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迩可真是……开过光的嘴哪。
白玉心念起伏,沉吟间,忽听门扉被人从外推开,转眸望过去,一怔。
李兰泽一袭白衣,端着碗热气氤氲的药走进来,视线与她相触时,眸底明显一亮,也顾不上跟那边的明鹄打招呼,径直便走到床边坐下。
“你……无碍?”白玉看他行动如常,意外道。
李兰泽把药碗搁在床边的圆凳上,调整靠枕,小心地扶她坐起来,闻言只道:“折了把剑。”
白玉的视线向他腰间落去,那把精美的剑鞘上遍布缺口,李兰泽配合她探究的目光,把剑拔出——已然是断剑了。
白玉哑然:“凌霄剑……就这样没了?”
李兰泽回剑入鞘,并不在意:“你在就好。”
白玉默然。
身后,捣药声停止,明鹄缓缓起身,道:“喝完药后,换药,外间有丫鬟候着,需要时,传唤即可。”
李兰泽向他颔首:“多谢。”
明鹄略一点头,并不多言,阖门而去。
灯台上的烛火微微跃动,继而恢复平静,屋内光线静谧。李兰泽将圆凳上的药碗端起,舀起一勺,吹凉后,给白玉喂去。
白玉喝下一口,低声道:“我昏睡多久了?”
李兰泽道:“三天了。”
白玉意外,一时有些后怕:“匡义盟的人……”
李兰泽知她所忧,宽慰道:“乐夫人武功卓绝,当场令人震服,盟中人皆作鸟兽散,无人敢再来造次。”
白玉瞠目:“她……真那么厉害?”
李兰泽莞尔,又给她喂去一勺汤药:“你也不差。”
白玉撇眉,显然不敢当。
李兰泽又道:“乐夫人叫赵弗?”
白玉垂下眼睫:“嗯。”
李兰泽道:“东山居士高徒,顾竞师妹——赵弗?”
他提及顾竞,直呼其名,没有一丝尴尬,白玉面色复杂,点头。
李兰泽喂药的动作不停:“她怎么疯的?”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反问:“看出来了?”
李兰泽慢声:“她在官道上将匡义盟的人击溃后,依旧盘桓不肯离去,嚷嚷着要找师父。可她的师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不是吗?”
烛光里,李兰泽双眸澄净,白玉整顿心神,坦白道:“这是殿内秘辛,乐迩一直讳莫如深,所以才会把人迁居到外山来,我只知她疯傻多年,至于缘由,并不清楚。”
无恶殿前任尊主的发妻,孀居之后,心心念念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那位叱咤风云、名动天下的师父……深究起来,难免教人浮想联翩。
李兰泽了然,不再多问,专心给白玉喂药。
一碗药很快喝完,李兰泽搁下药碗,起身去拿炕几上的纱布和伤药,白玉低声道:“叫屋外的丫鬟来吧。”
李兰泽手上微滞,继而道:“与我避嫌?”
白玉不应,脸上显然有羞赧之色,李兰泽看过去,一笑。
“你我日里同行,夜里同宿,他如真计较起来,也不差这一茬。”
白玉撩起眼皮,没好气道:“谁跟你夜里同宿了?”
李兰泽拿上纱布、伤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我守了你两夜,”他双眉微挑,“中途在你身边睡着了,你说算不算?”
白玉哑口无言,脸上的薄红变枣红,生气又愧疚。
李兰泽笑,决定不逗她了,正经道:“手臂上的我来,至于其他的,交给屋外的丫鬟,可以吗?”
白玉转开头。
李兰泽:“彤彤?”
白玉沉默。
李兰泽道:“我不再是你的爱人,可我还是你的三哥。”
烛火跃动,床帐里明明灭灭,白玉眼眶又一酸,烦躁地把头转回来,却固执地不肯看他,只道:“快些。”
李兰泽微笑点头,替她把袖子轻轻卷起,拆开有些浸血的纱布。三天了,那道剑伤开始结痂,可边缘还是有些脓血。
李兰泽传唤屋外的丫鬟,叫来一盆清水,替白玉细心擦洗过后,方开始上药,包扎。
眉眼低垂,神色温柔。
白玉偏离的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可不知为何,在这静谧、平宁的时刻里,她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人也这样眉眼低垂、神色温柔地给她包扎伤口过,也会时而蹙眉,时而抿唇。只是,那人没有这样干净的白衣,没有这样俊逸的脸庞。那人常把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藏在蓬乱的长发里,把一切悲喜都深埋在心底,默默地看它抽芽,默默地看它生长。沉默,也坚毅。
那人会做可口的饭菜,会剪精致的窗花,会给自己缝补衣衫,给她做竹筒花瓶,会打猎,会刻碑,会静默如山,也会炽热如火。
那人说,他并不苦。他说,在那些无人陪伴的光阴里,也有世间的喜乐。
他是为这些喜乐,和她——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而活着的。
现在,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也终究不属于他了。
而他却像一根无论如何也拔不去野草,疯狂地将这个世界侵占着。她在清醒的梦里,会思念他;在浑噩的梦里,也渴望能再次被他拯救。她把他摘出自己的世界,却把自己困入了他的樊笼。
微风吹动烛火,白玉脸颊一湿,李兰泽抬眸,两人的视线交汇在影影绰绰的光中。
李兰泽有一种十分敏锐的直觉,他直觉这泪,并不是为他而流的。
白玉也有一种十分敏锐的直觉,她直觉这一刻,李兰泽是能懂她的。
于是,她说:“三哥,我好像,想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是这么容易出来我就不会加更了(狗头保命)……
关注下剧情吧宝宝们(卑微)
——
白玉:“又是思念夫君的一天。”
丑奴:“哼,要你离开我。”
白玉:“又是为夫君流泪的一夜。”
丑奴:“哼,要你灌我药。”
白玉:“又是……”
兰泽:“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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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相济(四)
白玉在镜花水月养伤,转眼又过去三日。
午睡醒后, 窗柩上树影曳动, 风里卷着醇厚的桂香。白玉闻着,用胳膊撑起上身, 试探着走下床。
正是浓酣之时,外面很静。
窗下果然种有桂树,一片片金灿灿的花蕊缀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里,长相很平淡, 气味却很张扬。白玉从浓郁的香气里穿过, 离开小院, 走上一条碧瓦朱甍的游廊。
还是很静, 整个镜花水月跟个梦一样。
白玉穿过游廊, 走在落叶厚积的青石道上,穿过月洞门, 又走上一条曲折的小径。
径外是密密匝匝的三角枫,有低低切切的声音从色彩绚烂的红叶后传来,白玉驻足,循声望过去。
是一片空地。
女人席坐在厚厚层层的红枫叶上, 一面提壶倒酒,一面道:“师父, 这是秋露白,来,你一杯,我一杯……”
有风卷过树叶, 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下把那缠绵悱恻的低喃淹没,白玉不动,视线定格在女人苍老的脸上,默然。
女人没有盘发,梳的是少女的双平髻,髻旁系着青色丝带,掖在肩后那瀑布一样的乌发里,风一吹,飘一下,俏皮又仙逸。
可是女人并不是少女,女人很老了,眼角有很长的皱纹,面颊有很深的褐斑。
可是女人还是说:“小弗先干一杯……”
身后传来缓而轻的脚步声,白玉转头,明鹄提着红木食盒,从小径那端走来,神色平和。他也向枫树后的空地望了一眼,继而在白玉身边停下,低声道:“她现在不爱跟旁人说话,只喜静坐,要么喝酒,要么舞剑。”
白玉凝眸:“东山居士教的剑?”
明鹄:“嗯。”
东山居士一生无妻无子,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顾竞,一个就是赵弗,毕生绝学“乾坤一剑”几乎倾囊授予了这两位。
白玉在剑宗见识过顾竞的剑法,知道那是极精妙的。
“什么都忘了,却没有忘记剑……”白玉忍不住感慨。
明鹄点破:“不是没有忘记剑,是没有忘记教剑的那个人。”
白玉敛眸,视线移到明鹄脸上。
午后的浓阴从红枫叶缝里漏下,洒在他漆黑的眉睫间,白玉开口:“她喜欢东山居士?”
明鹄眉目不动,依旧平和地望着空地上那人。
白玉也不避讳了,道:“她第一个爱人,不是顾竞吗?”
如果爱的是师父,怎么会跟师兄那样如胶似漆地搅在一块?
明鹄沉默片刻,道:“东山居士很早就过世了。”
白玉眉梢微挑,略知其意:“求而不得,所以移情?”
明鹄不置可否。
白玉兴致渐浓:“东山居士是怎么过世的?”
毕竟是江湖一代传奇,生时轰轰烈烈,死后却寂寂无名,委实令人费解。
明鹄摇头。
白玉有些遗憾。
红枫树下,疏风习习,赵弗饮罢一杯酒,突然叫道:“明鹄!”
明鹄会意,提着食盒走下小径,穿林而过,赵弗坐在树下,对着虚空招呼道:“今日做了师父最爱吃的粉蒸肉下酒,是沔阳的口味,师父快尝……”
风势忽大,一大片红枫叶把视野蒙住,那缠绵的低语也随之飘飘散散,七零八落。白玉敛回视线,默然返回小院,日色渐渐黯淡下来,今日应该是八月初六了,仲秋,这遍野的生命,都该凋零了。
***
东院,李兰泽倚在桂花树下,雪白的肩头落着金黄的花蕊,耳闻院外动静,他把脸庞抬起来,侧目望去,一点花蕊正巧在这时落下,堪堪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
他便眨了下眼睛。
白玉不等他责备,主动交代:“就走了一百来步。”
李兰泽抱胸而立,闻言淡声:“回屋喝药吧。”
白玉点头,走上来后,忽然道:“我刚刚遇到乐夫人了。”
李兰泽并不意外,只低低“嗯”了声,语调微扬,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白玉道:“她在枫树下跟她的师父喝酒,明鹄说,她现在不爱近人,不喝酒时,就舞剑,舞她师父教给她的剑法,舞给她师父看。”
李兰泽默默听着。
白玉道:“她大概把顾竞忘了,把乐迩的父亲也忘了,甚至于,都忘了自己现在并不是赵弗,而是无恶殿的乐老夫人。人疯了之后,好像什么都能忘,只有曾经最爱的那人忘不掉的。”
秋风穿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里,卷下一大片香气,白玉道:“如果是真的很爱,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的,是吗?”
走上石基,李兰泽探手推门,白玉的声音响在低哑、冗长的开门声里:“总会记得一些的,对吧?”
屋门洞开,炕几上的汤药飘来苦味,李兰泽垂睫,低声道:“嗯,不会忘的。”
白玉一怔,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后,心惊。
李兰泽倒只淡淡一笑,示意她进去,白玉脸颊涨红,既是尴尬,又是赧然,也是愧怍。
汤药喝完,白玉送走李兰泽,坐在床上走神。
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去回忆跟东屏村有关的一切。
六月相遇,七月别离,她和陈丑奴重合的生命,不过短短一个月。
在这漫长的六年之中,她有过很多这样的一个月,很多类似的相遇和别离,也会偶尔的,在一些冗长的黑夜里辗转反侧,惘然若失。
可是,她必须要承认,和陈丑奴相关的这一个月,是很不一样的。
她披盖头,穿嫁衣,同他拜天地,饮合卺。
这是第一次。
她饮烈酒,诉衷肠,把那些陈旧的疤一道道地撕给他看。
这是第一次。
她流热泪,斩情丝,自私、决绝地扬长而去,从潇潇洒洒,走成落魄失魂。
这,也是第一次。
她必须要承认,在那短暂的一个月里,她是把每一个时刻都当作一生来对待的,她是真的想要成一个家,真的想要为他生儿育女,想要和他白首不离。
也是真的,因为想做这一切,而最终选择了离去——
剑宗复仇,天下响应,那一间小院,再也不会是能供她栖身的家园。
她本来想,回灵山换下李兰泽后,就把这具皮囊送出去吧。谁爱拿,就拿去吧。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她再也无须理会这人世上的喜怒哀乐。
可是,当那些冰冷的利刃切切实实地穿入她身体时,当那些冰冷的湖水彻彻底底地漫过她头顶时,她无法否认,她还是渴望被拯救。尤其是,被他所拯救。
她想他,想再次见到他,甚至幻想他或许不会全然地忘掉自己。
她开始在潜意识里把与他重逢当作一件确切的事,而不再是将李兰泽骗下灵山的借口。
这……是多么可笑,也多么可怕的念头。
离开镜花水月,又是一条条的凶途,一场场的恶斗,这副残躯能支撑多久呢?李兰泽又能庇护她到何时?她不愿他被牵连,难道又愿意李兰泽受尽非难?
……
思绪至此,一团乱麻,想起那夜贺进的诅咒叱骂,更是郁气积压,胸口的伤处渐渐传来钝痛,白玉面色一沉,被迫在床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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