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食盒的小厮便叹气道:“他还未醒呢。”
“不打紧,秦管家说了,若菜凉时人还未醒,便如往常一样,你们自己用了罢。到时有需的,再吩咐厨房烧些来便是了。”
阳佟无用了好些劲儿,才掀开被子坐起身。
许是睡的久了,筋骨都有些酸软,脖子连扭一下都疼。
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屋子。
素青的帐幔,略有些厚重,床边设一对小几,对前的架子上摆了一只陶罐和一只样式精巧的青瓷碗,窗边还有一张桌案,文房四宝齐全,粗粗一瞧,似乎连颜料都有几罐。
他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这间屋子,瞧的出来,这显然只是一间客屋,装设素净,却又不显寒碜。
自打他进入西北境内后,便少有见过如此雅致的居室了。
且更让人惊讶的是,这西北严寒之地,又是深冬腊月,这屋子内却温暖的很,又见不到哪儿烧了炭火。
“先生,你可醒了呢。”
不知何时,门口的谈话已然结束。
拿食盒的小厮一回头,就瞧见了睁着眼四处打量的阳佟无,连忙笑开来,喜气洋洋地提了食盒进屋,一边将食盒内的碗碟拿出来一一摆在桌面上,一边同他说话。
“大夫说您睡了两日,腹中空了许久,醒来时不好大进荤腥,所以厨房便做了些小菜和汤羹来,方才才送来的,还热着呢。不知先生可饿了?现下可要用膳?”
见阳佟无撑着身子有些费力,那小厮立马来伺候,扶着他在桌前坐下,又拿了大氅来替他铺上。
机灵的很。
“我才醒,不知道这里是哪家府上?你叫什么?”
“这是卫府,奴才叫八两。”
对方说这话时,眼底里有藏不住的得意,态度却又十分恭谨,倒叫人觉得有些好笑。
只是阳佟无才醒,头脑昏涨间,也并未去想他说“卫府”是哪个“卫”府。
甚至都没深究,西北不少姓卫的人家,家底厚的也有,怎的这小厮只一句“卫府”,就再不介绍些旁的。
仿佛一说这两个字,人人便都该心知肚明了似的。
他没意识到这些,心情倒也平缓,便问:“我为何会在此处?”
“这奴才也不知了,只听说是祝少爷将您安置在此处的,您当时昏迷着,大夫来瞧过后说先生您并无大碍,祝少爷便吩咐奴才来伺候您了。”
“祝少爷?”
“是。他是我们太太的亲弟,如今正借居在卫府上呢。”
妻子姓祝,还有个亲弟也住在西北,又被称作是卫将军......
——直到这时,阳佟无才忽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究竟在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地方。
卫府。卫将军府。
不是那位名震西北的卫珩,还能是谁?
许是这一路上听见的有关卫珩的事迹都太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此时真到了卫大将军的府邸,才如此忐忑难安。
他一倏儿竟然连手心都冒出汗来。
也便是说,之前在街面上纵马伤了自己,又把自己带回卫府的少年,便是卫家主母的同胞弟弟,祝亭钰了?
阳佟无坐在桌旁,瞧着眼前的薄粥点心与清淡小菜,久久未能回过神。
祝亭钰这个人,他从前不是没听过。
除却他是卫珩的妻弟这一点,他自己在京城名声也大的很。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小半年前,他回祖籍科考之时,不知怎么就与九皇子发生了冲突。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九皇子向来以性情暴烈,爱无事生非著称,满京城里与他不对付的世家公子多了去了。
稀奇的是,祝亭钰与九皇子争执之时,一怒之下,竟把他直接从酒栈的楼上给直接丢了出去,摔瘸了他一条腿。
九皇子在宫中的地位并不高,他生母是个宫女,因品级不够抚养他,他便被皇上下旨给了淑嫔养。
淑嫔娘家煊赫,但她自己有儿有女,对九皇子不过也只是做做面子情罢了,从未放在心上过。
那些与他不对付的世家公子,大多在京城里都有些煊赫的背景,是以既瞧不上他,也不怕他以势压人报复,不过都只是看在他皇子的身份上,不愿多生事端多计较罢了。
但即便是这样。
即便是有人敢在私底里不给他好脸色,也从来没有人敢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毕竟他好歹是个皇子,真闹大了,那就是藐视皇威,有辱皇家脸面。
更别说还把一位皇子给拎起来扔出窗外,生生摔瘸了腿。
不过大概是祝亭钰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当天夜里便动身逃去了西北,去寻他姐夫的去庇护了。
他祖籍离京城有些距离,消息没能立即传回宫里,竟然也就真的让他这么顺顺利利地进入了西北辖地。
那时候,京城已经许久都未有卫珩的消息了。
往日在京城炙手可热的少年权臣,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彻底销声匿迹,朝会日日那么多臣子,没有一人在圣上面前提及过他,就连圣上都仿佛把他给忘了似的,任他在北疆自生自灭。
归根结底,人让人不得不感概太子手段的果决与利落。
但直到那时候,许多人才忽地发觉有些不对。
卫珩的销声匿迹,未免也太销声匿迹了些。
西北偌大一个地界,那样多的府路,气候干燥,土地贫瘠,粮食,再加上异族侵犯,以往每季总能传回来一些极糟心的消息。
没错,是极糟心的消息,譬如大面积的饥荒,饿死了多少多少人,譬如鞑子蛮族又攻下了什么关,割占了几座城池。
种种种种,让朝廷的文官们愁的胡子都白了。
但自从卫珩上任后,西北未免也安静的太过异常。
虽然偶尔也有折子递上来,但都不过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是这里粮食短缺急需救济粮,便是那里匈奴又举兵犯境了猖狂的很,希望朝廷能指派援军。
而尽管朝廷每每都是无力支援,最终回函也都是“暂能保住,勉力支持”。
这一年多来,西北边境反倒成为最不用朝廷操心的地界。
因为天高皇帝远,卫珩在西北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少有人知。
如今想来,分明就是有人刻意封锁了消息。
而这个人除了卫珩,还能有谁?
——没错的。
那祝亭钰逃去西北后,满京城的人都以为卫珩这回注定要被他这个小舅子给拖累。
但没想到,他把朝廷派去西北捉拿祝亭钰的人给赶了回来。
是的,甚至没找任何包庇的借口,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赶了回来。
说祝亭钰打得好。
说,就九皇子那样的性子,口无遮拦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日后只会惹出更大的祸乱。
说对方要是道个歉,他还能派个大夫过去替他医医腿。但他要是还这么冥顽不灵是非不分的话......
回来禀报的官员跪在大殿之上,战战兢兢,声音细弱蚊吟:“卫将军说......那就瘸着吧。”
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太子气的脸色铁青:“放肆!他卫珩身为大宣的朝官,竟敢如此不尊律法,藐视皇位,难不成他还想造反吗!”
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
没有人敢站出来接一句话。
如今圣上病体未愈,下旨让太子监国。
与他父皇想必,太子确实是手段果决,大刀阔斧地裁令官员,变法改律,整个朝廷的风气都肃清了不少。
但到底沉疴痼疾太重,内忧外患齐齐涌来,太子便是再有本事,也是回天乏力。
更何况这一年,太子并未对受难的黎民百姓有多少关心,反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官员任调与朝堂风气。
其实错也没错,只是在这时刻,到底还是有些轻重不分。
所以大宣如今这副水深火热内患不断的模样,那卫珩生了些旁的什么心思......也不是不可能。
一列列心思各异的官员之中,季连赫站在最尾,低着头,掩住嘲讽的面色。
在他瞧来,卫珩和亭钰还是脾气太好了。
换做是他,直接把九皇子给砍死了都有可能。还有那捉拿亭钰的钦差,他若是在西北,压根儿就不会放他回京。
当初朝廷遣派卫珩去北疆任大将军,照理来说,卫珩有权管辖西北所有的军户。
但实际上最初兵权压根儿就不在他手上,反而被周栾握的死死的。
若不是卫珩有本事,他如今也不过就是周栾手下的一个傀儡罢了,能不能活都还不一定。
他任大宣文官那几年,平定了多少次民乱,周全了多少回天灾,结果皇帝是怎么对他的?
这样凉薄的朝廷,还孝敬个什么劲。
这朝堂上,不止季连赫,还有一些卫珩当年一手栽培起来的官员也怀着同样的心思。
他们甚至想,倘若卫大人真的造反了,那也是黎民百姓之福。
最起码,比起这周氏皇族,卫大人才是真正心怀黎明百姓的君子。
也只有卫大人,能有本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
太子满腹怒火,但他无力地发觉,自己竟然对卫珩没有半丝法子。
西北,整个西北都被卫珩管的如铁桶一般,不知深浅,他现在要是真打算派兵去武降,万一对方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好对付,不是就正巧给了南疆的酆王机会。
卫珩的祖籍江南,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卫家人还留在越州,全都在他还未察觉之时便已悄无声息地迁徙去了西北,拿卫珩的族人威胁他,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即便七歪八拐的,把目光放在卫珩的妻族上,也不可能。
酆王对中原一直虎视眈眈,但如今还盘踞在南疆,全靠黎州在撑,而撑着黎州不被酆王攻破的兵马官员,竟然全都是被祝明晞,也就是卫珩的岳丈在管着。
也就是说,他要是捉拿了祝家的人,就意味着黎州要失守了。
黎州一旦失手,那大宣损失的,就不仅仅是九皇子的一条腿和皇家颜面这么简单了。
太子召集所有谋士在府里密谋商议了整整一夜,谋划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便是忍下卫珩狠狠打在脸上的耳光,装作什么都未发生,卧薪藏胆,待大宣恢复了元气,再和卫珩算账。
二则是不理智地与卫珩直面交锋,然后让酆王渔翁得利,彻底将大宣陷入泥潭险境。
这两条路,不用脑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该选哪一条。
他攥紧拳头,瞧着西边的缓缓落下的夕阳,面色阴沉。
总有一日。
总要一日,他要把今日所受屈辱,狠狠还回去。
等到卫珩沦为阶下囚,他就会知道,他今时的狂妄与卑劣,是如何的愚蠢。
——但这都已经是大半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祝亭钰在西北好吃好喝好玩的过了大半年,太子还是没能把被扇的那一耳光给扇回来。
甚至连九皇子都忍不了腿瘸的苦痛,主动派了人来像祝亭钰表示歉意,只求卫将军能医治好他的腿。
卫珩没理会。
他是比祝亭钰还要护短的人。
当年九皇子因嘴碎在大庭广众之下嘲辱祝亭钰的亲姐不守妇道,婚前失贞,才激怒的祝亭钰。
但他该庆幸的是,当时卫珩不在场。
祝宜臻自己不在场。祝宜臻的闺蜜季连赫也不在场。
毕竟这几个人当中,脾气最好的其实反而是祝亭钰。
但阳佟无不知啊。
对于他这样不知实情只听过京城的流言蜚语的人来说,祝亭钰就是个“性情暴烈,桀骜不羁”的纨绔子弟。
反倒是他姐姐卫夫人,在西北百姓的嘴里,是个温柔知礼的大家主母,还极有本事。
但具体是怎样的本事,他们却说不出来。
只是挠着头道:“反正就是极有本事。”
但阳佟无没想到,自己进大将军府的第一日,就彻底颠覆了心里之前对这位卫夫人的印象。
用完早膳后,便有下人来通传,说是祝少爷知晓阳先生醒了也并无大碍,便说他可以自行离去了,若是还有什么要说的,便去靶场寻他说。
......阳佟无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待客之道。
明明是对方当街纵马伤了人,却反而要自己主动去寻他道别。
难怪传言都说这祝亭钰不羁顽劣的很。
但不论心里头怎么想,阳佟无不过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游商而已,与这些权贵子弟比起来,根本就是蝼蚁。
虽然对方说了他可以自行离去,但不去拜访道别,总是不好。
好在他身体确实也无大碍,一路行至靶场,竟然还有了几分精神。
将军府很大,从外院行至靶场,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
遥遥的,就能瞧见一个红衣少年正站在扫净了雪的靶场口低头听训,耷拉着脸,浑身丧气。
而在他对面,是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披着质地极好的狐裘大氅,长发高束,虽穿的极厚,还是能看出身形的纤细。
“你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的嗓音偏糯,却很有气势,“撞了人也就罢了,偏偏还骑着我的杏子去撞人,要是卫珩知晓了,他又要把我好容易养大的杏子换做幼马了。”
阳佟无停下脚步。
这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叫“撞了人也就罢了”?
难不成在他们这些权贵心底,一条人命还不如骑一次马来的要紧?
少年垂头丧气:“五姐,我也不是故意的。”
“卫珩才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只会觉得我的杏子脾气不好,他恨不得我一辈子就龟缩在马车里才好。”
“那还不是你自己不小心,在马场里也能坠马。”
“祝亭钰!”
“我错了五姐,但是你放心,我瞒的死紧,姐夫他如今还不知晓......”
原来这就是祝亭钰的亲姐姐,卫珩的妻子卫夫人。
阳佟无眉头深锁。
光从方才这对话里,他可听不出卫夫人究竟是有多么“温柔知礼,极有本事”。
只听出了她是如何的草芥人命,颐指气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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