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听了心中更气,刚得了东西,现在又惦记起人来了,好半天没张的嘴终是张开了:“自去年冬天珠儿身子不好,不能随着先生读书,那先生就回家过年去了。又知道今年珠儿下场,就没再过来。”
这也说得在理。众人都当她只是因贾政不惯俗务,才出头解释一下。贾赦就摸着胡子去想自己这次该去求谁给自己儿子举荐先生。让王夫人想借此打击一下大房的拳头,如落在棉花地里一般,不上不下地。
好在外头已经传来了一片问安之声,却是贾珠两口过来了。也不过就是给贾母与众长辈问了安,就被重新撵回房里将息着去了。又因李纨胎还不稳,一并回去,让贾母嘱咐连晚饭都不必过来的。
不提贾赦如何可京城地给贾琏找先生,迎春与宝玉却已经开始了读书生涯。李先生本来以为只教一个女学生,现在又饶了一个,心下不大欢喜。
等教了两日,发现宝玉不光不似刚开蒙的孩子一样时时哭闹,教的东西也是一遍就记住,不由是大起爱材之心,将自己的精力向他移了大半。
堪堪三五日,一本三字经已经让宝玉背得滚瓜烂熟,若不是怕先生吓着,注释他都能背出来了。就算如此,也比大他两岁的迎春进度快了不少。先生怕误了他,虽然两个人,也给二人分开讲书。
好在迎春不是争强的性子,见宝玉比她学得好也不恼,还不时地让宝玉在先生问她书的时候,给她打点小抄之类,二人倒也和乐。
就是贾政听说宝玉读书有天份,也心下高兴,见到他更和悦了些。偏贾赦是自己比不过贾政,也不能让自己儿子输了贾政儿子,听说宝玉书读得好,非得让那李先生也先指点着贾琏,哪怕加倍地送了银子过去也是情愿的。
宝玉见他不得法,少不得又引着他想起贾代善在时的谭先生来——一个能把贾政都掰过来的牛人,对付一个小小的贾琏更是不在话下。
至于贾琏与谭先生能否相处愉快,期间贾赦用不用时时举着板子监督,就不是他该操心之事了。
因为元春入宫的时间到了。
前一日迎春就小声问过宝玉:“你不是说能让大姐姐不入宫,怎么明日大姐姐还得走?”
上次已经让这丫头泄了一次秘,宝玉这次岂能再说与她听?自己也做出沮丧的样子:“我已经尽力想了,可是还是不成。”
迎春也跟着一起沮丧,两人只好一起去元春屋子里看她。就见元春摸着自己房里的东西发呆,倒让二人心里不好受起来。
还是抱琴发现了他们两个,对元春道:“姑娘,二姑娘与宝玉过来了。”
元春被叫回了神,向他们两个看过来,脸上又堆起了笑:“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今日里放学放得早。”
迎春告诉她:“我们惦记大姐姐,先生让我们先回来了。”
元春听了眼圈一红,不过还是拿出长姐的款来:“读书就该专心,怎么为了这点小事分心?下次可不许了。”
迎春将自己埋进元春的怀里:“是大姐姐要走,不是小事。”
宝玉一见二人有要哭之势,忙上前道:“我也没别的送姐姐的,这是李嬷嬷给姐姐做的,说是能安神。姐姐千万带上。”
元春想说宫里不让随便带东西,可是到底是自己弟弟的一片心意,怎么能说得出口?接过来珍重收好。宝玉还嘱咐着:“李嬷嬷说里头的东西都是上好的,宫里不让带,姐姐每天晚上拿出来看看、闻闻,就当是和我们在一处了。”
这下元春好不容易忍下的泪冲眶而出,哽咽着道:“好,姐姐每日都看,每日都闻。”
迎春也从自己怀里掏了一根络子:“这个是我新学的样子,姐姐别嫌弃。”声音也是颤微微的。
元春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两眼,才郑重地让抱琴把两样东西都收到自己要带进宫的小包袱里,转而嘱咐两人在自己走后,要好生孝敬老太太与老爷太太们,两人要相互友爱不能拌嘴,要好生读书,她自己看不到,听到消息也是欢喜的……
皇命不可违,再多的不舍,再多的不愿,元春还是在大家或是担心,或是期盼,或是漠不关心中坐上了马车,由贾珠、贾琏两个亲送到了神武门前。
此时她不过是小选之身,身边并不能带丫头,只能由着贾珠亲扶了下车。元春强挤出一丝笑意:“本想着能亲自贺一下哥哥,谁知道竟是不能了。等什么时候便宜,哥哥好歹把好消息告诉我一声。”
又向贾琏道:“琏儿,我知道你并不爱读书。只是你该知道,先大伯母就是书香之家出身,为了先大伯母,你也该自己好生上进才是。”
二人听一句,应一句,等着有人来催了,才眼看着元春自己挎了小小的包袱,一步步走向神武门内。少女修长的身影,在雄伟的宫门前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单薄,仿佛不知道从哪里跳出一个鬼怪,就能把她吞噬了一般。
那身影走得很慢,有些想回头,却又强忍着不回头的样方,慢慢地靠近宫门,慢慢地走过宫门,慢慢地,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第228章
贾珠与贾琏,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元春被那高高的宫墙吞没,心里都有一股不平的郁气。
贾琏没有看贾珠,仍看着那遮住了元春的高墙:“到底是谁非得让大姐姐入宫的?宝玉都知道, 咱们做男人的, 想出头该自己好生读书上进。家里又不是过不得, 干嘛非得让她一个姑娘进宫服侍人。”
还能有谁,还不是自己的父亲母亲!贾珠心下不平, 却又碍于子不言父过的规矩,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上车, 回家吧。”
贾琏这才转头看向他:“大哥,不管你这科中不中, 想办法让二老爷与二太太知道, 你自己有本事,能养得活家里人。放心,要是他们不信, 我现在就给他们立字据, 到时分家的时候咱们两个一人一半, 我不和你讲什么嫡长子分七成那一套。反正,我是不让迎春入宫的。”
贾珠脸已经通红,原来不管他如何掩耳盗铃,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元春到底是谁做主送进宫中的。他拍了拍贾琏的肩膀:“你都说了, 大哥自己有本事养得活家里人,又怎么会在意分家的东西。都说好汉不吃分家饭,你觉得你大哥就那么没本事?”
听他说得铿锵有力, 贾琏才点了点头:“嗯,我也要好生读书, 再不让咱们家里的女孩子进宫。”二人这才上马,带着送元春的马车,慢慢向荣国府行去。
府里的气氛并不比他们两个欢喜上多少,或许只有王夫人自己心里还做着元春一飞冲天的美梦。就连当初同意了送元春进宫的贾政,也让贾母这些日子的冷淡、贾赦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宝玉不时的言语引导,对王夫人心生不满。
若不是贾政是一个爱面子、不肯承认自己决定有错的人,怕是他现在就能与贾母一样给王夫人脸色看了。就算是如此,今日元春走时落下的泪水,还有贾母脸上的不舍与满面泪痕,都已经让他无颜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把自己关进书房里。
所以贾珠两个回府之时,并未见到贾政与王夫人,贾琏自留在荣庆堂里,回答贾母的各种问话,贾珠则是去荣禧堂向王夫人回报元春进宫的情况。
其实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是元春怎么下的车,对二人有什么嘱咐,又是怎样进的宫门。贾珠一边说,一边眼前出现那个渺小的身影,就那么被高大、冰冷、沉寂的宫墙淹没。
贾珠对王夫人的怨恨,也在这样的回忆之中,不知不觉地扎根、生长。王夫人也察觉到了贾珠的心不在焉,以为他还没有歇过来,忙道:“你也累了这么半天了,快些回去歇着吧。让你媳妇给你好生炖了参汤,喝了再睡一会儿。”
对自己是如此的周全爱护,可是元春不也同样是她的孩子吗?怎么就那么忍心,让元春一个弱女子,自己去那深宫里挣扎?贾珠的话脱口则出:“现在也不知道元春在做什么,可能歇下,能不能喝上一口热水。”
王夫人被他说得有些莫明:“这也没有办法,只能看她的造化了。若是走运,能做了女官或是女史,就能把抱琴送进去服侍你妹妹了。”
“太太,就算是把抱琴送进去又如何?一个小小的女官或是女史,又能如何?依然也是服侍人的。当日里宝玉都知道,不让元春去做丫头。”
“太太,元春从小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从来都是人服侍她,她何曾会服侍人?从小都是人看她的脸色行事,就是在老太太那里住着,也是说一不二的。现在让她去看别人的脸色,太太,你怎么忍心!”
“啪!”王夫人听到贾珠如此赤//裸//裸的指责,气愤地拍了桌子:“满嘴里胡沁的是什么。谁说是让她看别人的脸色了?不过是一开始难为一些,元春生得好,生得日子更好,是有大造化的。”
“有了大造化又能如何。”贾珠摇着头道:“宫里每年进多少人,出头的又有多少人,太太难道没打听过?只说妹妹生日好,有大造化,可是一辈子可能都再见不着面,再大的造化又有何用!”
王夫人觉得自己的好心,简直都喂了狗,下面的话脱口而出:“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宝玉两个。你如今能否中了还不一定,就算是中了又如何,不过是个七、八品的小官。若是你妹妹在宫中真的得了宠,或是做了哪位王爷的侧妃,那你日后为官之路就好走多了。”
贾珠没想到王夫人竟是这样想的,难怪贾琏与他说,要让他说给王夫人,自己能养活得了家人,实在不行他多分自己家产都行。可是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不看好自己,那平日里对自己的期许,又算什么?!
“太太竟觉得儿子如此无用不成?儿子毕竟是男子,就算是吃点苦、受些委屈,总还有家人可以商量。可是妹妹呢?她只是个女孩子,身边都是陌生人,遇到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宫里想得圣宠的人何其多,太太怎么就知道元春能得了宠?再说圣人都多大年纪了,元春才多大。太太,那是你的亲女儿呀。”贾珠让王夫人的话给气炸了,也有些口不择言。
王夫人比他还愤怒:“你知道什么。你舅舅自是会照顾你妹妹。再说谁说你妹妹没有商量的人?甄贵妃遇事自会提点你妹妹。五皇子比你才大几岁,甄贵妃已经说了,会直接将你妹妹指给五皇子!”
贾珠这才知道此中还有自己舅舅的事儿,甚至还有甄贵妃隐在身后,向王夫人问道:“舅舅不过是外臣,如何能管理了内宫之事?还有甄贵妃,为何此时愿意提点妹妹?太太是真不清楚不成。”
王夫人向四下看了看,发现丫头们早在母子两个开口争论的时候,已经自己退了下去,才悄声道:“你即想明白了,那又何必装糊涂。五皇子深得圣人喜欢,甄贵妃现在又是宫里位份最高的,将来谁知道五皇子会不会更进一步。到时你妹妹怕不是下一个甄贵妃。到时她再有个一男半女,少也是一位亲王。到时你有了一个亲王外甥,还怕什么。就是府里的爵位,又算得了什么。”
“太太。”贾珠如同不认识一样看着王夫人:“现在义忠亲王虽然坏了事,可是别的成年皇子也不是吃素的,太太怎么就敢起了这样的念头。”
王夫人得意地道:“放心,你舅舅现在正做着京营节度副使,他看人最准不过。若不是凤丫头已经与琏儿定了亲,这次还轮不到你妹妹进宫呢。”
贾珠对这个解释并不认同:“太太是从什么时候给妹妹请的教养嬷嬷,那时凤丫头可是还没与琏儿定亲呢。那时舅舅难道没与太太说过什么?明明是他们舍不得王家的女儿,才用我贾家的女儿去投诚!”
眼前这个指责自己的,正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怎么竟然敢如此想自己的娘家人?若是他把这样的念头存在心里,还怎么与哥哥相处?
王夫人出离愤怒,对着贾珠喝道:“给我滚出去,去院子里跪着去。什么时候自己想清楚了,自己再来给我认错!”边说边用手指向房门,那手已经抖得如风中落叶一般。
贾珠听出了王夫人语中的颤音,看到了她手上的颤抖,察觉了她眼里的不甘。可是他没有犹豫,没有回头,向着王夫人直直一礼,转身就出了王夫人所居的东厢房,走了几步,看也不看地上是否还有残雪,径直跪了下去。
丫头们原是见她们母子争辩,才悄悄退下。后来因所说之事隐密,二人都有意放低了声调,在丫头们听来,就是母子两个已经和解,也就等着什么时候王夫人母子两个谈好了,叫她们时再进去服侍。
不想大爷忽地就自己打帘子出来了,没等她们问安,就自己直直地跪了下去。一时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并不是丫头们没有规矩,也不怨她们失措,实在是此事出得太突然了,而她们大部分还都是府里清查之后才提上来的,并未见过这样的阵势。
好在还有一两个有主意的,一面让人去扶大爷,一面自己进屋里向王夫人禀报此事。只见王夫人正自己一个人垂泪,见丫头进来自己开口问道:“那个逆子可跪着了?”
丫头陪了小心道:“是,大爷一出屋子就自己跪下了。也没看清楚,地上还有些雪没来得及清呢。”
王夫人听了眉头也是一跳,贾珠经了春闱,身子刚休养回来几分,可是还很虚弱,跪到雪地上,他那身子如何受得了。可是刚才贾珠的话,让王夫人觉得是在往自己心里扎刀子,也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里,那隐隐的龌龊感。
可是自己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几个孩子的前途着想,是为了他们将来能更进一步,能够把大房那微不足道的爵位踩在脚下。
若是贾宝玉知道,王夫人此时对大房的爵位,已经不再视为自己囊中之物,而是要踩在脚下,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自己蝴蝶得成功,还是觉得王家人都喜欢好风凭借力,送他们上青云。
他知道的,就是荣禧堂的丫头急匆匆地跑来找贾母,说是贾珠晕倒了。这还了得?贾珠的身子是这一家子人平日里都不敢触碰的话题,生怕一个不好就增加了他的压力。
现在居然晕倒了,只是去向王夫人回禀一下送元春的情况之下,还留在荣庆堂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没有耽搁,大家有志一同的快速出门,至少先看看贾珠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到的时候,贾珠自是已经让人抬进了王夫人的内室,李纨也扶着丫头赶了过来。不一时,贾政也从自己闭关的书房里匆匆而来,一进屋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对王夫人喝道:“怎么回事,你不知道珠儿的身子是什么样,还要罚他这么冷的天跪在雪地里?”
王夫人百口莫辩,只好嗫嚅道:“我也没想到这孩子气性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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