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俱沉默了一会儿,太阳又西斜了一些,从窗外照射进来,邓节不自觉的伸手遮挡,刘萦突然说:“邓夫人想回江东去吗?”
邓节微怔,苦笑道:“我如今就是想回去又能回得去吗?”她说着从冰鉴里取出一罐青梅汁来。
刘萦接过,笑道:“夫人若是想回去,还是能回得去的,少主毕竟是夫人的三弟,就是不知道少主性子如何?”
邓节略略回想,笑道:“他啊,自小就主意正,鬼主意多,也很聪明,只是……”她脸上的笑容褪去,只是邓纪是不会接她回去的,他没有能力让赵翊放她回去,更没有理由,有什么理由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只要他不想休妻,她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回去。
况且就算她回去了,面对的不还是母亲那张不咸不淡地脸吗,她已经丢尽了邓家的颜面,如今再被赵翊休回去,她的母亲定厌恶透了她,她去哪里?去柴桑继续给周蒙守灵吗?
她不愿意去想,越想就越烦躁,转而问道:“这几日怎么没见到太尉大人呢?”
刘萦喝了一口青梅汁,虽然添了甘蔗汁,却还是异常涩口,皱了皱眉头,道:“太尉大人这几日啊,都是在孟夫人哪里。”
“孟澜”邓节喃喃道。
刘萦道:“是的,大人从回来就日夜留宿在那里。”又笑道:“夫人没来前,也是她最得太尉的喜爱。”
邓节只觉得刘萦脸上略有落寞,忍不住轻声道:“刘萦”
刘萦一愣,连忙笑道:“怎么了?”
邓节觉得是方才自己多疑了,刘萦到底是邓盛的人,怎么也不至于对赵翊动心,纵使动了心,她仍然相信刘萦对邓家的忠诚。
邓节微笑道:“没有事,可以给我讲讲孟澜吗?”
刘萦品咂着青梅的酸味,说:“她当年是兖州太守王邈的妾室,太尉大人夺走兖州后,杀了王邈,顺势纳她为妾。”又说:“孟澜是最得太尉大人喜爱的,大人是很慎重的,夫人同他同过房应该也知道,所有的妾室中,只有孟澜怀过大人的孩子。”
刘萦说赵翊是很慎重的,刚成婚的那段时间确实如此,但自她随军离开颖都后,他都没有再克制过,为此邓节也十分担心,每每月事推迟,她都要去看大夫,以恐自己有孕。
“那孩子呢?”邓节问。
“没了”刘萦轻描淡写地说:“兴许是有人在暗中害得她,总之那孩子不明不白得就没了。”她说:“不过,太尉大人也没有很生气,也不见得伤心。太尉大人就是那样的性子,没有人猜得出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兴许伤心难过没有表现出来。”转而又笑望着邓节道:“不过我猜想,太尉大人一定希望夫人你能给他生个孩子,最好还是个男孩呢。”
“你为何这么说?”邓节不想她也会这样说,心头一震,转而望着那缕照射进来的阳光,百味杂陈。
刘萦走到她身侧,挨着极近,说:“因为夫人是大人是正妻,又出自名门,太尉大人现在不想动江左,他想要和你们邓家维持友好,对于他来说,如今首要对付的是元气大伤的吕复,以及南方坐拥九郡的张表,太尉膝下无子,如果这个时候夫人能给太尉大人生下一个男孩,那么表面上赵翊就可以将让夫人的儿子继承赵家基业,以此安抚江东老臣,两家亲如一家,太尉大人没了江左的后顾之忧,便可以彻底平定北方,顺势南下荡平荆州。”
邓节心头忽然发紧,声音也不自觉得喑哑了几分:“接下来呢?”
刘萦抿了抿嘴唇,方道:“接下来该是什么,夫人应该可以猜到。”
邓节声音异常的平静,道:“接下来太尉将饮马长江,剑指江东,至于我的孩子,既已没了用处,便会被废黜,太尉还年轻,自会有别的继承者。”
刘萦没有说话。
邓节道:“他此前屡次想要借汉室和吕复的刀除去我,是因为当时的邓家与他为敌,他想破坏汉室与邓盛的结盟,或是将祸水东引给吕复,二弟离开后,江东老臣掌权,一改以往对赵家的态度,以和为主,所以他对我的态度也陡然扭转,甚至想要我生下孩子,是为安抚江东。”
刘萦轻叹一声,慢慢地道:“太尉大人便是如此,夫人还需慎重,若是能回江东去便最好。”她抚了抚邓节的肩膀,说:“夫人与我们不同,太尉对于我们,喜欢即宠爱,厌恶即冷落,就像孟夫人,即便是没能保住孩子,太尉大人对她仍然宠爱不减,但对夫人不同,究竟是何等心思,任谁也说不清楚,夫人还需自己体会。”
邓节没有说话,她知道赵翊让她为他生子绝对另有图谋,但她到底是和赵翊相处尚短,不及刘萦看得透彻。
刘萦眼睛略有落寞,叹道:“即便如此,我又何尝不羡慕夫人呢。”
邓节抬起眼帘望向她,看见她秋水般的眼眸里尽是孤寂,她说:“我也是江东的人,也誓死忠诚于先主,但我又何尝不羡慕孟澜,不羡慕夫人。”她看向那冰鉴,惨淡一笑:“夫人可知,那青铜冰鉴整个太尉府便仅此一个,先前是太尉用的,孟澜都不敢开口说想要,今年夫人嫁过来,太尉大人便就送给了夫人。”
邓节看着那青铜冰鉴,默了默,淡淡地道:“不过是做样子用的东西,太尉大人对我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刘萦垂下头笑笑:“有些时候,纵使明知是假,也仍乐在其中。”她说:“自欺欺人又何尝不是件幸福的事。”
邓节走上前打开青铜冰鉴,用匕首碎开一块冰,捡起来攥在手心里,又冰又凉,像是渗到了骨头里。
……
刘萦离开了,太阳也没有方才那么烈了,屋里只剩下了邓节自己,刘萦说得对,她这里太冷清了。
她没有事情坐,于是推开门出去走走。
远远的就听见小孩子的笑声,她绕过回廊,走到了院子里。
是赵翊的妹妹,叫玉儿。
院子里的花一早就开了,玉儿的头上便别了一朵小紫花,她今年不过九岁,圆圆的一张小脸,眼睛也是圆圆的,梳着羊角髻,手腕上带着铃铛,一跑一跳是脆脆的声响。
邓节就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她的弟弟妹妹们,想起了邓盛,她怎么也没想半年前柴桑一别,竟然成了最后一面。
“阿姐,我定会接阿姐回来的。”
“阿姐,你说那畜生是谁,我要去扒了他皮!”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的小腹痛如刀绞,鲜血洇湿了衣裙,她蜷缩在破草席子上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母亲怨她,嫌弃她,恨她脏了邓家的门楣,更是不肯来见她。
是那时还只有十三岁的邓盛背着她一步一步的去找大夫,也是那个十三岁的邓盛对她说:“阿姐,我一定要打下江东。”“阿姐,我要夺回父亲留下的土地”“阿姐,我要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我们。”
“你在看什么呢?”
邓节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是赵翊,她伸手轻轻拂掉了一滴泪,不想还是叫他看见了,赵翊皱了皱眉头,道:“你哭了?”
邓节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玉儿也跑了过来:“阿兄”她脆脆的叫到,一把扑进了赵翊怀里,凑上去就在赵翊的左脸上亲了一口,像是占了便宜,咯咯地笑。
赵翊也笑了笑,道:“玉儿今日的功课可做了?”
“做了”玉儿笑道,露出白白的一排小牙。
赵翊抱着她,笑说:“玉儿又沉了,阿兄快要抱不住玉儿了。”
玉儿不满道:“哪里有,玉儿才没有胖呢!”
赵翊笑说:“玉儿不是胖了,玉儿是长大了”不知为何,邓节并没有在赵翊的眼睛里看到有任何笑意,甚至并没有半点亲情,更没有疼爱,他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她被这一瞬间的想法给惊得一身冷汗,纵使这样炎热的天气,她还是忍不住发寒。
“玉儿长大了”玉儿喃喃重复,又扬起小脸,道:“玉儿喜欢长大。”
赵翊摸着她软软的发丝,笑道:“长大了就要嫁人了,阿兄为玉儿安排一位夫君好吗?”
玉儿似乎还不知道夫君的含义,傻傻的点头笑道:“好”
赵翊又笑道:“玉儿是我的妹妹,即是我的妹妹自然要嫁给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玉儿你说好吗?”
邓节已经觉得有些发寒,忍不住打断道:“太尉大人,您是什么意思?”
赵翊目光轻轻扫过她,笑道:“怎么了?夫人”
邓节微微发抖,道:“你说要把玉儿嫁给谁?”
赵翊笑说:“夫人是病了吗?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除了天子还能有谁呢?”
邓节心口一阵瑟缩,脱口道:“赵翊你疯了是吗!玉儿她才九岁!”
玉儿坐在赵翊怀里傻傻的望着她。
赵翊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声音已经冰了,道:“那又如何?”
邓节脸色惨白:“天子已经二十五了,你要将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嫁给天子,你疯了是吗?”她忍不住抓住他的袖子,她也不知为何而恼怒,她只是难受极了,她瞪着他:“赵翊,他是你妹妹!你是不是疯了!”
赵翊没有理会她,弯腰放下玉儿,方才道:“我见夫人倒像是病了,竟然说起了胡话来。”他的眼睛是冷的,嘴唇却是带笑的。
她越是和他相处,便越是觉得他阴狠,不是无时无刻的,有的时候他可以隐藏的很好,有的时候他便又不隐藏了。
那阴森森的寒意像是毒,她越是了解他,便越能觉出他的狠绝来。
但她却又并不怕他,他不能动她,不能杀她,只要他一日要维护和江东的友好他就一日不能伤她。
她说:“你不能让她嫁给天子”
赵翊放下玉儿让奴婢带走,方才起身,淡淡地道:“难道我的妹妹不配做刘昭的皇后?”
“是的”
赵翊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邓节一字一句地道:“太尉大人,您的妹妹不配做天子的皇后,赘阉遗丑,怎堪做汉家的皇后。”
第三十二章
赵翊真的动怒了, 大概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话, 他下意识的伸手便要打她, 临到时, 他又收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固执,刚烈, 像极了那些自命清高的所谓的忠臣。
他不打女人, 此刻恨得咬牙切齿, 道:“我看你是疯了。”又道:“你……”
他的话没能说出来, 只瞧见方才还那么固执刚烈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来, 一颗接着一颗,她骂了他,骂完反倒是自己哭了起来。
赵翊何曾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方才杀了她的心都有,此刻只化成了疑惑,他皱着眉头道:“你哭什么?”
邓节不回答,她自己也不知道,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滚烫的从脸颊划下, 她说:“是妾错了,妾不该骂大人。”她说:“玉儿她才九岁,大人您怎么可以将她嫁给天子,她一辈子都会被毁掉的。”就像她一样, 十四岁遇到了桓文,留下了此后的半生都抹不掉的一块疤。
纵使她感激天子,纵使她忠于天子,可那块叫桓文的疤仍在,一辈子都抹不掉。
同样的,刘昭将赵翊九岁的妹妹立为皇后,也会痛苦的。
这样的痛苦是相互的,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她此刻竟会心痛的流出了泪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让赵翊的妹妹嫁给天子。
赵翊看起来倒不似方才那般恼怒了,轻眯了眯眼睛,平淡地道:“我既然定了的事,便就不会更改,夫人倒不如早日命人剪裁一身可以在立后大典上穿的合体的衣裳。”又伸手拂下了她脸上的一滴泪,轻轻捻开,道:“没想到我嫁妹妹,夫人竟比我还要失态。”又淡淡地道:“夫人方才也在看着玉儿流泪吧。”
邓节抹掉泪,道:“我没有”
赵翊笑笑,转过身,淡淡地道:“夫人是想起离世的二弟了吧。”
邓节心口被牵动得一痛,平淡地道:“没有”
赵翊回头看她,目光沉了沉,道:“不能坦诚些吗?”
邓节回道:“我说是,太尉大人可以让我回江东吗?”
“不能”
邓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那我坦诚的说出我想念我的二弟,太尉又能如何?”
“或许可以命人传信给江东,寄来些你二弟的随身之物,以供夫人思念。”
“不必了”邓节听出了他话里的几分调侃,冷冷打断,又道:“大人可有亲人吗?”
见赵翊欲开口,邓节打断道:“太尉大人别说玉儿。”
赵翊于是淡淡地道:“没有”
邓节道:“妾的母亲对我并不好,或者说异常严苛,因为妾是长女,小的时候弄脏了衣裳要挨打,不念书偷偷玩耍要挨打,妾甚至并不认为她是妾的母亲,即便妾来到了颖都,也从没有一刻想念过她。但是盛儿他不同,母亲责骂妾时,他会替妾说话,责罚妾抄书时他回同妾一起抄。”
赵翊侧目看着她,没有打断,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安静的听着。
邓节说:“大人,妾记得,您让妾给您生一个孩子,妾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她见赵翊似乎愣了一下,淡然地笑道:“这是江东人尽皆知的事情。”她并不在乎,道:“妾再与周蒙大婚之前便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妾的母亲嫌妾败坏门风,便将妾赶了出去,不准妾踏入府门半步,周家是江东高门,而邓家当时家道中落,周家的人也不肯接纳妾,更不肯放周蒙来见妾,也恰是那一天,妾小产了。”她笑笑,眼睛里似乎有泪意,却又一闪而过,她说:“那天夜里,妾一个人躺在一张草席子上,身下全都是血,妾没有办法动弹,就在妾觉得会死在这间破草屋子里时,是邓盛破门进来,他找了妾整整三天,他那时才十三岁,他背着妾一步一步的去找大夫。也是那一天,他对妾说,他会保护妾,他会打下江东,会让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邓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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