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内无风,树脚堆积的树叶层里有东西在动。
很微弱,很微弱的一动。
白玉敛眸,定睛看去。
是一条鱼。
奄奄一息的鱼。
第33章 相寻(二)
月上树梢,一片冷辉如水。
白玉蹲下来, 把那条奄奄一息的鱼拎起来细看, 蹙起眉头。
鱼嘴上套着草绳,是十分纯熟的手法。
这是被人从河里抓起来的鱼。
白玉敛神, 环顾四周,树影横斜,叶层静默,很难辨出人迹。
可是, 白玉有一种十分强烈的直觉——
那个蒙面人是回来过的, 并且, 在匆匆离开时落下了这一条奄奄一息的鱼。
树叶上没有水渍, 很干, 蒙面人回来得很早。
甚至于,早在她离开树林之前。
他为什么不告而辞?
且匆忙到打到鱼都不给小乞丐们送去?……
前方, 一片唱声、笑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突然瞥向这边,拍掌叫道:“姐姐回来了!”
白玉无瑕深想, 顺势把那条鱼勾入小指上,起身过去。
“神仙姐姐, 你看到蒙面大侠了吗?”
四个小乞丐中,年长那个叫大安,嬉皮笑脸那个叫石板儿,小女孩叫小花, 另一个男孩叫二毛。
喊“神仙姐姐”的这个,自然是石板儿了。
白玉走到篝火旁,在“万众瞩目”之下把累累硕果丢在草地上,四个小乞丐蜂拥而上,却给李兰泽拿跟树杈拦截住,一时只能望穿秋水,垂涎三尺。
“一人一条,不会少。”李兰泽淡声。
石板儿立刻反驳:“可有的大,有的小。”
李兰泽难得地一蹙眉:“大人吃小的,小人吃大的。”
石板儿脑筋一转,他在四个小孩里面不大不小,属于中等,这样分虽然不赚,但也不亏,遂点头,继而又道:“那神仙姐姐呢,她吃大的还是小的?”
李兰泽:“大的。”
石板儿:“……”
烤鱼前,还得去鳞片,剖内脏,李兰泽和白玉一人一把匕首,坐在草地上忙活,石板儿不屑于同小花一行玩闹,捧着脸看两个大人弄鱼,一会儿后,开口道:“神仙姐姐,蒙面大侠他……是走了吗?”
白玉手上一滞,眼睫微动了动,胡诌道:“他临时有事,脱不开身,让我把鱼带给你们。”
石板儿抿唇,小脸蛋上竟浮起一抹惆怅:“那他有说……何时再来看我们吗?”
白玉眉目不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自会相见。”
又是这套说辞。
石板儿:“哼……”
六条鱼清理完毕,李兰泽用事先准备好的树杈把鱼叉上,白玉则去行囊里拿了咸盐花椒等佐料来。
鱼肉和上盐、椒,往火上一烤,不消几时,立即鲜香四溢,四个小东西耸动着鼻尖,哈巴狗似地张嘴流涎。
白玉笑:“你们不是有馒头么,至于饿成这样?”
石板儿的眼睛这回是钉在了烤鱼身上,全然不理会了,大安答道:“馒头是干粮,不能随便吃,不然明天又得饿肚子。”
白玉一愣,静了片刻,道:“你们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大安撇眉,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下,道:“找个人多的地方继续讨生活,那样,总不至于天天挨饿。”
他边上的二毛点头。
白玉道:“你们从哪儿来的?”
大安道:“江陵。”又指指二毛跟小花,“他们原本在夔州,石板儿是襄阳来的。”
白玉若有所思,随后道:“我们明日去黄州,送你们过去。”
大安一怔,黑溜溜的眼睛里竟一下子有些涨红:“谢谢……”
白玉笑笑,不再多说。
六条鱼烤好后,李兰泽先分给四人,白玉很自觉地去拿剩余两条中最大的那一条,却给李兰泽把手挡住。
白玉:“?”
李兰泽拿起那条稍小些的递给她:“吃这个。”
白玉不接:“你出尔反尔。”
李兰泽睨她一眼,又瞥向篝火对面几个狼吞虎咽的小家伙,蹙眉提醒了句“有刺,慢些”,然后看回白玉。
“这条是团鱼,少刺。”声音很低。
白玉:“……”反应过来后,忙挨着李兰泽坐下,把那条烤团鱼接过来细看。
“其他的不是?”白玉也低声,略带一丝心虚、慌张。
李兰泽:“你抓到的都不是。”
白玉:“……”
李兰泽:“这条是蒙面人抓的吧?”
他神色泰然:“另外五条鱼都是草鱼,嘴上系的是红头绳,只这一条是团鱼,系的是草绳。”
白玉心念起伏,忽而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回来过?”
李兰泽摇头,道:“看到鱼后,猜的罢了。”
白玉默然。
李兰泽扭头,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浅笑:“你并不曾遇见他?”
白玉心知瞒不过他,微微一叹,小声把原委道尽,继而疑惑:“你说,他为何要跑?”
李兰泽不以为意,道:“本也不过萍水相逢,既见我们在给孩子们敷药,自然可放心离去。换作是我,也会如此。”
白玉心潮涌动,虽然也觉李兰泽所言在理,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就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篝火对面,二毛忽然“哎呀”一声,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大安和石板儿齐齐围过去,指挥他咳嗽。
白玉起身,李兰泽知她所欲为何,伸手把她拉回地上。
“小孩都被刺卡了……”白玉蹙眉。
“越是小孩,越不患寡而患不均,无刺的团鱼只有一条,你拿给二毛,叫其他的孩子怎么想,难道,他们就不会被卡么?”
火舌舔舐着黑夜,李兰泽的眼睛里是一片明艳的光华:“都是沿门托钵的乞儿,成长至今,鱼骨头都不知啃过多少,不至于败在一根鱼刺下。”
话声甫毕,二毛的咳嗽声终于收住,火光下,舒畅地大喘着气,一张脸通红通红。
石板儿得意道:“看吧,还是我那法子靠谱,以前在襄阳时,那么粗的鱼刺我都弄出来过,当时还带着血呢……”
夜风寂寂地吹过树林,树上、树下皆是一片宁静的响声,白玉敛回目光,胸口猛然一阵酸涩。李兰泽会心一笑,眼底柔光如水,转开她的思绪:“赶紧吃吧,给他们发现,该说我偏爱了。”
是夜,六人围着一堆暖融融的篝火,在大树下分开而眠。四个小东西睡一边,白玉睡一边,李兰泽坐在火边,守着夜。
许是深秋夜凉,白玉这一宿迟迟没有入眠,拢着衾被躺在树下,时不时睁开眼去看那团跃动的火光。
过完今夜,就是九月了。
细细想来,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报仇过去足足三月,与陈丑奴分别的日子,也超过了与他相伴的日子。
等他们抵达东屏村,估计又是小半月后,不知道那一间小院里可还有她留下的痕迹?小黄狗如何?幺婆婆如何?何素兰是改嫁了,还是……
心底一悸,白玉莫名地不敢再往下想。
这一夜,眠浅,梦多。
混沌的梦里,竟感觉如芒在背,仿佛有困兽潜伏于暗处窥伺着自己。
天还没亮,白玉彻底熬不住,起身。
李兰泽入睡了,一堆篝火正是将灭未灭的状态,白玉添了柴薪,而后把衾被拿去给那四个小东西盖上。
四野还是一片黑暗,夜风时不时穿林而过,白玉掸掉肩上的落叶,借着月光,信步向林外行去。
四周阒若无人,空荡荡的树林里仅有脚踩树叶的嚓嚓声,白玉想寻个隐蔽的地方小解,绕过一丛灌木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十分仓促的异响。
两片青翠的树叶无风而落,白玉目光如箭,径直向树上射去:“何人?!”
月下中天,一条枝桠在虚空里微微摇曳,白玉心如擂鼓,掉头跑回篝火处,展眼一望,李兰泽和四个小东西依旧在沉睡,四下也并无入侵的痕迹。
匡义盟?
白玉胸口突突直跳,略一沉吟,上前把李兰泽叫醒。
李兰泽这人不睡则已,一旦睡下,必然雷打不动。白玉叫他无用,只好用力一推。李兰泽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微微火光中,漆黑的凤眸一片茫然。
“……”白玉长话短说,“有人跟踪我们,快走。”
***
拂晓风起,两匹白马在雾蒙蒙的山道上飞驰而过。
辰时二刻,一行人抵达黄州,被颠簸得七荤八素得四个小家伙一下子累瘫在马背上,睡得鼾声大作,白玉和李兰泽牵着缰绳走在街上,不时环顾四周。
李兰泽上半夜在守夜,差不多是白玉醒前一个时辰刚入睡的,此刻倦态难掩,声音也闷了几分:“不必如此紧张,他们如要动手,我们是进不了城的。”
白玉心事凝重,没有回应。
李兰泽又道:“或许你看错了。”
白玉眉心一蹙,扭头:“我没有。”
“……”李兰泽欲言又止,最后默默点头。
白玉:“……”
大街上正是熙熙攘攘,吆喝声、车马声不绝于耳,白玉脚下生风,径直穿过两条大街,最后在一家名为“春月堂”的药铺前停下。
李兰泽仰头端详那块招牌,若有所思地一蹙眉。
白玉向他道:“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日上三竿,街道边上的摊贩吆喝来,吆喝去,李兰泽守着两匹马、四个孩儿,十分尽职地等在这片喧嚣的吆喝声里。
一炷香后,白玉从春月堂内走出来,身后跟这个略微佝偻,然而慈眉善目的小老头。
那小老头袖手候在石阶上,没有跟近过来,白玉在李兰泽面前停下,视线扫过在马背上酣然入眠的四个小家伙,眼底神采微扬:“我想把石板儿他们留在这间药铺里做伙计、学徒,三哥觉得怎么样?”
李兰泽会意,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越过白玉,在那小老头身上停了一瞬,开口:“这是无恶殿的地盘?”
白玉神采一滞。
无恶殿分会遍布大江南北,这间名为“春月堂”的药铺,的确隶属其中,且还是白玉曾经掌管的瑶光堂分会。
昨夜碰上那四个小乞丐时,白玉并无救助之心,至多只想顺路把他们捎来黄州,然而进城之后,瞧着那些汹涌的人流,想到要将四个小东西扔进这人流中受尽白眼,自谋生路去,白玉内心深处蓦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戚和窒痛。
借用在无恶殿的人情把小乞丐们送入春月堂,是她所能想到、做到的最好的结果,然而,她也知道,这种“最好的结果”在李兰泽眼中,仍然是“不符合正道”的。
“邪魔歪道,亦有生老病死,亦分是非曲直。春月堂为无恶殿提供情报,也为寻常百姓去疾治病,在生死面前,医者仁心,即为正道。”
白玉说完,坦然对上李兰泽的目光,秋日下,他眉眼漆黑,衣衫雪白,闻言后,只薄唇微挑:“守正在心,不拘于形。济弱扶危,即为正道。”
白玉心中震动,继而也展颜一笑。
第34章 相寻(三)
春月堂掌柜盛情如火,白玉和李兰泽带领四个小东西入内用过早膳后, 方告辞离去。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 这一天的云层很深,日色很薄, 白玉和李兰泽牵上缰绳,转身时,春月堂内突然冲将出来一个小小人影。
石板儿气喘吁吁地在青石板大街上站定,直直地瞧着白玉, 嘴一张, 眼圈登时红了。
白玉的动作亦一顿, 握着缰绳, 站在柳树下。
长风拂动葱翠的柳枝, 也拂动她乌黑的鬓发。
石板儿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忽而“噗通”一声, 并膝跪下。
白玉一震。
耳畔又是匆促、杂乱的脚步声迫近,大安领着二毛和小花,也一个个红着眼眶地,紧跟在石板儿后面“噗通”跪下。
马咽车阗, 人流如织,不时有路人向这边扫来, 带着或讶然,或漠然的目光。白玉心跳微乱,上前要把人拉起,石板儿突然道:“给神仙姐姐磕头!”
话声甫毕, 四个小东西齐齐伏下腰去,小小的脑袋撞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一如白玉此刻的心跳,咚咚大响。
“起来!”白玉蹙紧眉头,低喝道。
石板儿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扬起脑袋,大咧咧地笑:“我被丢掉前,娘亲曾跟我说,日后每个愿给我一口饭吃的人,都算是我的再生爹娘……神仙姐姐,等我长大成人后,一定会像你今日护我这般护你,像你今日助我这般去助他人。你跟蒙面大侠,还有白衣哥哥,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我以后一定也会成为这样好的人,不让你们失望!”
瑟瑟秋风呼啸而过,将街边的枯叶卷入半空,白玉张口结舌,脑袋里回响着那句“最好、最好的人”,眼眶蓦然有些酸涩。
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吗?
心底渐涌起一片迷茫,白玉苦笑,把石板儿拉起来,低声回应:“好。”
可她心里的声音却是——你去做最好、最好的人吧。但是,一定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哪。
***
黄州距离三全县仅剩大约六天行程,白玉念及李兰泽昨夜没有休息好,提议在黄州留宿一天。
两人就近找到家客栈下榻,午睡后,一道上街采办些药膏、干粮。
黄州商贸繁荣,各街商铺、摊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两人小逛一圈下来,药膏、干粮不曾采办齐全,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倒是入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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