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只有死这一条路了吗?
瞪着那扇绿影葱茏的窗,此念一起,百感交集,千愁并至,白玉惊诧地发现,对于死亡这件事,她现在竟有些犹豫了。
她竟然,也开始有一些舍不得去死了。
……
屋外突然被叩响,白玉收敛思绪,回“进”,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把屋门推开,是提着食盒的李兰泽。
白玉一个激灵,下意识起身,牵扯胸前伤口,嘶了一声。
李兰泽立即蹙眉:“别动。”
白玉应声躺回去,她没有脱鞋,上半身斜斜地躺在床上,扭着脖子,模样有一些滑稽。
李兰泽轻笑,把红木食盒放在炕案上,一层层打开。
白玉默默看着,突然道:“三哥,你觉得我还有活路吗?”
出乎意料的,李兰泽没有一丝波澜,理所当然回:“有。”
白玉微微一窒,继而道:“只我一人,不关乎他,也不关乎你。”
李兰泽把饭菜端出来,答:“没有。”
白玉:“……”
李兰泽把碗筷拿上,转头看她:“他护不住你吗?”
白玉颦眉:“我的路,非得要别人护着吗?”
李兰泽哑然失笑,走到床边,示意她把腿放上去,白玉踢掉鞋子,继而又拿胳膊撑起上身,靠在床头。
李兰泽捧着饭在旁边坐下。
“先吃饭吧。”他道。
白玉盯着那饭:“这倒是个活路。”
李兰泽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喂过去,白玉没有动。
李兰泽无声而叹,把菜放回饭碗里,话锋一转:“这些年,去看过父母吗?”
白玉一震,眼角带上惶然之色。
李兰泽耐心等待。
良久,白玉压低声儿:“没有。”
李兰泽慢声道:“前年,令尊在押镖途中遭人偷袭,身负重伤,伤好后,被令堂勒令金盆洗手,如今镖局中一切事务,皆由你哥哥赵令统管。他是在四年前成亲的,妻子是灾荒时逃到你家门口的一个孤女。你爹娘说,一个女儿家,孤苦伶仃地流落在外,怪可怜的,便把她当作义女收留下来,住在你院中的东厢房,等你回去,也好多个伴。她给你哥生了个儿子,年初又怀上身孕,你哥说,如果是个女儿,就取名叫‘念彤’,念彤,念彤……日日念,年年念,总有一天,是能把你念回去的。”
屋内岑寂无声,白玉的泪夺眶而落。
李兰泽道:“他们从未把你忘过,哪怕整个章丘的人都说,你已经死了。”
胸口又开始窒息一样的钝痛,那激烈而慌乱的心跳声,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白玉咬紧牙,克制住不住发抖的下颌,倔强地把脸庞扭到一边去。
李兰泽道:“无论你身在何处,是生是死,都永远是他们的亲人,我的师妹,还有,他的妻子。你本就不是一个人,你的路,自然也不该由你一人走。”
日薄西山,桂香浮沉的室内不知不觉遁入昏暗,白玉把脸藏在这片昏暗里,瞪大通红的眼睛,深吸一气:“不要再提他们……”
带着乞求,带着抗拒,恐惧。
李兰泽了然,停顿片刻,道:“好。那只说我与他。”
白玉眼泪不止:“他……已经把我忘了。”
李兰泽眉峰微敛。
白玉苦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压抑于心底的痛、悔也彻底爆发:“我在他的酒里掺了忘忧水,他一定忘掉我了。”
滚烫的眼泪无声砸落,李兰泽望着白玉湿漉的脸颊,哆嗦的下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下唇也仿佛在哆嗦。
“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忘的。共同生活的记忆可以忘,那份心意,不会忘。”
李兰泽克制住那一分战栗,哑声:“伤好后,三哥带你去找他,这条路,三哥和他陪你走。”
“无论生死,对错。”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三更,有命活否?(狗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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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相寻(一)
离开镜花水月那天,北方彻底入秋, 天高云淡, 雁过留声。
两人照旧一人一马,驰过流金的山, 淌过澄净的水,披星戴月地向南方一座小小的村落而去。
八月三十这日黄昏,天边云霞如火,白玉扭头望时, 倏尔一勒缰绳, 停在遍野的秋草之中。李兰泽回头, 又转头, 也望向那一片赤金的云霞, 澄澈的双眸里光华浮动。
风吹,草扬, 他们一前一后,立在彤云下,余晖里。
白玉忽然一笑:“是只小狗儿。”
李兰泽眸中倒映着那一团奇形怪状的云霞,不敢苟同:“是羊。”
白玉嗤之以鼻, 瞥他:“你自己属羊,便看什么都是羊么?”
李兰泽眉梢微动:“你自己属狗, 便看什么都是狗?”
“……”白玉一抽缰绳,走上前去,路过李兰泽身边时,嘴硬, “我看你就不是狗。”
李兰泽笑,驱马走在她身畔,顺着问:“那你看我是什么?”
白玉挑眉,回:“羊呗,白白净净、温温吞吞的小绵羊。”
李兰泽啼笑皆非,正欲回应,山坡后突然传来一叠尖叫,紧跟着稚童的呼救声,两人面色齐齐一变,策马赶去。
大树下,三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跌坐在地,瞪着面前捧腹大笑的男孩,气的气,哭的哭,惊的惊。
那男孩约莫八九岁大,亦是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然而此刻眉眼灿然,神色甚是飞扬,开怀地道:“你们也忒不经吓了,那些贼人被蒙面大侠打得个落花流水的,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哪里还敢过来造次?一帮胆小鬼,哈哈哈!……”
跌坐在地上的一个小女孩抽泣不止,边上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皱眉道:“大家好不容易逃脱虎口,正是后怕的时候,哪里经得起你这样一吓?回头再将一拨贼人引来,我看你还笑得出来不!”
那男孩全然不以为意,扮个鬼脸,正待反诘,树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树下四人皆是一震,有如惊弓之鸟,年长那个护着边上两个小的便往树背后躲,嬉皮笑脸那个亦慌了一下,扭头看时,两匹白马并肩而至,马上坐的,一个白衣胜雪,玉树临风,一个红衫飘然,灿如春华,一时竟愣住了。
“吁——”
两匹白马在树外停下,白玉把四周环视一遍,确认并无危险痕迹,方瞧向树下那个:“小孩,刚刚叫嚷什么?”
男孩眨眨眼睛,抽回神魂,张口:“不……不是我叫的。”
刚刚的气势荡然无存。
白玉虚眸。
男孩一个激灵,忙去树后把另三个扒拉出来,一指:“是他们!是他们在叫!”
粗壮的老树后一下子滚出三个人团,整整齐齐地发着抖,白玉噗嗤一笑,朗然道:“别怕,都是人。”
年长那个听这声音虽然冷清,却莫名有种令人心安的意味,率先抬眼望去,一瞧之后,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招呼另外两个。
这当口,白玉跟李兰泽又仔仔细细将他们打量了一遍。
脸脏,衣破,个小。
看来,是四个没人管的小乞丐呢。
白玉翻身下马,边走边道:“刚刚为何喊叫?”
嬉皮笑脸那个一双眼睛定在白玉脸上,不知道答,饶是年长那个赧然地道:“没什么,我们闹着玩的……”
白玉狐疑,走近后,视线定格在男孩被鞭裂的衣衫上,蹙眉:“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男孩一抖,脸色竟有些发青,他怀里那个小女孩到底年幼,一听有人关怀,当下回道:“被牙人打的……”
牙人?
白玉眼底疑云堆积,上前一步,要去检查男孩身上的伤势,男孩察觉到后,忙道:“没事的,都不痛了,那些人也给蒙面大侠打跑了!”
白玉又一蹙眉,似信非信。
正沉吟,先前吓人那个探头过来,道:“仙女姐姐,他没骗你,那些贼人真给大侠打跑了。”
又道:“我身上也有伤,你看看我的呗。”
说着,便开始脱衣衫。
刚脱一件,肩膀突然给人按住,一仰头,白衣青年的脸逆在暮光里,双眸澄如秋水。
李兰泽微笑:“我帮你看。”
男孩:“……”
白玉侧目看去,男孩上身共有四处鞭伤,从愈合程度判断,大约是两天前遭到的鞭打。
牙人以贩卖人口为生,为确保交易顺畅,一般不会弄伤“货物”,也不会相中这些倒街卧巷的乞丐,除非他们掳人的目的,本非交易,而是通过其他手段牟取暴利。
比如,将原本并不博人同情的小乞丐变为缺胳膊断腿的残丐,借此敛财。
白玉面色微沉,盯着这四个懵懵懂懂的小家伙,想到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曾经面临着怎样的险境,一时悱恻。
为证实推测,白玉开口:“你们的父母呢?”
光着上身那个又笑嘻嘻道:“仙女姐姐,我们就一帮乞丐,哪儿有父母啊。”
白玉抿唇,又道:“那,大侠呢?”
刚刚打量一圈下来,树林四周虽然有搏斗过的痕迹,却并没藏有人影。
笑嘻嘻的道:“大侠去河边给我们打鱼去了,说一会儿烤来给我们吃呢,仙女姐姐,你也留下来一道吃吧,大侠说他很会做菜,瞧,这还有他给我们的馒头,甜的呢!”
白玉一怔。
暮光里,微风吹拂树影,小女孩应声把藏在怀里的一个白面馒头举了一下,白玉定睛看过去,脑海里回荡着那句“甜的呢”,忽然间竟有些恍惚。
小女孩把馒头放回怀里,又拿出来,盯着白玉:“姐姐你……也要吗?”
白玉敛回视线:“不,你自己吃吧。”
又道:“那大侠长什么模样?”
小女孩支支吾吾,笑嘻嘻那个抢道:“戴着面具,瞧不清,可是牛高马大,丰神俊朗,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一看就是个英雄人物!”
白玉:“……”
另三个频频点头。
李兰泽从行囊里取出消肿化瘀的伤药,给那男孩敷上,眼底有笑:“留下来等等吧,我也想见识一下这位戴着面具还能‘颜如宋玉,貌比潘安’的英雄人物。”
白玉哑然,心知他是担心这四个小乞丐在荒野里又遭变故,便一点头,继而也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伤药来,逐个给另外三人敷药。
笑嘻嘻那个突然道:“大哥哥,你们这儿有祛疤的药么?”
白玉正在给那年纪稍长的男孩上药,闻言一震。
李兰泽道:“你一个男子汉,还怕身上留疤?”
笑嘻嘻那个欲言又止,转而一笑:“嗯,男子汉,不怕的……”
白玉眉峰微敛,不知为何,一颗心蓦然间在胸腔里跳得有些慌促。
三个男孩身上的伤口处理完后,白玉抱上最小那个女孩,去灌木丛后给她仔细检查、处理好了伤口,回来时,天色昏昏,山外的云霞彻底殆尽,墨绿色的深林被薄薄的夜幕笼罩,于岑寂中显出几分肃杀来。
“还没回来么?”白玉有点心神难宁。
笑嘻嘻那个坐在厚厚的树叶上,朝山下方向张望,脸上也开始浮现焦急之色,可嘴上却道:“可能大侠怕我们吃不饱,想多捕一些鱼。”
另三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白玉垂眸,忽而道:“我去看看。”
李兰泽不疑有他,只道:“河在东边。”
白玉点头,走出树林,上马去了。
***
树林东去三里,河水潺潺,在夜幕掩映之下泛着幽然冷光。
白玉驱马溯游而上。
野草丛生的鹅卵石滩上并无树木,视野是十分开阔的。在这开阔的视野里,有青峦,有绿河,有石滩,有野草。有一望无际的月色。
唯独没有所谓的蒙面大侠。
马蹄声渐渐消失,夜风凛凛,卷过一片片苍翠的野草,白玉在风里垂下头,掂量着心里那份荒诞的猜想,自嘲一笑。
她真是疯了。
竟然会以为陈丑奴是那个蒙面的大侠。
月出东山,皎洁的清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伴着哗然水声,白玉光着脚走上岸来,手里提着六条用红头绳系住的草鱼。
挽到大腿的裤管湿了,白玉把鱼扔在岸上,坐下来拧干后,把鞋袜穿好,继而一抹脸上汗渍、水渍,重新去取鱼。
扭头时,“噗通”一声,最大那条草鱼坚强而矫健地跃回了水中。
白玉:“……”
另几条受到鼓舞,亦开始顽抗。
白玉一脱外衣把鱼包住,拢好,系上,上马去了。
总共也就三里地,来时不长,去时更短。
李兰泽的那匹白马还在林子外吃草,白玉下马,把两匹马的缰绳一并牵住,向树林里行去。
大树下燃起了篝火,一团热热闹闹的光并着一团热热闹闹的声音。
白玉忽而觉得心里有些暖,展眼望去,李兰泽正在跟一群小乞丐拍着手唱童谣。
稀奇,太稀奇了。
白玉偷笑,下意识加快步伐,走过一棵老树旁时,突然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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