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破庙的墙壁角落里,寻皆允在那一刹想通了这个问题。
闭塞的内心撬开一条缝,各种复杂情绪,只有心慌意乱争先恐后地一拥而入。
不想让她走。
即便他只是活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的男配角,不管用什么办法,他也要拉着她陪他一起呆在这里。
“阿允,阿允……”
寻皆允抽回神,掀了掀唇:“我好了,去找兄长吧。”
秦思思把他摁回床上,好声好气讲道:“你现在这状况,去了也是拖累,阿允。”
“我已经把情况同叶先生讲了,他会去帮忙把亦许哥哥救回来的。”
寻皆允转眸环视客房一圈:“师傅?他来过?”
“……”他刚才果然痛昏过去了。
“是啊,我早先烧了联络符他赶过来了,你不记得了?”秦思思反问。
寻皆允默了默:“嗯。”
“你不知道,你痛昏过去了。”
“……”
“忍不住的时候,喊痛又不是丢脸的事,哭鼻子我也不会嘲笑你的。”秦思思语重心长地教育起他。
“……”鲜活的少女,好像一点也没把他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同心丸是一种毒,我和你一起吃了,之后你若离开了我,抑或我死了,我们便会跟着一起毒发身亡,谁也活不了。”
“喔。”
-
洛阳城某个偏僻的坊市街上。
寻亦许跌坐在地上,一直没有动,他撑着头看着圆圆月色。
不知何时,传来梆子声声。
“三更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头顶屋檐骤然传来急急低唤:“阿许!”
梦貘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轻松落在他身侧,而后迅速变小。
公鸭嗓暴躁嚎道:“崔氏那鸟人呢?!”
梦貘背上的闻芸扑身过来,抱住了他。
忧心忡忡地问他:“阿许你没事吧?她没有伤你吧。”
“……”寻亦许摇了摇头。
哑着嗓子呐呐:“她突然放开了我,一个人飞走了。”
闻芸面露讶色。
“她……”
“先不说了,夜深露浓,先回相府吧……幸好你没事,你可知阿允又发病了,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
秦思思没想到眼前的小变态给她摊牌了。
她淡淡“喔”了声,一副“我知道了,你不用多说了”的表情。
寻皆允愣了愣。
半晌,他没忍住:“那你还吃了,若我这次——”
“呸呸呸——”
“……”
寻皆允神色古怪地看着她。
“你不怕吗?”
不怕他真的死了,她也跟着毒发;不怕她再也回不来她的那个世界。
“你总问我怕不怕。”
“自然是怕的。”秦思思顿了顿,“可我这个人呐,天生有点儿感性,遇到很在意的事,在意的人,在感情的驱使之下比理智快,我自己没办法控制耶。”
她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弱点,接受了自己对小变态的喜欢,并且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把软肋暴露给了他。
寻皆允发现这个女孩儿,她看着胆小软弱,却心思剔透得很。
她一直有自己一套处世逻辑在,直面自己,尊重自我。
爱睡懒觉,爱吃美食,有时候呆在自己的小筑里哪儿都不去,看看话本子,做做小东西,无所事事一整天,好像这样就很满足了,每一天的想法就是过得自在舒坦就好。
寻皆允眼底藏了笑意:“在意的人?”
秦思思蓦然噤声,视线虚浮不定,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我么。”
“!!!”秦思思猛地指着他,“我很早就想说了,阿允,你有时候有点儿不要脸。”
寻皆允略略歪头,浅浅扯起唇角。
“不、要、脸?”一字一顿地反问。
“这样是不好的,做人还是要含蓄委婉一点,你知道么?”秦思思又开始心虚胡诌,“太直白了破坏良好的氛围。”
“我也一直想问你,小变态是什么意思?”
秦思思心里猛地哀嚎一声,她什么时候当着他的面喊他小变态说秃噜嘴了吗?!
“就、就就这个吧,夸你性格好的意思……”
第69章 等雪(一)
崔月娥消失得无声无息, 不知飞去了何处。
寻亦许消沉萎靡了好几日, 被寻阔叫到了佛桑居。
寻阔看着他下巴冒出的青茬, 低斥:“像什么话?”
“既然崔氏是只妖, 差点祸害了你,你作为大理寺少卿,不应该立案去查吗?”
寻亦许回视他:“父亲不是不相信妖魔鬼怪么。”
“……”寻阔顿了顿, 不言。
“我想知道我生母生前事,还有交州那年你消失三个月,是不是与阿允生母在一起。”
寻阔沉默良久。
寻亦许看着他掺杂了银白的鬓发,略略伛偻的神态,似乎老了不少。
很久,寻阔出声。
“我自小与你母亲订了娃娃亲, 本是表亲, 少时我家境中落,是你外祖父助益我良久,资助我读书, 上洛阳赶考……他没有嫌弃我这个人, 并且看重我,厚待我的家人父母,这一知遇之恩, 我铭记于心不得不报。”
“婚约依旧在,只可惜你母亲心中另又他人,生下……”
寻亦许:“父亲请明言,不要瞒着我了!”
“生下你后, 留了一封信与那人私奔了,你外祖父年迈,拜托我去找她回来,然而路上我找到她时,她被那男人抛下了,已然奄奄一息……我终究没有将她好好接回来。”
“你母亲弥留之际,唯一的遗愿是让我婚书一封,承认她是我的发妻,为了让你名正言顺养在我跟前……其实她不说,我也会将你亲自养大,侍奉你外祖父的。”
寻阔很冷静,一五一十说完这些,冷静得未免残忍。
寻亦许一贯觉得父亲冷清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崔氏真的是……自己的生母吗。
“父亲只是完成临终所托吗?”
“在我眼里,你就是我亲儿子。”
“那……阿允呢?”
寻阔侧眸负手看窗台上的扶桑花:“他……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寻亦许沉默。
“交州那三月,父亲可是遇到真爱女子?”
“是。”寻阔面露颓然,“我宁愿没有遇到过她。”
窗台的那株扶桑花,是他临走前,孟笙歌塞在他怀里的。
她站在群山环绕的木屋门口,朝他挥了挥手:“带着它上路,便是我陪着你。”
“你呢?”
“你此去隐秘,人多惹人耳目。”
“我一直在这里,我等你来接我。”
山野田径之上,苍茫天地之间,天子隐卫簇拥着寻阔越行越远,他回头一直看着她。
寻阔倏然大喊:“笙歌,等我回来。”
我会向陛下请旨,等我回来迎娶你为妻。
笙歌笑靥如花,一直挥着手:“好。”
他与孟笙歌躲进这个世外桃源的村落,一起生活了三个月。
他们二人都满怀期冀地等待着,相信不过多时便能再次团聚。
谁知此去经年,这一去竟是永别。
他回来接她时,他们生活的木屋空空,村落里的村民讲:“笙歌怀孕了,生下了一个男婴,翌日便冲进来一群人,将她母子二人带走了……”
后来他回来多次,从村落找遍交州,一个一个去找所有古老族落,哪里都找不到她。
找了七年,在一个枫林渐染的初秋,他遇到了笙歌嘴里的师兄叶凌。
叶凌听罢,长声唏嘘:“你便是她嘴里那个寻先生?她说她要放弃漂泊,我以为她找到安定之处,跟着她的寻先生一起走了……”
二人话说了一半,相顾无言。
“我知道一个地方,你去不得,我替去找找。”
叶凌通过毒瘴谷,找到了寻皆允,将他送回了相府。
并也带回了消息,孟笙歌死了。
是夜,寻阔抱着那株扶桑花,瘫坐在佛桑居冰凉的地上,坐了一整夜。
……
寻阔无法面对寻皆允,看到他时时会想起笙歌,会想起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会想起这段无法释怀的过往。
自责愧怍难受窒息,得知笙歌死讯后他一日无法安眠,无法原谅自己。他想去亲近寻皆允,却始终做不到。
-
三个月之后,孟映岚夫妻从乌蛮回来,正在往洛阳城赶。
临近新年,天气越来越冷了,秦思思换上厚厚的棉衣,膝上捂着暖手炉,坐在窗前等雪。
“小姐,你又把窗户打开了!别坐在窗口吹冷风啦!”
小红疾步过来,作势要关窗户。
“没事,越是天冷越是要透透气。”
小红说不过她,转身走出院子。
“我去找二公子。”如今只有他管得住她这个歪理一堆的小姐了。
不刻,寻皆允往广碧小筑走来。
他悄无声息走到秦思思身后:“看什么?”
秦思思没骨头似的趴在窗沿上:“等雪。”
转头:“小红又去告状了吧!”
寻皆允笑了下,挪了个凳子过来,撑着下巴学着她看窗外。
须臾,少年的一只手拱到她捂着暖手炉的膝盖上,秦思思眨了眨眼。
“你干嘛?”
“我手冷。”
秦思思一骨碌站起来关掉窗户:“你别吹风了,你这个冰窖。”
寻皆允:“……”
双标的秦思思抓起寻皆允,拖到室内的熏炉边,拿火钳拨着炭,像个唠叨的小老太太:“孟映岚来信,不日就要来洛阳了,她好像找到了治病的法子,你这时候可不能伤风感冒,把病情搞复杂了……”
不知情的小红翘表示满意,还是二公子的话管用。
寻皆允静默看着喋喋不休的少女,她如今,真是一点儿也不怕他。
甚至……有点有恃无恐。
他翘起唇角,眼尾扬着促狭,把裹得像球的少女一把抱进怀里:“这样暖和些。”
“哎你——”秦思思低叫了声。
秦思思手里的火钳掉了,寻皆允顺手捡起来,接替她拨动着熏炉。
“为什么想看雪?”
“我的家乡……很少下雪。”
说起来她的家在很热的地带,常年十几度穿短袖的南方,大学也是本地读的,穿来前还没有机会北上去看雪。
寻皆允没有应声,片刻,他抱着她往室外走去。
这自然的姿势,小红小绿目不斜视,早已然见怪不怪了。
秦思思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挠着脸小声道:“我自己下来走。”她穿得有点儿多,真的不想被吐槽很重。
寻皆允无所谓地放下她,抓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
他指了指大冷天飘在空中的一只流萤:“去赏雪。”
秦思思忙拽回他:“那你也跟我一样,穿多点。”
寻皆允:“……”
萤火虫探知,洛阳城外五里外的一个小山岭,正在落雪。
秦思思不由垂眼看了看自己腰侧的纹银香囊,里面的东西空了,她塞了一些固体香料进去。当然依旧放了只充当GPS 的萤火虫。
要出城几里外,路途还是远,寻皆允骑马飞奔出城。
快到那处无名山岭时,秦思思远远便看到山间淡淡一抹白。
她坐在寻皆允的身前,兴奋回首拽了拽他的袖子:“我看到雪了,我看到雪了!”
寻皆允笑意淡淡:“嗯。”
此处山岭附近一片村落居民群,地上的田垄间已覆了薄薄的雪。
踏马穿过村落,在山脚下的客栈马厩系了马,二人往山岭行去。越走越深,雪便越覆越深。入目的世界银装素裹,一片阒静无声。
雪也渐渐越落越大,不知何时落了少年满肩。
秦思思的手牢牢被他抓着,小心翼翼往前走。
林中有一处小径,踩上新雪,发出咯吱细碎的声响。她略略顿足,觉得新奇又开心,低头自娱自乐玩了会儿,少年回头:“开心?”
秦思思点点头,踮脚拍了拍他肩上的落雪。
寻皆允回眸瞧她:“无事。”
秦思思:“我们应该带把伞的。”
寻皆允站在比她高的台阶上,伸手也拍了拍她肩上的雪,点点头:“你走在我身侧来。”
他离她近了些,悄无声息形成一道小小的遮挡。
还好这个山岭不高,很快走到平阔的半山腰,秦思思陡然发现,白雪皑皑掩盖下的一截院墙,这个山岭间竟盖了一间僻静的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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