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要和母亲同归于尽,早就该动手了,也有的是方法,实在很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唯一能让卫珩想到的非得用这毒药的理由,便是为了混淆死者身份。
全身溃烂后,面部相貌和皮肤上的特征都再找不出来,谁能认得出那具尸身是不是真的卫太太?
可如果母亲没死,又是谁把她带走的,为何要带走她?
是发现了她“前朝余孽”的身份?
那外祖父和小舅又为何相安无事?
背后的人能拿得出蚀骨粉,又把局做的天.衣无缝,找不出丝毫证伪的实际线索,想必来头和手段都非同一般。
母亲常年深居简出的,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有联系?
一个又一个谜团,绕成复杂又虚无缥缈的一个局,困在卫珩心中。
他查了整整三年,终于在今年六月,探出了一点端倪。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卫珩亲自上了京,做了最周全的准备,果然,进京第二日,他就顺着那条线索人的踪迹和惠妃给的信息,找到了母亲被藏的居所。
是京城白云山脚下的水月寺。
他没猜错。
而把她从霁县掳走又藏在寺庙里的人,正是当今天子。
他也没猜错。
当年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时,偶然遇见了出街买簪花的母亲,而后便有了一段露水情。
再往后,因为母亲怀了身孕,而皇帝却早已拍拍屁股回了京,外祖父迫不得已,只能将她低嫁给卫成肃。
这么些年,卫珩一直不得卫成肃待见,便是因为非他亲子。
只是没想到十年过去,皇帝再一次下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破缘分,竟又与上山礼佛的母亲相遇了。
此刻早已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母亲唯恐避之不及,不愿与他再有任何交集,但身为帝王,唯我独尊惯了,不过一个女子而已,想要便一定要得到手。
由不得她愿不愿意。
后头的事儿,也不用再如何细说了。
卫夫人被关在这寥落的山林尼姑庵内,避开人世,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便是念经诵佛,为儿女祈福,以及,迎接圣上偶尔的“临幸”。
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想死不能死,担心会连累娘家和两个孩子,只能被迫对于一个色.欲熏心的男人曲意逢迎,生不如死。
终于,在卫珩找到她的前一刻,她彻底解了脱。
贵妃不知怎么,也查到了皇帝这个“宫外姘头”的居所,气势汹汹地派人来算账,扬言要替圣上“清清那些妖言惑众的狐媚子”。
卫珩赶到时,卫夫人已经被生生被打去了半条命。
大夫说,就算有灵丹妙药,也只能吊最后这几个时辰了,有什么后事,趁着这功夫早些交代完全了最好。
卫珩便问母亲还有什么心愿。
卫夫人笑道,临去前能再见你一眼,我最大的心愿已了。若是可以的话,我还想再见见你那未婚妻祝五姑娘,我有些东西想给她。
.......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出来,母亲究竟哪里犯了他们的。”
寂静的夜晚寺庙内,少年挺身而立,望着高山之上皎洁的月亮,语气淡淡的,“平誉你说,我母亲哪儿做错了?”
平誉在他身旁低着头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太大声响,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这世道谁当帝王,本与我无关的很。”
卫珩垂下眼眸,嗓音淡的仿佛能被风吹散,“可这样的帝王,当着当着,对于天下人来说又有什么意思?”
山野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都难得闻见一声。
平誉只恨自己怎么没聋,竟然听见了这么惊世骇俗的话。
万一日后主子回过神了要灭口,第一个要灭的便是他。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厢房的屋门被打开了,一个身姿纤细的姑娘缓缓走了出来。
“卫公子。”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垂着眉眼,声音轻轻的,却很稳,“您节哀。”
他们都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平誉在庭院内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卫珩静静站在原地,风带起他的衣袍,月光拉长他的身影,在这样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寂寥。
他问:“母亲有没有话要你带给我?”
“卫夫人说,让你立刻回霁县去,再不要管她的后事。不出半个时辰,自会有人来替她处理身后事,不需要你操一点无用的心。”
“她希望你心里的母亲,不是如今的她,而是三年前那个因病逝世的卫夫人。”
宜臻顿了一下,又道,“她说,她知晓你从不肯听她的话,但这是她此生最后的心愿,恳求你听哪怕一次也好。”
“所以,她也不肯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是。”
望着少年寥落的身影,宜臻有些不忍,几乎是强撑着说完了最后几句话,“她说她不是你母亲,你母亲早入了卫家的墓地,所以不管她日后被葬在哪儿,都不许你去查去看,只远远忘在脑后对她便是最好。”
这三年的人生,对卫夫人来说是耻辱和悲史。
她希望在子女心里,自己是完美无瑕的一个母亲,干干净净地去,不带一点脏污名声。
而非作为皇帝藏在外头的外室,被有名分的侧室活活打死,既玷污了这座尼姑庵,也玷污了嵇家的门楣。
她不愿。
“好。”
卫珩垂下眼眸,轻轻扯了扯唇角,“我知晓了。”
然后就真的很乖的,也不问母亲和宜臻说了什么,也不擅自迈步进入屋内,抬起腿,径直朝院门走去。
“先送你回府吧。”
走到院门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神情平静,“今日这样晚请你来,实在抱歉了。”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宜臻走上前去,“这些年,你帮了我许多忙,我还欠着你数不完的人情呢。日后你再有什么需要人的地方,尽可以来找我。”
言罢,她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把刚刚得到的手镯子往上拨了拨。
这是卫夫人给她的,说是她打娘家带来的传家宝,很有些年头了,希望她能好好收着。
念及方才与卫夫人的那一场谈话,宜臻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她觉得卫珩这么善心,说不定都是学了卫夫人的。
这一对母子,不管是哪一个,都好的让她觉得羞愧。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行到了祝府外街,卫珩送她一直到角门处,临别前,宜臻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忍住,多了一句嘴:“卫公子,那婚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长辈订下的婚事,我没资格退。”
少女愣了愣。
她整个人都藏在宽大的斗篷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脸蛋小小的,椭圆的,在月光下白的就像一只面团儿。
“小团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俯视着她,眼眸里的情绪很淡,让人感到一种摸不透的辽阔。
“从今日起,”
他说,“你卫珩哥哥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卫珩:这婚事,你死也退不了了。
第30章
宜臻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只怀表还给卫珩。
当天夜里,她怔怔地盯着少年的眼眸盯了半刻,被那里头的空阔和寂寥镇住,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卫珩朝她微微颔首,打算告别时,她才忽的反应过来,扬起一口着急的小奶音:“卫珩小哥,你可千万先别走,你等我半刻钟!”
而后不等卫珩回答,就嗖地转身,蹬蹬蹬往角门内跑。
顺便不忘留下一句小声又严肃的嘱咐:“小枣,你在这儿看着,莫要让人走了,否则你也不要回来了。”
卫珩就站在离她起跑点不过四五步远的地方,闻言轻轻一挑眉,不知道该当作听见还是没听见。
但小姑娘已经跑远了。
披在身上的斗篷有些大,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四飘八荡,还差点绊了脚,她干脆揪住斗篷往身上一裹,把自己裹成一个黑茸茸的团子。
从背后望去圆滚滚一团,让卫珩忽然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动物世界里看见过的一只猫头鹰幼崽,扑腾着翅膀走的笨拙,脑子还不太灵光。
真是形神具备。
神似猫头鹰的祝姑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角门后回廊里,卫珩收回视线,正好对上一个小丫鬟瞪的圆滚滚的杏眼。
是祝宜臻的丫鬟,好像叫红枣还是大豆,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毛病,正一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他。
“谁教你的规矩?”
明明是句问话,少年的语气却如他的神情一样寡淡。
小枣一听见规矩两个字就发颤,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旁边的平誉立马站出来斥责道:“谁教你的规矩,你们祝府里,奴才都能这样没礼没节地直直盯着主子瞧了?”
小丫鬟顿时软了膝盖,哭丧着脸,扑通一声就在地上跪了下来。
而后嘭嘭嘭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思绿姐姐告诫她的。
“姑娘从来不冤枉好人,不论你被旁人冤屈了什么事儿,她都会允你自己先解释解释,明明白白说清楚了,姑娘自会去给你查。当然,若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你,一开口便要问你的罪,那你辩解再多也是无用,老老实实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说不准还能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宽恕你几分。”
思绿其实也教的没错。
只是小枣自小被父母养的木讷羞怯,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晓得如何去审时度势看眼色,根本就分辨不出来,什么情况是不许她说话的,什么情况又是给她解释的机会的。
她这样的榆木脑袋,很惨,正巧是卫珩最厌烦去交流的那一种。
若不是骨子里还带着几分现代人的思维情感,他此刻都不会叫她起来,干脆让她自食其果,在地上跪到她主子出来算了。
于是宜臻跑的面颊红扑扑,怀里不知道揣着什么东西,急匆匆从府里奔出来时,就看见自己的丫鬟小枣站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耷拉着脑袋,和拉着马车的马大眼对小眼,不晓得在做什么。
不是让她看着卫珩吗,她怎么跑去看马了?
不过此刻也没工夫追究这个。
宜臻踩下台阶,举起手里的木匣子:“卫珩小哥.......”
“你可以喊我哥哥。”
卫珩打断她,“或者大哥哥,或者大哥,或者哥,都随你。”
宜臻的思绪一下就被他带偏了,好奇地问:“为何偏偏不能喊小哥?”
“你非要喊也能喊。”少年语气平淡,“只是很像一个砸糕小妹在喊她隔壁家的卖货郎而已。”
“......噢。”
宜臻没有接触过处州的砸糕小妹和卖货郎,不晓得那里的称呼是怎样的,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卫珩的建议。
她把手里的木匣子举的更高了一些,仰着头道:“卫珩哥哥,这是......”
“你缺不缺丫鬟?”
小姑娘一愣:“啊?”
“日后你要是缺人使唤,就去轩雅居找老金,他手底下人多,有身手好的,有特地学过厨掌勺的,有能诊脉下毒的,也有会唱曲跳舞的,我算你成本价,百两银子一个,你尽可以拿着银子去买。”
大概是和卫珩书信来往久了,思维方式也莫名被他带跑偏,这么长一段话听下来,宜臻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说自己不需要跟他买丫鬟,也不是困惑自己为何要找他买丫鬟,而是——
“凭什么这么贵呀?”话还未来得及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京城二品大员一年的俸钱还不到百两呢。”
虽然她祖父还有七百石俸料,一千二百亩职田和二百八十两的仆役钱,可实打实发到手里供自己散花的现银,确实只有九十二两并八十贯。
朝中二品大员的年俸银子还买不起一个丫鬟,卫珩还不如去国库里抢钱算了。
卫珩挑起眉头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晓得我卖给旁人是多少价钱?”
“多少价钱?”
“祝亭钰当年买四海花了五百两,长木换了京城中街的一间铺面,老金在那儿开了第二家轩雅居。还有个叫三花的,对方加码加到两个武平实职京官的空缺,才撬动老金的嘴。”
四海是祝亭钰的贴身小厮,行事极妥帖周全,面面俱到,能识文断字,还懂些武艺,跟在亭钰身边四年了,若不是有他,亭钰不晓得要多挨父亲多少顿打。
长木是季连赫的账房先生,宜臻没见过,但听亭钰提起过,说是在季连赫那样毫无章法的挥霍和胡闹下,他的账房先生依然把国公府的产业经营井井有条,甚至还越发鼎盛,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至于三花。
那是惠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宜臻只在宫宴上见过一回,听说很得惠妃娘娘看重,连眼高于顶的二姐姐也说她是个有本事的。
那旁的什么都不比再说,这便已经是最最难得的了。
毕竟打从出生起,她就没听见二姐姐夸过多少人。
可宜臻不太明白的是:“这些人这么厉害,你留着自己用不是更好,为何一定要卖出去?”
不说别的,单论季连赫手里的账房先生,就远远不止一间铺面的价值了呢。
做这样亏本的生意,压根不像是卫珩的行事作风。
“我自然也心痛。养了几百个孩子,付出不知道多少心血,才能出几个拿得上台面的,你当我愿意送出去?”
少年揉了揉眉心,“但是没法子。这世上有的生意,五关银钱,你非做不可。”
宜臻就沉思好一会儿。
“所以我也是非做的不可生意吗?”
她忽然问,似乎十分懵懂地眨了下眼睛,“而且我只要一百两这么便宜。”
这样比较下来,她好重要噢。
难道真的如话本里写的那样,卫郎光是和祝姑娘鸿雁传书,就被祝姑娘的才华和蕙质兰心所吸引,而后终于见了面,便因为祝姑娘的美貌一见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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