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岑似乎一怔。
鬼婆婆唇角一勾,在漫天落叶中冷笑起来,大笑起来,在响遏山林的笑声中,消失在了黑夜尽头。
阮岑的目光凝固在虚空中,带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呆滞与怒意,默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目光投向了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莫三刀。
“你有话问我。”阮岑开口,并不是问,而是陈述。
莫三刀也没有犹疑,声音斩截:“是。”
阮岑举步往外。
“拿酒来。”
第24章 白衣剑客(二)
山坳里的风总是静默的,可即便再静默,该落的叶,也还是会落。
那座孤冢,又被大大小小的梧桐叶覆盖了,虚空里,仍有落叶在眼前飘荡。梧桐树好像就是这样的,一旦入秋,就有永远也落不完的叶子,即使来年长了无数新叶,也仿佛还是拿来落的。
莫三刀抱着两坛酒,抬头望了眼这棵参天的树,又垂下眼眸,站定了。
阮岑已在坟前席地坐下,莫三刀上前,把一坛酒递给他。
师徒俩就在这树下,冢前,面对面坐着,开喝了。
喝到一半,阮岑开口。
“问吧。”
莫三刀抱着酒,睁着有些朦胧的双眼看面前荒疏、萧条的山景,道:“您是白衣剑客,何元山。”
阮岑喝了口酒,目光一丝波澜也无。
“嗯。”
“鬼婆婆,是我师娘。”
“是。”
“她是因为生了晴薇才变成这样的。”
“对。”
莫三刀往边上望了一眼:“那这座坟?”
阮岑喝酒的动作猛然顿住,目光定格在落叶飘零的虚空中,两眼发直,像失了神,像丢了魂。
“空坟而已,祭奠谁,里面躺的就是谁。”阮岑收回那发直的目光,看回手里的酒,“你们祭奠她,这便是她的坟。”说完,仰头就是一大口。
莫三刀啼笑皆非,转开目光,一字字道:“那师父,是祭奠谁呢?”
枯黄的梧桐叶,像病榻上垂落的一只大手,绝望地掉下来,放弃了生命,放弃了一切。
他祭奠的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已消失在山川云天,却无法消失在心扉的人;那个永远与一个黑色身影结伴嬉笑,总不肯回头看自己一眼的人;那个明明被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却临死也不许自己替她报仇的人,是……
“是那支白玉簪子的主人。”
莫三刀声音笃定。
阮岑转头看他,目光冷然:“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莫三刀扯唇,仰头喝了口酒。
剑鬼一生只有两个徒弟,但他还有一个亲生女儿。
她叫月白。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
“大师兄,你近来的剑法长进不够,削胡萝卜丝儿的时候老是用力不均,做不到根根分明,切的胡萝卜丁儿就更不用说了,连我啃的都不如,难道你的雪昼剑,还比不上我的牙吗?”
盛夏的日光从翠绿的梧桐叶缝隙里投落下来,映在一张雪白的肉脸上,这张脸,蒙着一条又厚又宽的白带子,仅露出个玲珑的鼻尖,和红红的嘴唇。
红红的嘴唇在莹莹日照下翕动,两个梨涡在嘴角一隐一现。
“大师兄,你往后可要发愤图强,勤学苦练了,近来二师兄卖命得很,前天我偷偷去瞧,他已经把‘一衣带水’练得烂熟了。你们每年都要比一次,你除了第一年赢,后来年年都输,这一输就输了十二年,不觉得累了吗?”
她张开双臂,在虚空里划着,抓着,忽然抓住一片柔软的衣襟,当即嬉笑:“我抓到你了!”
何元山把她眼睛上的布条扯下来:“是我。”
灼灼日光猛然刺入眼中,令她不适地蹙起了眉头,眯起眼认真打量了下,面前这人眉飞入鬓,星眸沉沉,一头青丝,一袭白衣,一把长剑。
清冷,孤高,出尘。
是她的二师兄。
“还好没说他坏话。”
一个懒散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月白仰头望去,那黑衣人屈膝坐在梧桐树树丫上,闭着眼,神态慵懒又悠闲。
月白气道:“姓花的你耍赖,说好了不许上树的!”
黑衣人眼也没抬:“我也不是第一次耍赖了,你就不能长点记性么?”
月白看向何元山,气呼呼道:“你看他,无赖至此,换你来做大师兄算了!”
何元山眉一扬,拒绝道:“不敢当。”
这个语气,不是谦虚的“不敢当”,而是正儿八经的“不敢”当。
月白耷拉下眼皮,转身走到树下去,一拳捶向树干。
树上那道黑影“嗖”一声落到了身畔,不等拳头落下,便把那肉嘟嘟的手握住了:“莫伤无辜。”
何元山的目光落在两人的手上,微微一黯。
“师兄的剑法练得如何了?”他出声问道。
花云鹤转过头,看向何元山,把月白的手松了,撇嘴道:“已经能削胡萝卜丝儿了。”
何元山挑眉,点了点头:“嗯,看来有后招。”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灿烂的日光里,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剑鬼的独女月白已经十五岁了,这一年的试剑,他特意为月白定了个规矩:赢的人,娶她为妻。
何元山在剑鬼公布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去找了花云鹤:“师兄想娶月白么?”
他以为他会说“不”,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头。
这个点头,比任何回答都有力度。
何元山心中一凛:“可你比不过我。”
花云鹤看着他,眼睛出奇的澄净、明亮,他反问:“如果我比过了呢?”
何元山抿住了唇。他赢了他十二年,可这一刻,却有了强烈的不安。
试剑的地点还是在飞云峰顶,花云鹤赢了。
赢得干脆,果决,意外。
最意外的,是月白。
最开心的,也是月白。
她笑弯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眸,追在花云鹤身后一路地嚷,花云鹤分明一脸爱答不理,却就这样俘获了她的人,俘获了她的心。
两人成婚后,剑鬼闭关,何元山下山,临走前,与花云鹤饮了一夜的酒。
“那十二年,都是你让着我的,对吧?”何元山坐在崖边的孤松下,眼眸里映着月光下苍茫的山群,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泛起潮红。
花云鹤喝着酒,声音散漫:“赢你一次,你就没日没夜地练,我不让让,你不得累死了?”
何元山皱紧眉,仰头猛灌起酒来。
花云鹤伸手把他的酒坛子夺了过来,骂道:“你这倔脾气,将来不知道哪个女人管得了。”
何元山身子一晃,酒泼了满身,这张才十九岁的脸上,全是失意颓废,潦倒落魄。
“月白管不住你。”花云鹤沉声道,“而且,我也不想让她管你。”
“你发誓。”何元山忽然道。
花云鹤怔道:“发什么誓?”
何元山垂着头,盯着地上的松影,一字字道:“此生此世,不负月白。”
花云鹤面色微凛,旋即扬眉道:“行啊,不过,你也得发一个。”
何元山截然道:“说。”
花云鹤道:“下山后,给我找个弟妹,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何元山嗤笑道:“我就算是孑然一身回来,也不会跟你抢。”
花云鹤摆了摆手,道:“莫要小人之心度我之腹,我只是想看看何方神圣能将你降了。”
山风从崖外直吹过来,扑满面庞,吹乱了何元山整整齐齐的发,他在一片乱发中坐直身来,重新靠在孤松上,目光投向崖外苍茫、无垠的天地。
“那你估计看不到了。”
花云鹤挑唇一笑:“先看着吧。”
何元山并没有故意气花云鹤的意思,他是真的认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牵绊得了他了。
喝完酒,他带上剑,下山,十九年来,第一次孤身离开飞云峰。
“白衣剑客”的名号,是在他下山半年后传遍江湖的,人们在客栈、酒肆、官道、郊野争先谈论起他。男人谈他的剑,女人谈他的白衣。
又过半年,天下人知道了原来他是天下第一剑剑鬼的徒弟,男人们愈发兴致盎然地谈论起他的剑来,女人们,则由他的白衣,谈到了他的寡淡无情。
何元山并没有遇见那个能将他降了的“神圣”,尽管这一年多来,他遇见了数不清的女人。有人温婉,有人娇媚,有人活泼,有人内敛;有人锦上添花,有人雪中送炭;有人追随,有人并肩。但没有人能入他的眼。
是这些女人不美丽吗?
不是。
是这些女人太无趣吗?
也不是。
何元山孤身一人走在荒郊中的时候,停下脚步来,想了一下。
这或许便是元稹所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郊野的月,白茫茫的一大片,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又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何元山仰起头来,望向夜空中那一轮硕大的圆月,想到了那个笑起来一对梨涡的人。
他忽然明白,只要忘不掉她,那么无论自己逃到何处,逃得多远,也逃不出这无涯的月光,逃不出自己心中的执念。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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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
进入回忆杀咯,对何元山X鬼婆婆CP感兴趣的小仙女举个手呐!
第25章 白衣剑客(三)
何元山下山后的第五年冬天,青州下了一场大雪。
他披着雪白的狐毛大氅,走在漫天风雪里,在夜幕笼罩时,走进了一个屋舍俨然的村庄。
村庄并不小,但在风雪的掩埋下,变得格外凋敝而无生气,他慢慢解了剑,淡然地握在手中。风雪里的岑寂是杀机最好的掩护,这一点,他已经熟谙于心。
藏在雪地下的一张大网,是在距离村口十丈开外的空地上迅疾拉起来的。拉起来的时候,何元山自然身在网中。
他没有拔剑,只是旋身纵飞起来,狐毛大氅逆风鼓荡,卷挟起片片雪花。
激荡的雪花在顷刻间将一张大网割裂成截截短绳。
这实在是一张不堪一击的网。
“哎呀,抓错人哪!”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墙后响起来,带着懊恼与惊讶,喧杂的人声、脚步声紧跟着聒噪起来,打破了风雪中的这份岑寂。
何元山落足在地,屋舍下,墙垣外,已站满了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缩手缩脚地挨在一起,瞪大眼睛打量何元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阵儿后,有个尖利的妇人声音嚷起来了。
“张老三,这你都能看错呀?鬼婆婆那么小一个,这人牛高马大的,亏你也有眼睛!”
那叫张老三的汉子瑟瑟缩缩地挤在人群里,红着脸反诘道:“我趴在墙根底下能瞧见个啥?就听见个动静,一紧张,这不才收网的吗?”
妇人谇道:“呸,我看你是中了那老妖婆的邪了!”
张老三气道:“怎么说话的呢?要不是为着救你男人,我还犯不着在这儿‘瞎眼’呢!”
那被掩埋在风雪下的寂然已彻底消失了,村庄变回了村庄,吵闹,却踏实。何元山把手里的剑放回腰侧的剑璏上,问那妇人:“谁是鬼婆婆?”
妇人经他冷声一问,猛地安分了,抿了抿唇,道:“大侠,咱这儿闹鬼了,每到晦朔两日便丢男人,我那当家的,翠芳妹子的相好,还有镇上的李员外,都没了!”
拥在她身边的同乡们顿时议论开来:“就是无崖山里的那个鬼婆婆,隔壁村的放牛娃子亲眼瞧见了。”“是呀,那娃子说,抓了人后,她就朝着无崖山的方向飞去了。”“也亏得那娃命大,知道躲在草垛子底下,不然多半也没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仍在风中飞卷,今天是朔日,但何元山想,那鬼婆婆,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有酒吗?”何元山开口道。
“酒?”大家伙愣住了。
何元山抬眸,望了眼无崖山的方向,夜幕中,那是一处飞雪掩映的高山。
“劳驾温壶酒,我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喝。”何元山说完,转身离开村庄,向无崖山的方向行去。
这一夜的风雪,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没有十万火急或迫不得已的事,没有人会愿意离开屋中的火炉,将自己暴露于天地间彻骨的严寒里。何元山并不知道那鬼婆婆的屋中是否也有火炉,但他想,对一个不堪一击的村庄,她实在不必冒着严寒,去恪守所谓晦朔日抓人的规矩。
当然了,他不同。
他虽然没有十万火急或迫不得已的事,但他连一个火炉也没有,何况,他现在还想喝一壶温酒。
没有人会拒绝给恩人送上火炉与温酒。
这是他愿意冒着严寒,在风雪里来到无崖山的原因。
山很高,但并不大,此刻已经被夜的黑,与雪的白彻底湮没了。何元山拿剑掠开雪径上的荒草,举步上山,径上没有一丝人迹,只有皑皑的雪,和冷冷的月,直到他走上半山腰。
那是一大抱足以遮天蔽月的古松,笔直的躯干耸入云霄,葳蕤蓬勃的枝杪即便在积雪压覆下仍纹丝不动,这是何元山游历江湖五年来,所见过的最魁岸,也最倔强的古松。这棵魁岸且倔强地古松屹立在雪夜里,几乎掩蔽了它身后的一切,除了那一簇渺小却熊熊的火光。
何元山缓缓眯起了双眼。
***
鬼思思这天本是要把洞里死掉的这三个男人扔回村镇上去的,谁知天公不作美,卷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平生胆大包天,恣睢无忌,却唯独怕冷,最憎恶的天气,亦是雪天。
这场大雪,将她火急火燎的性子浇灭了,此刻,她只能缩在那个连皮毛也没有的黑色斗篷里,守着一团火,与那三具被她虐待而亡的尸体。
洞外的剑声,是夹杂在最凶猛的一阵风声里贯进来的,鬼思思眸光骤凛,拉低斗篷帽檐的同时,握住了火堆旁的金杖,也是同时,那剑声已变成了剑风,力量之大,竟扑灭了她小心翼翼守着的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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