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相认了吗?”
少年抬起眼眸,轻嗤一声:“你觉得我是傻了还是疯魔了?”
......好。
那宜臻知道宣帝为何会有他产生争执,又为何会气到要把他调任至北疆了。
肯定是因为卫珩不愿意认这个生身父亲,且态度还极为不善,完全伤了他身为天子的威严和自尊,他这才怒火攻心,一气之下就写了这么一封圣旨。
目的未必就真正是想把他遣派至边疆送死,或许更多的,只是想捍卫自己身为天子的威势,想借此来逼迫卫珩服软而已。
只要卫珩低个头,认个错,宜臻不信宣帝不会收回旨意。
但同样很显然的是,以宜臻对卫珩的了解,卫珩绝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
他性子向来最谨慎不过,肆意却不莽撞,张扬却不胡来,既然他会在大内宫城和天子发生争执,那就证明,这争执的结果就是他想要的。
更深露重,虽是夏季,但北方的深夜向来都有些凛冽的寒意。
更何况此时也才刚入夏。
少女拢了拢身上的衣袍,轻声道:“卫珩,你冷不冷,用不用我去取件披风与你?”
“不用。你顾着自己就行。”
“夜深湿气重,受了寒就不好了。”
卫珩扬扬唇:“我自小体热,本就比旁人不怕冷些,冬日里短衫赤膊都无事,你很不必担心这个。”
“但我听人说,北疆不比京城,更不能比江南。西北气候干燥,风能把人的面皮都刮下来,春日里有沙尘,夏日缺水,冬日缺粮,就连平安活下去,都是极为艰难的事儿。”
也不知怎么的,话头忽然就从更深露重转到了北疆难活。
卫珩微微挑眉,没有开口。
煎熬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得到一个确信,宜臻心底里其实已经平静了许多。
方才她一个人在庭院内望月吹风时,为了尽快冷静下来,她脑子想了许多关于北疆的事儿,譬如要带什么行李上路,譬如去了北疆后要如何度日,譬如要怎样和父亲母亲说这次的变故......种种。
也就是说,其实在卫珩来告诉她确切消息之前,她就已经下意识默认了他要被遣往西北这件事儿。
她甚至已经接受了。
但这一刻,望着少年平静却温和的眼眸,宜臻还是想再做一次最后的挣扎。
这样好的少年,哪怕幼时贫寒,也是在官宦之家长大,这几年嘴上说着要造反,手里头实绩比谁都多,桩桩件件都是为百姓的,凭什么就要去西北受那样的寒苦。
“北疆远得很,一旦往西北去,就再不能轻易见到亲人旧友。听说那儿的东西一大半儿都是靠商队带去的,物件儿又老劣,价又高,连做寝衣用的绸布里子都要十几两银子一尺,精粮米面更是难得,万一遭遇什么天灾**的,吃都吃不饱怎么办?而且匈奴人惯来性情狠烈,张扬跋扈,一个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她叨叨絮絮的,念了不少,对西北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仿佛自己真去过北疆似的。
卫珩忍不住笑了:“哪有你说的这样坏。”
“是未必有我说的这样坏,但也绝不会比京城、江南,甚至黎州好,对吗?”
“不怕的。”少年弯起唇,“咱们有最好的马,能大批量种植棉花,手里有许多耐旱的粮食,大多都能在西北存活。且卫庄有的是人会挖井挖沟渠,常年都有往来西北的商队,那条商路早就走熟了,匈奴人再跋扈性子再烈,也烈不过长刀利剑。这些对于旁人或许麻烦,与我来说,不算是什么要紧事儿。”
宜臻这次就不说话了。
因为卫珩说的确实有理,思来想去,她都无法反驳。
只是——
“你就留在京城不好吗?”
小姑娘仰着头,清黑的眼眸里带了一点湿漉漉的忧愁,“不论你怎样说,北疆到底都是隔着异族的,如今匈奴大肆犯境,那样危险,万一出事儿了怎么好?为何一定要去北疆呢?”
黑黢黢的夜里,月色被一朵厚重的云挡住,整个庭院都暗了下来。
四周左右静谧又寒凉,连憧憧的竹影都透出几分寂寥。
明明是春夏交替之际,却偏偏被祝七姑娘哀求成了寒冬的氛围。
小卫将军忽然抬起手,在小姑娘低落又迷茫的目光中,揉了揉她脑袋上还未解的发髻。
“人人都说西北糟透了,可你仔细想了便知道,如今的大宣,已经没有平和安稳之地了。便是连京城,也不过是空中阁楼,镜花幻月,最后用来骗骗那些勋贵们的假安乐窝而已,迟早有一日要毁个干净。”
“西北有辽阔的草原,是极好的养马所,再加上那儿人烟稀疏,处处都可寻到合适的操练场,烈酒派的上用途,也种得出稀罕的药材。天高皇帝远的,可不比京城自在多了?”
少年洒然一笑,“最重要的是,就如你方才说的,匈奴大举侵境,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抢占领土,而周栾已经快撑不住了。”
宜臻还仰着头,一眨不眨,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卫珩扬着唇,眉目肆意,语气却平静的很,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儿:“宜臻,与我而言,守住中原的疆土,其实远比改朝换代要重要的多。”
小姑娘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她垂下眼眸,凝视着自己的衣角,瞧着亭子里随风晃动的影子,忽然问:“那你可以带去一起去西北么?”
卫珩怔了一怔。
“我也可以跟你一块儿驻守边疆,知道的,我的地形图画的最好了,你还说我比许多男子都有本事,懂得都多,不是吗?”
“是。”
“那你去西北的时候,愿不愿意捎上我?”
小卫将军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这不是我愿不愿意捎上你的事儿,是你愿不愿意真往西北去。”
“我愿意去。”
“你不要全凭了冲动意气用事,左右我不是马上便要启程,你想明白想清楚了,与家里长辈都通过信了,才做最后的决定。”
“我没有意气用事。我就是愿意去西北,倘若你肯捎上我,我一定会随你一起去驻守边疆的。”
“宜臻,北疆不是你想的那样便宜。那儿气候干冷,进出不便,吃食、衣物、首通通都匮乏的很,稍有不注意,还可能丧命。”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不是么。”
小姑娘静静地凝视着他,“但是我还是愿意去。”
三更天,夜色和月光都很静。
少年垂了眸,沉默片刻。
“好。”
他扬扬唇,“捎你去。”
“从今以后,但凡有我卫珩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肚子。”
.
宜臻随卫珩离京的那个日子,是五月仲夏极好的晴朗天。
她只收拾了小半车的行李,比从黎州来往京城时更简便,搭着红黛的手上了马车,从车窗内瞧京城的目光里没有半分眷恋。
京城不是卫珩的故乡,也不太像是宜臻的故乡。
故乡,何为故乡。
有亲有友的地方才叫故乡,故乡的旧事难忘,故乡是游子永远的避风湾。
宜臻虽在京城出生,在京城长大,但从牙牙学语的稚童到豆蔻少女,她都被困在祝府那个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里。
难得出府,不是拜佛烧香,就是和姊妹们拘谨地瞧花灯街景。
京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好看的,她虽也听说了许多,却大半儿都是托丫鬟去外头买回来再瞧的。
她在京城生长了十几年,从这座皇城里所获得的欢愉,不及在黎州两载的十之有一。
倘若真是说故乡,宜臻更愿意把黎州当做是自己愿意扎根,眷恋难舍的故乡旧地。
是以离京那日,她潇潇洒洒,干干脆脆,没有半分不舍,有邢府的丫鬟瞧见了,还偷偷叹了一句祝七姑娘好硬的心肠。
倒不是贬她,只是觉得她都要往北疆那虎狼之地去了,还能如此平和淡定,实乃巾帼风范也。
倒是可惜卫侍郎了。
那样钟灵毓秀的少年郎,因太子的偏见和针对,就这么被圣上派去戍守边疆了。
便是升官升的再快,官拜一品大将军,又有何用呢。
没错。
宣帝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卫珩。
其实早在他下圣旨的第二日,宣帝就后悔了。
但天子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绝没有自己主动收回来的,更何况还是盖了玉玺印章的圣旨,倘若随意就说那不作数,岂不是连帝王的颜面都不要了。
是以第二日早朝时,宣帝特意没有宣昨夜砸出去的那道旨意,就是在等卫珩什么时候能过来服个软。
递了台阶,他才好装腔作势地“体恤”臣下,收回圣旨。
但是卫珩一直没有。
卫珩不仅没有来向宣帝服软,他甚至还暗地里把这消息透露给了太子。
这两年来,卫珩受尽了天子崇信,在宫里朝堂的风头,隐隐都要盖过了太子。
毕竟圣上膝下皇子那么多,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肯定继承皇位的会是谁,倘若要是站错了队,最终下场就是一个死字。
但卫侍郎不同,天子近臣,炙手可热,也从未在皇嗣上站过队,讨好他会遭遇的性命之虞可能性就小多了。
是以这些年,心高气傲的太子自然不服气,瞧不起,憎恶的很。
他一向视卫珩为眼中钉,肉中刺,要是知道自己父皇居然有意把卫珩调遣往西北驻守边疆,与匈奴人打仗,甚至连圣旨都拟了,那不管圣上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实意的,他都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卫珩狠狠赶出京城这个政治中心才是要紧。
是的。
太子果然没有让卫珩失望。
他先是向外放出了卫侍郎已经被升任为西北大将军的消息,而后又暗中联合朝中臣子,你一言我一语,不过半个时辰,话语就从“卫侍郎是不是真的调任了”发展成为了“卫将军怎的还不去任上就职”。
“卫将军还年轻,西北的百姓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不起您的磨蹭了。”
再加上卫珩自己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惠贵妃吹的枕头风,宣帝一方面被大臣们架着骑虎难下,一方面随着卫珩一日胜过一日的倔强,怒气也渐渐积聚了满腹胸膛。
到最后,自然而然的,卫珩就这么正式成为了西北大将军,驻守边疆,击退匈奴。
甚至,他一阶文官。
到如今连跳几级,竟成了一个领军的主帅。朝臣们除了庆幸,就是惋惜,竟没一个意识到这样文武职任免有何问题。
当然,或许其实也是看出了问题,只是不愿明说而已。
如今的大宣,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或许也只有锐意进取的太子即位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但在这之前,谁也不想多生事端了。
大将军就大将军罢。
未及冠的一品大将军又如何呢,前朝神童孟珹,还十二岁就做了启国丞相呢。
更何况,让一个不懂兵法的文官去戍守边疆,戍守连周栾将军都破不了局的边疆,除了死路还能有什么结局?
这样一来,满朝文武,不论是太子一派,亲卫珩派,抑或是中立派系,竟没有一人反对的。
卫珩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踏上了奔往西北的汗血马。
带着自己的矛隼和未婚妻。
因为离京那日,他是亲自去邢府接的祝宜臻。
天色郎朗,少年儿郎身姿挺拔,骑在骏马高背上,不知看羞了多少怀春少女。
连京兆少尹夫人戚氏都忍不住叹道:“这样好的儿郎,真是乱世害人,满朝武将,竟然找不出一个能替周栾的人了不成?”
“你懂什么。”
京兆少尹轻斥了她一声,眉目冷肃,“行了,少说些,等下祝姑娘来拜别,你可千万记得要亲近些。卫珩这人,琢磨不透,虽然这回是被调任出京了,谁知道他是不是下月就回来了。”
“放心罢,这些我心里有数的很。”
因为卫珩不落马,只略微见了礼就不说话了,京兆少尹虽特地迎了出来,却被他气势所慑,不敢上前多谈。
便只能和嫡妻戚氏一起,相顾无言地立在府门侧等候。
过了好久好久,连身后拉马车的马儿都打起了盹,才有少女姗姗来迟地从内宅出来。
“不好意思,是我耽搁太久了。”
宜臻加快步伐,语带歉意。
少年一直冷凝的面色终于有所缓和,点点头:“上马车罢。”
他的视线在少女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从身上扫了一圈,最终淡淡落在一个垂头的瘦弱丫鬟上,顿了顿,什么都没说。
只吩咐了马车夫:“走罢。”
车轮滚滚,马蹄踩过青石板砖,又踩进黄泥土地,直到行至城外京郊与大部队会合处,卫珩才下马敲了敲身后马车的车窗,语气淡淡:“祝宜臻,让她下车。”
马车内静默了一会儿,才有丫鬟颤颤巍巍地掀了车帘,低着脑袋,抖如糠筛:“卫、卫公子。”
瞧这丫鬟的面容,赫然就是那日在城门口接宜臻进京的戚夏云。
许是前世天子的威势着实太过吓人,戚夏云已经慌的不成样子了,面如土色,只盼着这修罗阎王能留她一条性命。
——明明她也没做什么需要以命相赔的坏事。
但好在卫珩只是冷冷扫视了她一眼,丢下一句:“换辆马车。”
便离开了。
戚夏云如蒙大赦地跟着他身边的小厮去了后面一辆空马车。
卫珩倒也没拿丫鬟婆子们用的车子来羞辱她,马车设计精巧,明显就是给主子坐的。
少女倚着车壁,长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今日表姐要出府时,是她跪在她屋门口,求她也带着她去北疆的。
臻表姐问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这样独身上路,名声如何是好?
她说不要名声。
“我其实从来都未想过要嫁人,只想着一个人自在地老死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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