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卫郎这些年不求回报的给予付出来看,倒是真的很有可能的。
“只是你的丫鬟有些蠢笨。”
少年垂眸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我实在心疼你。”
“......”
“又想到你毕竟穷苦没银钱,看在咱们这么些年的交情的份上,我可以破例一次,发发好心吃点亏。”
“我也不是那么穷苦的!”
宜臻有些气恼,“母亲也给了我两间铺子,每年的进项可不少呢,几百两的银子,我怎样也都拿的出来的。”
“嗯。”
卫珩漫不经心地颔首,但看神情完全就没把她的所谓“进项”放在眼里,“那点银子就存着罢,日后还能拿着给自己买些零嘴儿,小小年纪,别做个大手大脚的败家子。”
“......”
宜臻以前怎么没发觉卫珩说起话来这般气人呢!
她在心底郑重其事地思索半天,也还是没思索出能够反驳回去的有力话语,只好自己又默默地把气给咽回去。
只是卫珩告诉她惠妃身边的大宫女居然是从他手底下出去的这件事儿,到底还是让她觉得有些震惊。
还有点儿茫然。
她其实想不明白,这样大的机密,卫珩怎么就这般轻易地说与了她?
是因为她看起来就是个稳妥的姑娘,很值得信任么?
“是因为听了你太多事儿。”
少年淡淡扬了唇,这是今天夜里,宜臻从他脸上看到的第一个有弧度的笑,“你在信里,把自己所有底儿都往外掏的干干净净,我觉着,若是你对我一无所知,也真的太可怜了些。”
他说:“我这样的良善人,实在看不下去。”
......
宜臻什么话都不问了。
再问下去便真的要气死了。
她把手里的木匣子抬得更高,直直伸到他面前:“这个,你收回去罢。”
卫珩瞥了眼木匣子里的东西。
是他今日刚给她的怀表。
他蹙蹙眉:“不要还我。”
在收礼的事情上,宜臻向来很有原则,坚持道:“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南来北往的,戴着它比我......”
“戴什么戴。”
少年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出几分嫌弃,“这么丑的样式,我死也不会戴的。你要是也嫌丑,给祝亭钰,别拿我当借口抵赖。”
“......”
宜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生气。
她顿了顿:“那这个要多少银子?我给你银钱买下来。”
虽然卫珩嫌弃它丑陋,但宜臻心里头明白,这怀表是极稀罕的东西,绝不可能就这般轻易地送来送去。
“你要真觉得亏心,就给我抄几篇金刚经。”
卫珩淡淡抬眸:“我不缺你那两间碎布头的钱。”
“不是两间碎布头,是布庄!很大的布庄!”
宜臻真是要气死了,也不想再和他说话了,把木匣子往自己怀里一抱,裹着披风就扭身往角门内跑。
连句告别都没说。
留给卫珩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放心,我娘亲给我备了好些嫁妆,我日后怎样也不用你的一分一毫!”
......
怎么有人送礼也送的如此讨人嫌呢。
祝宜臻真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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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树影斑驳,月明星稀。
祝府墙角探出头的杏结了满枝的果子,沉甸甸往下坠,在清明月色里平白为这盛夏增添了几分硕果累累的秋意。
祝宜臻抱着那只怀表一路赌着气回到自己院里,因为走得急,杏枝还撩到了发髻,银步摇在半空中晃了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红黛正在院中看门,撑着扫帚,心不在焉。
她已经忐忑不安地等了几个时辰,好容易等到自家姑娘的身影,却见对方从屋内拿了什么东西后,又旋风似的跑了出去,怎么喊也不应。
她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在院子内焦急地不停打转。
这会子终于又望见姑娘回来,连忙起身迎出去:“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宜臻停下急匆匆的脚步,抬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朝屋内走了。
“小枣,去煮壶羊奶来。”
她吩咐道。
睡前饮一杯羊奶的习惯,还是从卫珩那儿学来的。
因为从前宜臻睡得晚,向来爱在晚间一边晾头发一边读些闲散杂记,不知不觉就三两杯茶下肚,越到就寝时反而越清醒。
她偶然有一次在信中提及此事,卫珩便说,倒不如把茶换成奶。
助眠,强身健体,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有好处。
羊奶味膳,最初始宜臻是喝不惯的,好在后来新买了一个丫鬟,自小是在牧区里长大的,十三四岁时才辗转流落到京城,对去羊膻味很有些法子。
这个丫鬟便是红黛。
红黛性情温和,行事却雷厉风行很有一套,把底下的小丫头管教的规规矩矩的。
不过三年时间,她就从一个扫洒的促使丫头升为主子身边最得看重的大丫鬟,宜臻是真的十分信任她。
往常,煮羊奶的活都是红黛专负责的,因她煮出来的味道最好,浓郁又香甜,最得宜臻的口味。
唯独今日例外。
红黛望着自家姑娘一步未停的背影,愣了愣,片刻后忍不住红了眼眶,什么话也不说,只抹干净眼泪,直直便在院内跪了下来。
这举动把小枣都唬了一跳,几乎想伸出手去扶了。
可心里到底还记着方才那卫公子的小厮斥责她没规矩的话,左右为难之下,不敢再多瞧一眼,只能战战兢兢地去小厨房煮羊奶。
姑娘有饮羊奶的习惯,在别庄里时,她也给半青姐姐打下手煮过几回,好歹知道火候和用料。
羊奶是新鲜刚产的,要用隔水的双层锅煮,加杏仁煮至沸腾再降温,反复三次,最后搅入白糖霜和玫瑰花粉。
等到小枣好容易煮好了奶端出厨房时,发现红黛竟然还在院中跪着。
屋内点了灯,姑娘正倚在窗边看书,在窗纸上映出一个纤细的侧影,脖颈修长,姿态娴静,仿佛对庭院内的景象一无所知。
小枣纠结了好片刻,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端着奶进了屋。
“姑娘,羊奶晾的差不多了,您可要现在尝?”
“先放那儿罢。”
宜臻其实没有在看书,只是倚着塌在端详手里的怀表,眼神困惑,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听到小枣的话,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也完全没有要喝羊奶的胃口。
今日一连发生了太多的事儿,件件里都掺杂着卫珩,她心里头此刻百般情绪萦绕着,也不知对他是感激多一些,同情多一些,还是恼怒多一些。
月色清华,风送清笳,院中的树影在笳声中随风晃动,在凉阶上留下道道斑驳。
少女倚窗沉思了好久,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去把红黛喊进来。”
屋子里就小枣这一个丫鬟,方才一直没有人让她做事,她就只木讷地守着那壶羊奶,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旁的。
听到姑娘这一声吩咐,心下立刻松了一口大气,劫后余生般地行礼出院子里去了。
不晓得是为何,每每在姑娘面前,她便总紧张的很,连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
若有旁的姐姐们在还好些,方才只有她一人,她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好在现下总算可以把红黛姐姐给喊进屋了。
可是——
“姑娘。”
身姿窈窕的大丫鬟进屋后又直直跪下来,额头抵着地面,凄风苦雨道:“奴婢知错了。”
宜臻抬起眸,静静地凝视了她半刻,神色未改,语气很平静:“你是由他送进府的,还是进府之后被他收买的?”
这个他是谁,宜臻没有明说。
但红黛心里一清二楚。
“奴婢是......是卫公子送进府的。”
她俯趴在地上,嗓音微颤,“奴婢幼时在草原上遭过一场劫难,是卫公子救了奴婢,教了奴婢半年的规矩,就把奴婢送来了祝府。”
“他把你送来祝府,是想让你做什么?”
“奴婢不知。”
红黛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奴婢在姑娘身边伺候了四年,从未和外头有过联系,卫公子也从未吩咐过奴婢做任何事。今日是卫公子的仆从已经硬闯入了府中,又说有极要紧的事儿,只望见姑娘一面,奴婢不得已只能答应。姑娘,奴婢......奴婢不敢有二心,也从未背叛过姑娘。”
宜臻弯弯唇,语气极淡:“你还要如何背叛我呢?对我来说,你欠卫珩一条命,已是最大的背叛了。”
确实。
早在她到五姑娘院里的时候,上头的嬷嬷便拿来了名册要她把前尘都道清楚。
名姓籍贯自不必说,还有往事纠葛,未尽的恩怨,都要一一记录在册。
她隐瞒了卫公子与她的救命之恩,就像隐瞒了随时会从背后射来的一支冷箭,万一哪天卫珩携恩图报,让她做些什么对祝府不利的事儿,她是做还是不做?
若不是担心这些,姑娘又何必让底下的丫鬟把过往旧事都记录在案。
红黛一个字也无法反驳,认认真真磕了头,忍住泪意:“奴婢知错了,任凭姑娘如何处置奴婢,红黛都毫无怨言。”
姑娘最不喜底下人犯事了后在她面前落泪,要是哭哭啼啼的,三分错也会变成十分。
事实上,她在祝府里伺候了四年,姑娘从未苛待过她,逢年过节也都惦念着她,整个祝府里,没有再比在五姑娘手底下做事更舒心的。
红黛这个名字,还是姑娘帮她取得。卫公子于她有救命之恩,姑娘却于她有再造之恩。
她如今才明白过来,当初卫公子遣人送她入祝府时,从未说过要让她隐瞒前程,是她自己自作聪明,才落得如今这情境。
“你下去罢。”
五姑娘似是倦了,揉了揉眉心,不愿再多说什么,“听说你嫂子过几日便要生了,妇人生产,总要有个亲近的人在一旁帮忙才好,你回去搭把手,等家里空落些了再回来。”
红黛伏跪着的身躯微微一颤:“是,奴婢知晓了。”
宜臻的视线又落回到手里的怀表上,转了一面摩挲着侧边的转纽,神情静静的,瞧不出任何情绪。
.......
“卫珩亲启:
今日方得知一事,难以按捺,特来信征询。我身边有一丫头红黛,听说你与她有救命之恩,四年前特将她送至祝府,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如今她成了我身边最得看重的大丫鬟。我今日才知晓此事,于我来说,此事严重的很,你或许不知晓......”
“卫珩亲启:
不知近来可好,令堂一事,切莫太过记挂在心。她与我说,一切于她反而是解脱,让你很不必为此悲痛怀疚。另有一事,我身边的丫头红黛,不知你是否知晓......”
“卫珩足下:
匆匆一面后,久未寄信,不知你近来如何。京城如今入秋,气候渐凉了,倘若通州也是如此,初秋最易受寒,莫忘添衣......”
揉掉。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桌案上已散落了十几个纸团子。
全是宜臻写废了的信。
从一开始的怒火中烧,措辞强硬,到最后越来越瑟缩,扒拉扒拉写了一长串,也不敢提到红黛的事儿。
单从那越发颓软的字迹,都能看出她的没底气。
全因宜臻越写越觉得,卫珩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是责怪他当初救了红黛,还是责怪他后头给红黛找了祝府这去处?
从那丫头的话里听来,他也从未指使过她做什么,指责卫珩倒不如怪自己查不清楚了。
宜臻自小长了一双好眼,看人最准,是好是歹日久天长的,怎么也瞧出了几分。
红黛伺候了自己这么些年,处处妥帖,从未有过失职的地方,若说她真怀着什么坏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说不准,卫珩当初真的只是好心,送了个丫鬟来给她煮羊奶呢。
谁让她自己专写了封信去抱怨羊奶味膻,喝不入口。
就如卫珩所道,她在信里,把自己所有底儿都往外掏的干干净净,难不成到头来,还能责怪收信的人太贴心?
少女置笔不再写,把最后一张信纸揉成团,倚窗托腮,轻叹了口气。
心里一时是父亲的调任,一时是卫珩母亲临去前拉着她的手说的遗言,只觉惆怅极了。
最终还是小枣终于没忍住,揉揉困倦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姑娘,羊奶都凉透了,要不要奴婢再去热一回?”
宜臻不答她的话,也没去管那羊奶。
她瞧着院内如纱如雾的月色,好半天才轻声问她:“小枣,你家里可给你订过娃娃亲?”
小枣一愣:“订过呢。只是......只是后来又退了。”
“为何退了?”
“那时闹饥荒,他家粮食都被贼人偷去了,就来我家借粮。可饥荒年头,粮食那样珍贵,自己家都吃不饱,爹地自然不肯往外给,他母亲心中生了恨,怨怪我们见死不救,连半袋粮食也不肯借,就撕碎了婚书,直接退了这门婚事。”
宜臻微蹙眉:“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家就逃荒来了京城。”
小姑娘耷拉下脑袋,“再没见过了。”
因为半袋粮食就毁了婚书,这样的事儿绝无可能在官宦人家里头出现,宜臻以前自然没听过。
可今日听了,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稀罕。
市井小户的半袋粮食,乡绅地主的几亩土地,与大家世族的官爵千金,又有什么分别呢?
一旦牵扯到紧身的利益,世族怕是比农户们还要撕扯的难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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