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沉夕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怎么有人作戏作得连自己都信了?而且这样的话,明知她不会信,为什么还要说?
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长安这些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想法。
辞别了齐飞鸾,沐沉夕出了门。风裳蹲在院子里,转头见她出来,凑到了沐沉夕的身边,小声嘀咕:“师父,你说这齐小姐是不是整个人都怪怪的?我怎么哪儿看着她哪儿不得劲?”
“你也觉得?”
“可不是么,别扭挤了。尤其是看我的时候,仿佛跟我有仇。我哪里招惹她了?”
“兴许是知道你给了她哥最后一击?”
风裳咋舌,一脸恍然大悟:“那大概是因为这个。可不对啊,齐家人应该也已经知道了齐飞恒的死肯定跟你有关,她怎么还跑来找你?”
“所以说她是个厉害角色,面对杀兄仇人还能装得含情脉脉,啧啧啧,佩服。”
“那你也得佩服我,当初我在王羽勉面前,不也装得含情脉脉。否则怎么骗了他的贴身信物。”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得不防着她。”
沐沉夕不想养虎为患,但答应了齐飞鸾的事情,她一定会去做。至于跟裴君越怎么提这件事,便在于她了。
回到谢府,谢云诀已经回来了。沐沉夕脱了大氅,径直扑进他怀里。谢云诀闻了闻她发间的味道,蹙眉道:“怎么有别家水粉的味道?”
“齐飞鸾的。”
“你去见了她?”
沐沉夕点了点头:“她想进太子府。”
这一点谢云诀并不意外,此前王家和齐家对于太子妃之位并无太大的兴趣。只因他们一心扶持本家的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也并不看好裴君越。
可如今的局势全然不同了。
除却八皇子,原本有力争夺储君之位的四皇子和八皇子,一个偃旗息鼓,另一个去了封地。现在裴君越在朝中威望很高,皇上也开始渐渐倚重他。
谢云诀瞧着沐沉夕,她回来这些时日,一面复仇的同时,一面也在为裴君越铺路。看似毫无章法,但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让长安整个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只余下孟氏了。
而这孟氏不仅树大根深,和沐沉夕之间还有着血海深仇。最糟糕的是,孟氏的背后有一个靠山——太后。
太后是皇上生母,孟氏是太后母族。皇上刚登基那几年,也都是靠着孟氏一族之力,才能在朝中立足。
只是帝王明君,都忌惮外戚专权,皇上对于孟氏的态度也一向暧昧。
然而太后身子骨硬朗,也总喜欢为自己母族操心。皇上孝顺,许多事也会顺了她的意。
太后的兄长,也是皇上的表兄,便是次辅孟帧卿。孟帧卿膝下最疼爱的小儿子是孟子安,自小也是长在太后膝下。
可当年,沐沉夕一剑杀了这孟子安,彻底得罪了太后。
若不是她爹和皇上极力保她,沐沉夕相信,太后或许会亲自动手掐死她。
“夕儿,今日有一件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不好的消息?”沐沉夕心下疑惑,谢云诀很少会带回来什么不好的消息。若是出了事,不等她出手,他便已经替她摆平了。
第63章 轻狂
此前谢云诀说她可以在长安横着走, 她还觉得他是哄她。后来才发现,她这首辅夫人的身份,比起沐沉夕这三个字有分量的多。
她那刀剑再唬人, 都敌不过首辅的权势。
如此,还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太后病了。”
沐沉夕的嘴角扬起, 又赶紧收敛了。这毕竟是皇上的生母,太幸灾乐祸不好, 还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嗯…确实…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也不是坏消息。
谢云诀怎能看不出她眼底的笑意:“所以太后召你去侍疾。”
眼底的笑意消失, 沐沉夕的眉头越皱越深:“我?这怎么算也轮不到我吧?皇上的宫中虽无皇后,可四妃一个不差。再不济也还有长公主和湘国夫人,一个女儿一个妹妹, 六个人轮换着也轮不到我啊。”
“太后的意思是, 听闻皇上想封你为公主。便想你以孙女的身份前去侍疾, 待她病好, 也可正式封你为公主。”
沐沉夕嗤笑:“上次皇上便说要封我为公主, 我不肯,他还要强买强卖么?”
谢云诀叹了口气:“只怕来者不善。”
沐沉夕撇了撇嘴,拿脸蹭了蹭他胸膛:“我不想去见那老太婆。”
他拍了拍她的头:“莫要胡说。”
“怕什么,我以前还当面叫过, 气得她鼻子都歪了。”
“可你也被她罚跪在永巷一天一夜,最后晕了过去,被抬进了太医署,去了半条命。”
沐沉夕吐了吐舌头:“你如何知晓?”
问了这话,她又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傻。这么丢脸的事情, 估计当时长安城都传遍了。
“是我送你去的太医署。”
沐沉夕惊讶地看着谢云诀,满脸难以置信。
她记得那一次御花园赏花,太后将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世家千金都唤入了宫中。沐沉夕自然也在其中。
太后一向不喜她,于是百般刁难。明知沐沉夕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偏偏要她对着那些花作诗。作不出来便嘲笑奚落她。
沐沉夕至今还记得当年孟珞说的话:“沐姐姐,你们沐家也是勋贵之家。平日里打打杀杀满手血腥,难道就不怕怨灵缠身么?”
沐沉夕那时年少气盛,心中不忿,于是反唇相讥:“我们沐家手上沾的都是敌人的鲜血。倘若没有沐家,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还有机会在此处做着你的春秋大梦么?”
孟珞气得满脸通红,向太后娇嗔道:“您看她——”
太后慈爱地拉过孟珞,又瞥了眼沐沉夕:“沐丞相不是常常高风亮节,言必称沐氏家训,说忠君爱国守土开疆是他的职责所在。原来他心中也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功高盖主么?”
“我爹从未觉得自己有何功绩,所有的胜仗都是靠着唐国战士的血肉之躯铸就。你们在此处有闲情逸致赏花,可知天底下多少人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说得是大义凛然,可我怎么听说有人成日里在陛下面前谄媚,为的就是当唐国的公主呢。”孟珞阴阳怪气道。
太后冷笑:“我看沐氏多沽名钓誉之辈,唐国战士的热血铸就的怕是你们沐家满门的满门荣耀。哀家且等着再添一个外姓的公主了。”
沐沉夕捏紧了拳头,旁人打她骂她都可以,可是连带着污蔑她爹,她怎么能忍。
气急之下口不择言:“谁要当你这个老太婆的孙女,你们谁稀罕当这个公主谁当。我爹娘只要在世一日,我沐沉夕绝不认旁人做爹娘!”
话刚说完,沐沉夕忽然觉得后背一凉。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耳朵,拉向了后方。沐沉夕对上了皇上愠怒的双眸,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居然胆敢以下犯上,我看你是欠教训!”皇上按着沐沉夕跪在了太后面前,“母后,沉夕这丫头没规没矩,您看看要怎么责罚她?朕绝不姑息!”
太后睥睨着脚下的黄毛丫头:“这可是皇儿的心头肉,我这个老太婆如何敢责罚她?”
皇上厉声对沐沉夕喝道:“如此辱骂长辈,这便是朕平日里对你的教导么?”
沐沉夕咬了咬牙:“冒犯长辈是我不对,可他们污蔑我爹,是不是也该向我爹认错?!”
“还敢嘴硬!”皇上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你!给我去永巷罚跪!什么时候太后气消了,什么时候起来!”
说着皇上一挥手,来了两名御林军,一左一右要将沐沉夕架起来。沐沉夕挣脱开来:“我自己走。”说着大步走在前方。
临行前,沐沉夕瞥见孟珞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她冷哼了一声,心里却很生气。明明是她们嘲讽她在先,到最后,只有她挨了罚。
永巷是通往宣德门的必经之路,朝臣们来回都要经过此处。皇上如此安排,就是要让她颜面尽失。
沐沉夕咬着牙,一声不吭。但她万没想到,最先走来的却是她爹。
瞧见沐澄钧步步走来,她委屈地瘪了瘪嘴,正要扯着爹爹的衣袍诉苦。沐澄钧瞧了她一眼,却没有近前来,只是隔了三四步远的距离看着她。
“爹…”她叫了一声,满心委屈。
“你的事,皇上已经告诉我了。你可知错?”
“她们污蔑爹爹,她们说你——”
“她们说便由得她们说,是与非自有心证。你单凭一张嘴,又能辩驳出什么来?更何况是对长辈口出恶言,我们沐家没有这样的家风!”
沐沉夕低了头,声音有些哽咽:“可你明明为了他们,好几次浑身是血地从战场上下来。她们凭什么那么说你?”
沐澄钧沉默良久,轻轻笑了笑:“无论是保家卫国,还是享受锦衣玉食,都不过是选择罢了。你总是记着自己为旁人做过的事情,心心念念要别人去回报,最后只会将自己困在囚笼里。夕儿,爹…爹在战场上那些功绩换来了今天沐家的满门的荣耀,已经得到了因果。”
那时候,沐沉夕并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她抬起头,父亲的身影很高大,替她遮挡住了阳光。他抬起大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呀,是该好好反思一下,若是一直如此任性妄为,早晚还要吃苦头的。”
沐沉夕瘪了瘪嘴,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一年,她已经十六岁了。正是青春韶华,已经知道了姑娘家的羞耻。跪在永巷这件事让她觉得颜面无光。
路过的朝臣们不少也好奇地打量着她,然后看向沐澄钧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交头接耳道:“这寒冬腊月的,沐丞相还真忍心自己女儿跪在风口上?”
“怕是做样子给旁人看,高风亮节嘛。”
“那姑娘是不是七岁杀金国太子的那个?”
“沐家一共一儿一女,除了她还有谁?”
“啧啧啧,这脾性,将来谁娶了她都要倒霉。连太后都敢顶撞,我看沐家也是教女无方。”
“可不是么,小时候在宫宴上赠人家定情信物也就罢了,童言无忌。这都多大了,听说还女扮男装进太学缠着谢家公子,伤风败俗。”
沐沉夕忽然想起,谢云诀也入朝为官了。若是他路过此地,岂不是要看到她挨罚。
旁人看到无关紧要,可是被他瞧见了,实在是丢脸。
沐沉夕心下慌张,也没敢抬头。傍晚时分,远处倒是跑来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边。
裴君越蹲下身,塞了些糕点给她:“这是晚膳时御膳房送来的梅花糕,我特意替你留下的。还热乎着呢。”
沐沉夕鼻子有些发酸,红着眼看着裴君越,说话也带了些哭腔:“阿越,他们为什么都说我错了?我哪里错了?”
“你当然没错。可长安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地方,你偏要同他们讲理,他们辩驳不过你,便强要你低头。说来说去,不过是谁权势大谁占理罢了。成王败寇,一向如此。若是将来我得了权势,便要昭告天下,只要是你说的,便都是对的。”
沐沉夕咬了一口糕点,红着鼻子笑了起来:“那岂不是也不讲道理。”
“我本就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你就是我的道理。”
“歪理。”沐沉夕正笑着,忽然瞥见裴君越的身后,一道熟悉的身影愈发临近。
她慌忙扯过裴君越替她遮挡,裴君越嗤笑:“你还怕羞?”
“替我挡一挡。”
裴君越就势抱住了她,她身形娇小,他宽大的衣袍将她尽数拢住。待谢云诀临近,裴君越高声道:“你看你,衣裳穿的这么少,是不是冷了?”
沐沉夕没有瞧见谢云诀。
若是她能抬头看一眼,会发现谢云诀的手中其实搭着一件狐裘。他原是特意去求见了谢妃,讨了件狐裘想替她披上。
只是瞧见眼前的情形,谢云诀修长的手指紧了紧,终究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沐沉夕从裴君越的肩头看到了他大步走过的身影,永巷的风吹过,一如她心底的寒凉。
裴君越松开手,沐沉夕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糕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她放了下来,颓然对裴君越道:“你回去吧,若是让皇上或者太后瞧见了,怕是连你一起都要陪我受罚。”
“罚就罚,我陪你一起跪着。”
沐沉夕摇了摇头:“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有些心灰意冷,眨眼认识谢云诀九年了,却连他的一个回眸都得不到。沐沉夕觉得,自己可能此生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第64章 订亲
长安真是个伤心地, 她很想回雍关城。在哪里,若是不开心了,她可以纵马扬鞭, 行到水穷处。对着无边无际的旷野吼出所有的不快。
可是在这里,她是那么格格不入。无论做什么都是错。
暮色西沉, 她的腿早已经失去了知觉。永巷的地很冷,风更冷, 吹进了人的骨头缝里。
沐沉夕觉得, 太后的气可能永远也消不了了。
她仰头看着星空,今夜无月,可是天却异常地亮。有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 一点两点。渐渐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
她张开了手, 闭上眼睛, 任由初雪飘落在脸上, 融化成水。
可是雪越下越大,无声无息,很快将她覆盖成了一个雪人。她不觉得冷,一日的风吹得她麻木了。
在沐沉夕看不到的角落, 谢云诀握着一把纸伞,胳膊上还搭着那件狐裘。
他原是在家中作画,忽然发觉一片雪花飘落进来。那一刹那,谢云诀想起了永巷中的沐沉夕。
再看看外面,已经覆盖了一层白色。
一瞬间, 所有的疑虑和误解都不再重要。他匆匆忙忙赶来了永巷,看到了雪地里那孤零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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