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五更天,天已经亮了。长歌的目光穿过院子,静静投落在外头森森把守的侍卫身上。
他们被软禁了。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所幸,父兄已经离京,外面也没有谁会进来,她亦没有谁牵挂。
唯一牵挂……
“母亲的棺椁……”
待传旨的人离去,秦王/府的大门紧闭,长歌问时陌。
“放心,时照已经连夜出京。”时陌望着外头雾色的天,目光沉静。
“你将此事交给了他?”长歌问,“你如何知道他已出京?”
时陌收回目光,落至长歌身上:“若非时照已安然离京,舒妃又怎会被打入冷宫?”
长歌闻言微震。
时陌颔首:“舒妃是自愿的。凭她今日地位,若非她主动坦承一切,仅替我母亲养育时照这一条,根本不足以入冷宫。先将时照送出京城,再向懿和帝坦承……她果然这么做了。”
“她,她……主动向懿和帝坦白了下毒一事?”长歌不解,“她为何要这样做?”
时陌静静凝着她,意味不明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长歌若有所悟,眼中渐渐流露出感慨:“原来这就是舒妃的双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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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使们,星期天见~
第101章 (修)
不久,秦时月也被调离了禁军统领一职,懿和帝将他派去边疆,戍卫西境。新任禁军统领是丞相骆忱第二子。
自此,新太子时景便算是彻底丰满了羽翼。
更多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势力且不说,仅以嫡系亲信而言,丞相是他岳丈,禁军统领是他妻弟,户部尚书是他母舅……朝局可算是牢牢把握在了他一人手中。
懿和帝对此更仿佛乐见其成,七月最热的时候,他带着后妃前往京郊行宫避暑,除军政要事亲自过问外,其余诸事悉数交予太子全权处理。
太子监国,势力如日中天。
烈火烹油是自太子妃传出喜讯之后。
那一日是八月十五,这年的夏日格外炎热,眼见到了中秋,暑气也未褪去半分。懿和帝似没有回宫的打算,贵妃便在行宫内主持中秋宴。
少了舒妃与晋王的中秋宴,莫名冷清不少,懿和帝喝了三两杯酒,神情淡淡,似有些意兴阑珊,不久便乏了欲离席。
太子妃忽起身,上前行礼,说想为太子聘一侧妃。
懿和帝闻言,皱了下眉,淡问:“朕记得,太子有一侧妃,他还想要几个侧妃?”
太子妃忙道:“陛下所记不错,昔日景王府中,原是有侧妃的,但自年初起,侧妃便身染怪疾,无法侍奉殿下。”
那时正是何氏起起落落起起、景王府风雨飘摇的日子,朱门高墙内的那些事一向是个谜。
太子妃一语带过,又道:“原本侍奉太子殿下乃是儿臣本分,不敢推脱旁人,但未来一年儿臣身子不便,亦无法伺候殿下,如此一来,势必怠慢殿下。儿臣便想着再替殿下聘一侧妃,但兹事体大,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特回禀父皇。”
太子妃话落,贵妃脸色刷地一白,置于膝上的拳头死死握紧。
懿和帝却还未领会到,皱着眉头反问:“你身子不便?你身子如何不便?”
太子妃略略垂下眼,露了一个含羞带怯极其婉约的笑容。
太子这时便上前道:“回禀父皇,太子妃今晨起身时眩晕不已,几难成行,儿臣生恐怠慢了今夜佳宴,便请了太医请脉。”
太子此时抬头,喜形于色,双眼也显得格外炯炯有神:“父皇,蒙祖先庇佑,是喜脉。”
是喜脉。
懿和帝一怔,神情一时竟有些复杂难辨。
他身旁,贵妃重重闭上眼,双肩颤颤如风中落叶。
此时,在场诸位重臣反应极快,当即起身,齐齐跪拜,贺天子、贺太子、贺大周……千秋万代,福泽绵长。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就像是插着翅膀,片刻的功夫便传回了帝都,传到了朝中百官的府邸。
秦王.府纵然大门紧闭了两月,但收到消息并不比其他人来得迟。
长歌如今怀胎三月,已经隐约显怀。
她傍晚时分洗了头发,此时披散垂落满头青丝,正坐在亭中赏月晾头发,手中一柄团扇轻轻摇着,听说太子妃有孕,也不算太惊讶,只是扇面轻轻一落,正好掩着唇,一双明眸似笑非笑凝着对面的男子,狡黠地反问:“太子妃怀孕了?太子那个腿……可还行?”
这个话她自认为问得是极其委婉了,但还是被当头送了一个栗子。
并不疼,但长歌还是装模作样地捂着额头,委屈地望着某人:“你知道如果我变笨了,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太聪明的吧?”
时陌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淡淡挑眉反问:“是谁说不关心别人家生孩子的事的?”
拿她的话堵她?长歌撅了噘嘴。
又见他黑瞳直勾勾看着自己,意有所指道:“哦对了,原本是你自顾不暇……那可是在怪我?让你如今闲得无聊,都管起别人家的闺房之事了?”
长歌见到他那个眼神,立刻心生警惕,连忙摇头:“我没有,我不是,你乱说……”
时陌按住她的手,唇角微勾,不无暗示道:“长歌,如今已经三月了。”
长歌手心刹那间滚烫,呼吸都不由自主急促起来,略显狼狈地躲开他的目光,哼哼道:“臭流氓……这么个天大的噩耗传来,你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这事儿。”
时陌收拢掌心,自然将她的手握得愈紧:“长歌,别怕,我会将一切安排好。”
长歌抬眸,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下头:“我从来都相信你,比相信我自己更加相信。”
时陌黑瞳眼中流露出笑意,长歌识得他的笑,亦忍不住展颜一笑。一时两人四目相对,情意无声流动。
长歌忽抬头看了眼皎洁的月亮,问时陌:“你今夜要出去?”
时陌摩挲着她的掌心:“嗯,原想等你睡着了再去。”
长歌一笑,反问:“真想等我睡着了再去?”
时陌挑眉,直直瞧着她。
长歌起身,主动走至他身前,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道:“去吧,今夜我等你,等你回来……”
时陌顺势抱住她的腰,侧耳轻轻靠在她的小腹。
中秋的橘黄花灯挂满了帝都街头,一路延至高冷的宫墙外。
帝妃今年在行宫中过节,皇宫冷清不少。但同一轮明月之下,留在宫中的宫人们或三两聚在一处,亦颇有情调吟诗赏月。
除了冷宫。
冷宫是个没有天日的地方,进去的人,总要被折磨得变了最初的颜色。
舒妃在这里两月多,肤色黄了、发髻松了、衣裳破旧了,不复后宫第一宠妃的绝色姿容。宫人磋磨,使她一双手上常有着密密麻麻的伤痕。
前几日,她便将自己仅剩的钱悉数给了送饭的嬷嬷。送饭的嬷嬷还算守诺,今夜果真给她送了一壶菊花酒并三只蟹来,还格外有良心附赠了她一盘月饼。
她自屋内搬出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桌案,放到院中,就对着那一轮明月,将菊花酒、月饼和蟹一一摆上,又摆了三个酒杯,三副碗筷。
她将酒杯一一斟满酒,自己独自坐于桌案前,月影落下,照着她和影子两个。
她仰头,独自饮下自己那一杯。
听到身后传来落地几不可察的脚步声时,她的眼角有泪痕飞快地落下。
“你终于来了。”她将自己饮尽的一杯酒放回桌上,发出一道不轻不重的声响。
她敏锐地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凛凛的杀气,却并未回头,背脊笔直。
“你比我预想的来得要迟,迟了许多啊。我还以为我一到这里,你应该就会出现了。”缺了保养、少了脂粉,舒妃的脸显得有些蜡黄,苦笑也真有了那么点苦味,仿佛已经残败马上就要凋零的花。
“谁知道呢?或许是还对你心存幻想,竟连现实也不愿意接受。”
身后传来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带丝毫感情。
“总盼着你还能有点良心,没有彻底背叛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越过身侧,到得她面前。
“但今日看来,确然是我想多了。她临终以前将此事托付于你,你却将她背叛得很彻底。”
舒妃抬眼,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黑衣罩在他身上,没什么森然冷厉,倒有一身的挺拔风骨。这个男子,纵然不在年轻,但似乎一直在最好的年纪,他终身未娶,纵然可惜,但于女子而言却总留有幻想。
此时他持剑踏月而来,分明是为杀她,换个不知情的看来,却像是来与她幽会。
想到这里,舒妃笑了,她笑着将对面的其中一杯酒递到男子面前:“赵大人,这杯酒,我替阿昀备下的,你既来了,便替她喝罢。”
来人正是赵修。
赵修垂眸淡淡看了她一眼,抬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你还有何话要说?”
舒妃苦笑了一笑:“不瞒你说,我这一生啊,一直都活在对晚晚和阿昀的羡慕里。晚晚有陛下,阿昀有慕瑜……她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却像烟火一样,璀璨夺目,不枉此生。尤其是阿昀,她虽早逝,可有两个男子愿意为她孤独终老。慕瑜也就罢了,他与阿昀毕竟夫妻那么多年,还有三个孩子,他经历过阿昀那样的女子,瞧不上别的女子也是自然。可你呢,你从未得到过她,却一辈子矢志不渝忠于她。你从不容许任何人辜负她,不论是她身前还是死后,谁辜负了她,你都会为她报仇……”
“你别误会,我无意挑拨离间,只是我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感情,你也算是难得的故人,我一见着你,纵然你是为杀我而来,我也忍不住想要与你说一说话。毕竟这些话在我心里一辈子,在今夜你来之前,我却连一个可以言说的人都没有。”
赵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我眼里,从来没有什么故人。”
“是吗?”
“只有她的亲人和她的仇人。”赵修淡淡道,“我原以为你是她的亲人,如今方才看明白,原来你是她的仇人。”
舒妃轻轻一笑,并不辩驳。
“太子妃怀孕了。”
舒妃闻言一怔,又恍然,只喃喃轻叹一声:“倒是快。”
赵修冷笑:“如此看来,我倒是没有冤枉了你,确然是你,将她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舒妃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无怨无悔的笑:“嗯,是我。赵大人,动手吧。”
舒妃平静地闭上眼。
赵修眼中毫无波澜,握着剑鞘的手收紧。
此时,空气中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叹,带来第三个人的气息。
这人踏月无声而来,不疾不徐走近两人的视线里。待看清他黑衣之下龙章凤姿,赵修与舒妃两人神情皆微微一震。
“秦王殿下?”赵修立刻行礼。
时陌负手自暗处走出,目光自赵修身侧的佩剑移至赵修的脸上:“赵大人这是……”
赵修抿了抿唇,淡淡看了舒妃一眼,道:“想来殿下已经接到消息,太子妃有孕,东宫即将有嗣。”
时陌目光掠过舒妃,意味不明道:“早晚会有这一日,本王并不惊讶。”
赵修冷笑:“原本永远不会有这一日,大周所有皇子中,只有殿下和晋王会有子嗣。如此,所有困境都只是暂时的,这大周江山终究会是殿下囊中之物……只是有人却践踏了朋友道义,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如今竟将殿下与王妃推于刀剑锋芒之下……”
“无妨。”时陌波澜不惊道。
“殿下可知,如今太子把持朝局,朝中上下几乎全是他的人,大权在他手中,但皇长孙却在秦王妃腹中,太子首先要做的是什么?”赵修脸部线条冷俊,“以太子秉性,定会不择手段伤害秦王妃。而原本忌惮大周无嗣的陛下也会因为太子妃有孕而对太子所为睁只眼闭只眼……敢问秦王殿下,如此是否也无妨?”
赵修又看向舒妃:“舒妃娘娘方才与臣提‘故人’二字,娘娘便是如此对待故人的?将故人的儿女推于风口浪尖、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之下?”
赵修目光落至那一桌尚算体面的中秋宴,菊花酒与蟹,嘲讽道:“还做如此做派,倒是矫情虚伪了。”
舒妃惨白着脸,轻轻踉跄了一步,单薄的身子也摇摇欲坠。
“我……我从未想要将长歌至于危险。”舒妃喃喃道。
“然而你确然是将她推向了最危险的处境。”赵修冷道。
“我很抱歉……”舒妃哽咽地看向时陌。
“舒妃娘娘言重了,娘娘从未对不起我和长歌,这么多年来,娘娘为挚友付出的何止一二?这件事本身于娘娘而言便是为难。这份恩情,时陌铭感五内。”
时陌黑瞳深邃透彻,仿佛洞悉一切,舒妃只觉自己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她心中深埋的那些她原本以为永远不会被人知晓的秘密,仿佛早已被时陌看透。
舒妃眼眶忽地涌出一阵酸热,她怔怔看着时陌。时陌寥寥数字,刹那间激起了她心中无尽的委屈,仿佛幼时不慎跌倒,所有人都不关心时,她尚能故作不在乎地咬牙爬了起来,一旦有人来扶她,她便忍不住委屈地哭出来。
舒妃狼狈地后退了一两步,急急侧过身去,哽咽道:“秦王殿下言重了。”
时陌转头看向赵修:“赵大人,天色已迟,回吧。”
赵修看了舒妃一眼,但秦王既开了口,心里的念头势必要打消。他点了下头,与时陌一同消失在冷宫冰冷的夜色里。
二人皆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出了宫门,到可以说话的地,赵修道:“恕臣直言,如今局面困厄,殿下不应对叛诺者太过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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