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诀走了过去,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雪。她最喜欢穿红衣,白雪映衬着红衣,如同冬日里的红梅,凌霜傲骨。
夜晓接过伞,谢云诀抖开了狐裘,俯身想要替她穿上。可是狐裘落在她身上的刹那,她却身子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冰冷的身躯靠过来的时候,谢云诀的心猛地一揪。他慌忙唤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谢云诀立刻抱起了她,对夜晓道:“快去禀报陛下!”
夜晓领命离去,谢云诀抱着沐沉夕大步跑向了太医署。沐沉夕蜷缩在谢云诀的怀里,轻声呢喃着:“爹爹…我…我想回雍关去…”
那一病,几乎要了沐沉夕半条命。人人都以为她自小习武,很是皮实,却谁也没料到她会病得那么重。
高烧了三天三夜,一直在说着胡话。其中一半是和谢云诀有关的,起初皇上和沐澄钧都没有来,沐沉夕便拉着谢云诀的衣袖哭哭啼啼说着自己的委屈。
他不做声,只是由着她拉着他的衣袖。
心里忍不住在想,她明明很好,为什么他以前会厌恶她?为什么那时路过永巷,他不能停下脚步替她披上衣裳,任由她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
寒冬腊月,她再坚强,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谢云诀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忽然,夜晓自外面进来,通禀道:“陛下和丞相已经赶来。”
他收回了手,起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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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沐沉夕的记忆里,自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冻晕过去了。那时候又伤心又难过,病了许久。
那一段记忆里,娘亲经常熬姜汤给她喝。她不喜欢生姜,总是被辣得直皱眉头。心底里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生病了。
等病一好,她就回雍关城。
可谁承想,她病好的时候,却听到了谢家和王家订下婚约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时候,沐沉夕正入宫面见圣上。月余未见,皇上和姑姑都很关心她。她欢快地跑进皇上寝宫之时,听到了长公主和姑姑的对话。
“这谢家公子真是薄情,我们夕儿如此待他,他怎能就这样和旁人订了亲?”
“夕儿也是一厢情愿,谢家公子似乎对男欢女爱之时并不上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说夕儿病才好,若是知晓了,该多难过。”
沐沉夕呆呆地站在门口,也不知过了多久。姑姑身边的丫鬟沉舟惊叫道:“小姐,你怎么站在风口上?!”
沐沉夕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长公主和沐贵妃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皇上听闻沐沉夕到来,也自御书房赶了回来。
那日的她全然没了平时的机灵劲,只是木木地看着她们,喉咙有些干涩:“他真的…和旁人订了亲?”
三人都露出了心疼的神色,皇上大步上前,揽着沐沉夕到一旁哄道:“谢家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福气。我们夕儿将来要出嫁,那一定是要以公主的规格出嫁,要嫁便嫁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爱妃,你说是不是?”
“是。”姑姑走了过来,捏了捏沐沉夕的脸,“你瞧你这小脸憔悴的,姑姑今日备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听说你病中缠了你娘亲许久,今日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沐沉夕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我不想吃。”她说着挣脱开来,大步走了出去。
皇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拳砸在一旁的榻上:“这姓谢的臭小子,有眼无珠!朕明日就将他贬官流放!”
长公主无奈道:“皇兄,金口玉言,话可不能乱说。”
皇上叹了口气,瞧着眼前的妹妹和爱妃:“夕儿也是个实心眼,从小到大一门心思就想着谢云诀,他有什么好?”
长公主嗔怪道:“陛下不还亲口夸赞过,他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中正守礼,谦谦君子,国之栋梁。只差亲自为他写赋了,还说他有什么好?”
皇上撇了撇嘴:“那丫头也真是不省心,喜欢谁朕都能替她做主,可偏偏是谢云诀……”
姑姑瞧着沐沉夕远去的踉跄的身影,淡淡道:“求不得原是人世常态,谁又能一世称心如意。她还小,兴许过几年心思也就变了。”
沐沉夕踉踉跄跄走了许久,最后来到了谢府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恍然回过神,又转头走了。
踏着皑皑白雪,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她没了去处,漫无目的走上长安的大街,最后来到了一家简陋的小馆子前。
她扣了扣门,一扇门板移开,露出了一张圆圆的脸,是个虎头虎脑的青年。
他瞧见沐沉夕,立刻转头唤道:“娘子,小姐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盘着发髻的女子跑了出来,拉着沐沉夕的手进了屋:“你瞧你,这大雪天,也不多穿点衣裳。这手怎么这么凉?”
沐沉夕低着头,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有酒吗?”
“有!有!”她忙不迭应了,进屋取了烧刀子来,又开伙炒了几道菜。沐沉夕就这样喝着酒就着菜,日日买醉,度过了一整个寒冬。
那个冬天真冷。
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能感觉到那时候的寒意。
沐沉夕抬起头,指腹轻轻触碰着谢云诀的脸,只觉得如今像是做梦一般。
谢云诀垂下眼眸:“那日我将你送进太医署时,原是想待你病好便上门提亲。奈何父亲那时执意要与王家订亲,我虽反对,他却一意孤行去提了亲,闹得满城风雨。”
沐沉夕顿了顿,忽然满脸懊悔:“所以那时候我伤心了那么久?早知道那天我就该冲进谢府,寻你问个清楚。”
“原是我该叫住你,向你解释清楚的。”
她愣神瞧着他。她那日在雪中来到谢府,谢云诀其实也刚走到门口,瞧见了她仓皇离去的背影。他想叫住她解释。
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无论他意愿如何,订婚是真。他那时叫住她又能如何?难道给她一个空口白牙的许诺,便叫她等他么?
他知道,他若是开口,便是在给她希望。可哪怕是有万分之一会让她失望,他也不忍心这样反复折磨她。
谁承想,这一耽搁,差一点点他便彻底失去了她。
如今软玉温香在怀,谢云诀片刻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于是今日在宫中,百般周折之下,总算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白日里沐沉夕随他一同入宫,他去上朝,她去为太后侍疾。晚上他政务处理完再去接她回来。不在宫中过夜是他最后的底线。
沐沉夕是翌日清晨才知晓最终的结果,她简直怀疑谢云诀是故意的。昨日她还以为要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想着要分开了,于是由着谢云诀与她缠1绵了许久。
明明是体力不支,想到要分开,又转身抱住了他不肯松手。
谢云诀对于她的主动和热情也颇为欢喜,自然未加节制。以至于第二天,沐沉夕上了马车,还一脸疲惫,连与他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若是困了,便再睡一会儿,入了宫我再叫你。”
沐沉夕自觉靠在谢云诀的怀里,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了一觉。谢云诀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入了宫万事小心,别被人欺负了去。”
马车外叼着一块饼子的风裳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哼哼,就她师父那脾性和身手,哪有人欺负得了她?
太后她老人家也是想不开,病糊涂了,这会儿把沐沉夕召过去,不怕把自己气得提早升天?
她心中腹诽,一转头,对上了夜晓冰冷的眼眸。风裳干笑着将嘴里的饼子取出来,塞回了衣兜里。
夜晓掐指算了算:“年关前,若是你达不成夫人的要求,重了几斤,便要割几斤肉。”
风裳赶忙将兜里的饼子塞给了夜晓:“不吃了不吃了。大哥饶命!”
夜晓抱着胳膊冷着脸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了宫中,谢云诀抱着沐沉夕下了马车。她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起床气,小声嘟嚷道:“你看天都没亮呢便要早朝,寒冬腊月的,就不能迟些么?”
谢云诀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轻轻吻了吻:“过不了几日便是年关了,那时太后痊愈,百官休沐,到时候便无需早起了。”
沐沉夕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她以前是不赖床的,可自打决定要为谢家绵延香火之后,每天早上就想躺着,手指都不想动。
谢云诀也觉得自己昨日折腾得太过了些,心中有些愧疚。可是每一次对上她的眼眸,他便如何也把持不住。她的存在,真是上天派来对他的考验。
两人这如胶似漆地正分不开,朝臣们便已经陆陆续续赶来。瞧见宫门口的两人,文武百官瞬间失明,假装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一旁的宫人催促着,两人才就此分别。
沐沉夕带着风裳走入了风雪之中,红衣白雪,如此美景,引得百官频频回顾。
她自己浑然不觉,一路径直来到了太后的慈宁宫中。
第65章 整治
太后居住在西六宫, 此处距离锦华殿较远,沐沉夕小时候并没怎么来过。毕竟太后也不喜欢她,逢年过节见上一面已经足够。
她对于太后的印象仅限于是个刻薄的妇人, 她姑姑在世的时候没少受她的气。
皇上的中宫之位虚悬,身为皇贵妃, 沐沉夕的姑姑一向是代行管理六宫之责。虽不是皇后,但人人都知道陛下心中属意的皇后便是她。
然而太后一直反对, 由头便是她无所出。
皇上宠幸她的次数并不少, 然而别的妃嫔一个接一个诞下了皇子,她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这成了姑姑的心结,后来终究是抑郁成疾。
沐沉夕如今算是想明白了, 当初皇上为什么想要让她承欢姑姑膝下, 或许为的就是堵住悠悠众口, 封她为后。
然而那时候她不懂, 受了几句激怒, 便立下誓言绝不当公主。不但自己受了罚,还遂了太后的心愿。
因着这件事,沐沉夕对太后一直存了怨恨。不过想来,太后对她也是恨之入骨。毕竟是她亲手杀了太后的侄孙孟子安。
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沐沉夕入了慈宁宫,嘴角却止不住满是笑意。她倒要看看,那老太婆如今病成了什么模样。
宫中的熏的是檀香,听说太后现在吃斋念佛,最喜欢抄佛经。沐沉夕腹诽, 怕是以前作孽太多,现在怕了,想消一消自己的罪孽。
重重帘幕掀开,太后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旁坐着许久未见的孟珞。
沐沉夕脸色沉了下来,这死老太婆,气色这么红润,看起来还能再作上十几二十年的妖,哪里有生病的模样?
看来侍疾是假,陷害她是真。不知道孟氏这两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沐沉夕不动神色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
太后略略掀开眼皮,原是想让她多跪一会儿,给她个下马威。沐沉夕却敷衍地拜了拜,自己便起身了。
她张了张嘴,正要发作,却见沐沉夕翘起了兰花指扶着额头,一副扶风弱柳的模样:“太后见谅,定安近日大病初愈,身子骨虚弱。听闻您也是身体有恙,便冒着风雪赶来了。许是外面风急雪大,着了风寒,现在头有些重。”
太后咬了咬牙,摆出了一张慈爱的脸:“可要患太医来诊脉?”
“定安不似孟珞妹妹这般娇贵,小小风寒,不敢兴师动众。何况,太后您身体有恙,该我照顾您才是。”说着剧烈咳嗽了起来,一边冲着太后咳嗽一边道,“我来替您捶捶背。”
太后掩鼻:“不必了。你…你替哀家诵经祈福便好。”
孟珞嗔怪道:“郡主姐姐,听闻你在边关领兵打仗,身上杀伐之气太重。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半夜会不会噩梦缠身?我看诵经祈福是远远不够的。”
沐沉夕闻言,忽然咬了咬唇,眼眶一红:“妹妹怎知我噩梦缠身?”
她顿了顿,忽然噗通跪了下去:“太后救我!”
太后和孟珞面面相觑,不知道沐沉夕这是闹得哪一出。沐沉夕一脸惊恐地扯住了太后的衣袖:“我近日来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个人,他对我说了很可怕的话!”
“何人?说了什么?”两人皱着眉头盯着沐沉夕。
“是…是孟子安。”
两人的手一紧,咬着牙:“哦?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要杀他,还叫我还他命来。”沐沉夕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我好后悔,当初就不该…不该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太后和孟珞正要冷言嘲讽几句,沐沉夕忽的又扯住了她的衣袍:“他还说…还说要向我讨债,说…”她哽咽住了,满脸痛苦和惊恐。
“说什么?”
“说要投胎入我腹中,当我的儿子,向我讨债。”
太后和孟珞此刻掐死沐沉夕的心都有了。她分明是在戏耍她们!
“你——”太后的手指颤抖着,“你立刻出去抄写经书,将《大悲咒》抄写一百遍!心诚则灵,若是抄不完便不要用膳以示诚意!”
沐沉夕撇了撇嘴,果然还是逃不过抄经书。
不过这一百遍大悲咒着实不轻松,她起身出了门,心情却十分愉悦。方才戏弄了太后和孟珞,看这两人的神情,怕是心里已经气个半死。
沐沉夕执笔开始抄大悲咒,抄着抄着发现外屋有些冷。一抬头,屋子里已经没了碳火,窗户还开着。
这种暗地里折磨人的法子,太后最擅长使了。
沐沉夕还记得,当初她姑姑也遭过这样的罪。深夜被唤去太后寝宫抄写经书,熬到后来眼神都不太好了,远处的东西模糊不清。
这也就罢了,她的手脚还开始生冻疮。她那时候去探望姑姑,若是冬日里,姑姑的手边一直放在暖炉里。时不时就要伸出来抓一抓,两只手又痒又疼,到最后便会溃烂。
而这都是因太后而起。
她们沐家也是自开国就追随太1祖皇帝打下江山的钟鸣鼎食之家,子女虽然不比其他世家的娇惯着,但沐氏的女孩儿也都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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