的泪水还没有干透。
他简直匪夷所思,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水。
回到小院,隔着婆娑树影遥遥一望,屋中竟还点着灯。莫三刀微微蹙眉,不知是阮晴薇还没睡,还是师父阮岑回来了,加快脚步赶过去,一进院门,先看到了在梧桐树下打转的阮晴薇。
一脸的心神不宁。
“你屋里闹老鼠了?”莫三刀走过去,出声道。
阮晴薇一见莫三刀,抬腿就跑了过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三刀!”
声音却刻意压小了。
莫三刀皱了皱眉。
阮晴薇拿下巴指了指那间亮着灯的屋子,悄声道:“我爹带了个受了伤的老婆婆回来,正在屋里给她疗伤呢。”
莫三刀心下一惊:“受了伤的老婆婆?”
“嗯!”阮晴薇肯定地点头,一双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可老了,一头的白花花的头发,背驼得像座山,手里,好像还拿着根金光闪闪的拐杖。我爹带她来的时候,神色还挺慌张的,三刀啊,你说,这个人……不会是我奶奶吧?”
后面的话,莫三刀已完全听不见了,他眸光深沉,一瞬不瞬地盯向那间烛火摇曳的屋子,脸色渐渐严肃。
屋内,一灯如豆。
阮岑与鬼婆婆席坐在榻上,运功给她疗着拜莫三刀与花玊所赐的内伤,昏暗的烛光像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抹残阳,覆盖在鬼婆婆那半面惨白、干瘪的脸上。
她嘴边渗着的血已经干了,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也疲惫下来,目光恍惚而涣散。
她似乎没有想到,在莫三刀挥刀的那一刻,救下她的那个人,竟会是他。
他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
随便一算,都应该是十年了吧。
一股浑厚的热流在经脉中流淌,起伏,她疲软的身体终于渐渐硬实起来,浑浊的眼神恢复了光亮,模糊的意识恢复了清明。她慢慢抬起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眸,出声道:“不要以为救了我一命,我就会原谅你。”
她的声音依然是那样阴哑,那样冷厉,丝毫没有阮岑印象中的半点痕迹,但他运功的掌法更不停顿,似乎并没有被这个声音、这一句话打搅了心神。
“我并不需要你的原谅。”这是阮岑的回应,寡淡,决绝。
鬼婆婆冷嗤一声,陷在暗影里的眼眸却倏尔有些迷离,像被热流冲撞着的冰。
“我,见到她了。”良久,她忽然低声道,那双冰火相撞的眸子里,映着个年轻、美丽的人影。
阮岑默然不应。
她恨道:“你根本不配做她的父亲!”
阮岑运掌如风,聚集内力在鬼婆婆的大椎穴上重重一覆,旋即收了掌,起身道:“不配也做了。”
***
莫三刀与阮晴薇并肩立在院里,十分默契地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很久。
酒肆里,花梦的那一番话不停地在脑海里回响:剑鬼,黑衣剑客,白衣剑客,鬼婆婆……每一声,每一句,都如潮翻涌,更不停息。
如果事情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么,一切的谜团就解开了。
鬼婆婆为什么要挖那座坟,坟中为什么空无一物,以及,自己为什么要去杀花云鹤。
一切都解开了。
阮晴薇并不知道莫三刀是为何而沉默,她只是为他的沉默而沉默着,顶多,再为了今夜反常的阮岑。
他将那老婆婆抱进院里来时,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与从未见过的紧张。他已经很久没有流露过除了冷漠以外的其他神色了吧?很多年了,无论什么天气,什么日子,什么人,什么事,他都是那副颓唐、寡淡的面孔,唯独今晚,终于有了一些些的变化。
窗户上的两个人影动了动,莫三刀与阮晴薇精神一振。
阮岑推开了门。
鬼婆婆拄着金杖,佝着腰站在他身边,看向院中面色严峻的莫三刀,哂道:“你倒是收了个好徒儿啊。”
阮岑淡漠道:“不及你的合欢宫。”
鬼婆婆冷笑,一杖一步,佝偻却倨傲地走下台阶,走过莫三刀与阮晴薇,走出小院。
阮岑忽然道:“站住。”
夜风吹打着院角的梧桐树上,卷飞一片又一片巴掌大的黄叶,阮岑站在风中,冷漠道:“不要再插手蓬莱城的事,回你的不归山去吧。”
鬼婆婆回头,目光越过风中飘零的梧桐叶,看向阮岑:“你以为,我动蓬莱城,还是为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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