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继续道:“少爷说,若是薛大小姐没睡,想过来看看她,且有些事要与薛大小姐讲。”
这事本是唐突,一个外男跑到后院来见一姑娘,可周瑾之这些年来,无欲无求,一副随时都要出家的架势,周家又是商贾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周夫人听着儿子愿意接近女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阻拦。
是以,在薛婉点头同意以后,周夫人便屏退左右,还拉走了看热闹的周舒兰,给周瑾之和薛婉一个独处的机会。
薛婉换了衣衫,又命丫鬟们点了灯,整个客房灯火通明的,过了一会儿,周瑾之才推门而入。
只见,周瑾之亦是风尘仆仆,像是从外头刚回来的样子,他瞧着薛婉,忙恭恭敬敬拱手一拜。
“多谢薛大小姐救命之恩。”
薛婉起身回礼,苦笑道:“周公子严重了,是我连累了你才是。”
周瑾之摇摇头,一脸惭愧之色:“确是我周家连累了你。”
薛婉听出他话里有话,忙叫周瑾之坐下,再分说起来。
却原来,周瑾之回到周家后,便按着沈淮安出征前的章程,自金陵城附近采购了第二批粮食,运往跑马山附近。
而后,他留在军中,打听沈淮安和薛婉的下落。昨日下午,沈淮安已回到军营中,将他在战乱中受伤的消息散播出去,又将跑马山口的兵力撤出,李政果然很快撤军,如今沈淮安已将大军开拔,移出金陵附近,自己则回到城中,预备养伤一段时日。
“昨日夜,沈将军被人抬回府衙,他麾下的小将沈忠这两日在彻查金陵城中走漏消息的事,竟查出我周家的家仆中,也有两个是奸细,你离开金陵城的事,正是他们转告给叛军的细作的。”周瑾之羞愧说道。
薛婉听此,也渐渐变了脸色。家仆中混入细作,这事确实十分难堪,周家毕竟不算那些根深叶茂的书香世家,于政事上不够敏感,奴仆的采买都过于随意,以至于叫人钻了空子。
“此事尚未走漏风声,沈小将军要我三缄其口,明日他正要利用这两个细作去钓大鱼,我不敢告诉家父家母,只得单独告知你一声,待我周家清理过门户,再登门赔罪。”周瑾之又客气地站起来,郑重行礼道。
薛婉听此却微微蹙眉,轻声问道:“若说这些奸细关注你的行踪便罢了,却为何会对我的去向如此上心?”
“我也是十分疑惑,可沈小将军不愿与我多言,我便没再追问。”周瑾之亦是满脸疑惑。
既然李政的探子能入的了金陵城,只怕叛军之中,也定有沈淮安的探子,这金陵城的细作到底是何许人,他定然是心里有谱。
薛婉想到这,也不再深究,横竖几天后,自有结果出来。
周瑾之见薛婉不答,知她也并无头绪,便将这话题略了过去,他看了薛婉一眼,面色微红,扭捏的仿佛小媳妇儿一般,突然轻声道:“薛姑娘是因为救我才损了闺名,如今这世道女子十分不易,在下虽不是良配,但若他日姑娘当真因此受累,周瑾之不才,愿给姑娘一个归宿。”
薛婉方才还在想叛军细作的事,未料到周瑾之话锋一转,突然说起这个,薛婉一脸愕然看着周瑾之。
周瑾之今年已二十有二,只是面容白皙,本身又是十分温婉的性子,天生羞涩,垂头坐在薛婉身旁,也不敢看薛婉的面容,声音又轻又小,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大约也正是这份不随年龄增长而渐退的青涩,才叫他五年如一日的守着那未过门的亡妻。
“周公子言重了。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要大家都不乱说,又有谁会知道。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公子不该如此草率的。”薛婉蹙眉,轻声说道,“若你当真娶了我,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女子,愿意让她走进来,又当如何?”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了。”周瑾之黯然说道。
“那可未必,人生还长着呢,谁又会知道,自己日后会遇到什么人呢?”薛婉莞尔一笑,托腮看着桌子上的烛火,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竟有些怔忪地出神。
周瑾之抬头看着薛婉,这姑娘明明还不到十六岁,可一言一行,却比他还要成熟几分,此时,烛光摇曳之间,薛婉的眼底略带忧愁,像是经历过许多沧桑一般,瞧着让人难过。
他不禁开口:“你好像经历过很多事。”
薛婉回过神来:“我不过一深闺女子,又见识过什么?”
周瑾之知道薛婉没说实话,但他也不准备继续追问,他站起来,朝薛婉再拜一拜:“深夜打扰,已是不便,瑾之告退了。”
薛婉见此,忙起身福了福身:“那我就不送公子了。”
周瑾之点点头,临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道:“薛姑娘哪里是普通的深闺女子,若是普通的女子,又怎能挽弓射箭,力退悍匪;乱军之中,单骑救人。你与那些女子,丁点也不相同。”
说罢,他不等薛婉答话,转身离去,徒留下薛婉哑然地立在房中。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薛婉才终于离开周家,悄悄自后门回到薛府。
这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人仰马翻,薛平气得吹胡子瞪眼,盈姨娘则在一旁努力安抚,加上周瑾之亲自上门道谢,薛平这才没有发落了谁。
薛婉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站在正厅垂着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这等阴私事,薛平是决计不会传扬出去的。薛家如今已经够丢人了,薛瑶勾结匪徒,烧了自家的老宅,如今还下落不明,若是薛婉自己跑到战场上的事再传扬出去,只怕薛平就得投井自尽了。
眼下,大家一起将这事严严实实的捂住,是最好的选择。
也正因此,芷荷和春樱都没被怎么样,薛婉一回到自己的小院,二人也是一番数落,整整三天不和薛婉说话。
薛婉在家憋得苦不堪言,几要离家出走。
“春樱,芷荷,快来帮我推一推。”薛婉坐在秋千架上,气呼呼地说道。
春樱手里端着水盆,冷着脸路过:“您薛大小姐多厉害啊,能文能武的还用得着我吗?”
芷荷手里拿着几匹绸缎匆匆路过:“眼看开春了,得给大小姐准备新裁的衣裳,我也没空。”
薛婉气得瞪着她俩,怒道:“你们不来,我自己一样玩儿。”
她说着,开始用力蹬秋千,可没人帮忙,薛婉的动作十分笨拙,她蹬了好几下,秋千却没晃几下,薛婉气得跺脚,一张笑脸委屈的很。
墙角下,突然传来一声闷笑。
薛婉转头,便见沈淮安倚在院墙边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好看。”沈淮安笑道。他瞧着比之前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是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薛婉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哦,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更好看。”
第54章
李政退兵之后, 连日的劳累终于击垮了沈淮安,他是被抬回金陵城的, 这之后就是汹涌的高烧不退,几度生死边缘徘徊,睡梦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上一世的薛婉, 冷冷瞧着他,满眼都是不屑一顾。
于是,睁开眼后的沈淮安,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看一眼薛婉。
沈忠背地里说他像是鬼上身, 被李政投了毒,他是中了毒,中了一种叫薛婉的毒。
他确实像是中了毒。明明才刚醒过来, 他便从病榻上爬起来, 命人帮他换了衣衫, 而后,自己一个人骑马到薛家后院,翻墙进了薛婉的院子。
沈淮安来时,薛婉正在荡秋千,她脸上的神色那般鲜活, 像极了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他看着心口发热, 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薛婉却道:“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更好看。”
她脸上的笑意渐退, 看向沈淮安的神色十分冷淡。
沈淮安看着薛婉冷淡的神色,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两个人在院子里对视,各自掩藏着内心的汹涌澎湃。
若说之前,薛婉还能勉强容忍沈淮安的脸,如今却已半点也接受不了,她见着他,便觉得仿佛上辈子的阴影接踵而至,她又成了那个侯府里的夫人,倾尽一切,也不曾换来男子的回眸。
薛婉避开沈淮安的目光,开口:“若无他事,还请沈将军速速离开了,这到底是我薛家内院,你我瓜田李下,当避嫌才是。”
沈淮安怔忪地看着薛婉的侧脸,不禁手足无措的上前拉住薛婉:“你到底怎么了?”
薛婉抓住沈淮安的手臂,一拉一扯,用上的是擒拿的功夫。
沈淮安闷哼一声,牵动了背上的伤口,钻心似的疼,他本能地后退半步。
薛婉嘴角微勾,冷笑道:“沈将军逾距了。”
那不是带着少女模样娇憨的薛婉,而是上一世,那个京城中繁花簇锦里的高贵妇人。她蔑然地看着他,无论沈淮安沈侯爷如何光鲜亮丽,只薛婉一眼,都似乎可以把他打回原形。
他还是那个官职低微的小兵,偷偷在高墙后面,瞧一眼院子里美丽张扬的少女。
“薛婉,你到底什么意思?”沈淮安攥紧拳头,他瞪着她,怒道。
薛婉哂笑:“沈将军好大的架子,此处可是在薛家,你不请自来,反倒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沈将军如今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觉得你救过我一命就想以恩相挟,逼我就范吗?”
沈淮安闭了闭眼睛,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
“没有,我没有别的意思。”沈淮安放低姿态道,“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奸细的事查清了。”
那日沈淮安回到金陵,虽陷入昏迷,但沈忠和府衙的亲兵可不是吃素的,不到两日的功夫,便将李政在金陵城埋下的暗桩连根拔起,可贼首却十分机警,早在沈淮安入城之前,就已经悄然离开了。
“据抓到的人供述,他们的头领是个年轻女子,一直藏身在秦淮河畔的一家青楼里,就是她命他们秘密监视周家和薛家的一举一动,也是她在第一时间向李政报信,告诉他你在跑马山的事。”
薛婉听此,微微一愣,心中转过数念,才试探着问道:“是薛瑶?”
“是,你一直都小瞧你这个妹妹了。”沈淮安缓缓说道,上辈子的许多事仍是历历在目,薛瑶随口的几句话,却如何挑动他心中那阴暗的一点小角落。
那是个狠角色呢。想到这,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杀机。
薛瑶成了李政的暗桩?
薛婉做梦都想不到,薛瑶竟然可以走到这一步。重生之后,她骨子里并没有把薛瑶看在眼里,那只是个有点小心机,但脑子不够聪明的蠢货而已,可如今,竟有这般的胆量,在江湖上飘零,做一个暗桩?
“怎么可能?”薛婉喃喃道。
“怎么不可能?她早在数日前便混入金陵,每日靠贩卖胭脂水粉的商队传递消息,你离开金陵城的消息,便是她放出去的。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李政缘何不惜一切代价,要来抓你。”沈淮安不假思索地说道。
“也只有她知道,你是我的软肋,抓住了薛婉,便可叫沈淮安乖乖就范。”
薛婉微微一愣,抬头看向沈淮安,只见对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里既是欢喜,又是有些无奈。
“你不信吗?”沈淮安苦笑道,“难道你要我把心剖给你,你才信我吗?”
“不,我不需要。”薛婉低垂着眼睑,声音仍是十分冷淡,“我对沈将军的心里怎么想,并无半点兴趣,我薛家家教甚严,沈将军一个外男,就不要在我这里逗留太久了。”
说罢,薛婉转身,不再回头。
“薛婉,你总该给我一点理由,让我便是死,也死个痛快。”沈淮安见薛婉要走,忙叫住她,声音急促道,“你我也算生死与共一番,我对你的情谊想你也是看得见的,我不信你对我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不曾动容。”
薛婉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沈淮安,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曾经动过,但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沈将军年少有为,他日建功立业,必然出将入相,京城里多少闺阁少女,必定视你做梦中情人,何必在我薛婉身上浪费这许多时间。”
沈淮安怔怔地看着薛婉,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何况,沈将军说的光明磊落,可开口闭口都是你救我性命如何如何?说不是以恩相挟,又是什么?”薛婉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讽,“你对人对事,向来志在必得,于我,也不过是一时求而不得罢了,若我当真许诺了将军,日后一拍两散,于你我都不是好事,倒不如早早止损才是。”
说罢,薛婉转身走进房间,命在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芷荷和春樱把门关上,不要再理会外头。
沈淮安失魂落魄地离开。他方才与薛婉一番纠缠,背上的伤口又有些开裂,血渐渐渗出来,待他回到府衙时,背上已尽是鲜血。
他明白薛婉的意思了。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辈子他们也是共患难的情谊,到头来却成了一对怨侣,如今,又怎会被一时的遭遇冲昏了头脑,贸贸然答应他呢?
“少……少爷,您没事吧……”沈忠看着沈淮安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住他。
沈淮安却旁若无人,仍是硬撑着身体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呢喃道:“一个人犯了错,便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沈忠愣住了,他上前一步,伸手在沈淮安眼前晃了晃。
“难不成真的中毒了?”
下一刻,沈淮安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
沈忠惊恐地拉着沈淮安的胳膊,大叫道:“少爷少爷,小心脸!脸不能先着地啊!”
此事过后,沈淮安又昏昏沉沉睡了大半日,再醒过来时,满屋都是浓郁的药味儿,外头有人窸窸窣窣说话,那人的声音低沉,却多少有些熟悉。
沈淮安起身,便见一个青年男子正和沈忠小声说着什么。
“当真?你们家少爷可是老奸巨猾的紧,竟就豁出性命去了?”
“可不是?我瞧少爷这一回是栽了。”沈忠啧啧说道,“叶公子,你有空也好好劝劝他,少爷现在……跟磕坏脑子似的,瞧着怪渗人的,哪家姑娘敢跟他。”
叶修昀闷笑道:“有道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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