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紧张是假的,可是要说有多紧张,也不大真。宝钗心知整个年节,薛父一直在与内务府的人走动,若说是想办落选不易,可是以自己的样貌加上薛父的打点,想入选也不难。
果然这宫女之选,与好些文中选秀时的验看描写相比,并没有那么严格。可就如薛父所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被人从里到外验看了一遍之后,宝钗还得小心地递了荷包给验看的嬷嬷:“劳烦嬷嬷了。”
那两个嬷嬷摸了摸手里的荷包,知道里面装得定是银票,也就对宝钗露出了笑脸:“姑娘冰肌玉骨,参加这小选倒是埋没了。”宝钗连道谬赞,才小心地退了出去,与通过的众人站在一起。
许是宫中需要服侍的人多,宝钗她们这一批应选的宫女,除了长得实在有碍观瞻的、身有异味的、举止太过粗鄙的,竟有八成通过了验看。不过这也只是初选,接下来为时一个月学习规矩期间,还会不时地有人被淘汰。
通过验看的近二百名宫女,因尚未分宫,都被带到一处大院子居住。自然不会有秀女们几人一间的待遇,住的是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宝钗随众进了分配到的房间,才算是体会到宫女的地位何其低下:两面大炕,占了房间的一大半位置,中间是小小的过道,仅容两人侧身通过。炕上倒是摆好了二十套铺盖,只是那颜色已经分辨不出,想来气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算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宝钗还是为自己流下了辛酸泪,不想领她们的姑姑当时怒喝道:“要作死了。这宫里岂是能见眼泪的地方。”人已经走到宝钗身边,下死力在她身上拧了一下。
宝钗死死咬了牙,没让自己呼痛的声音传出来,又陪笑道:“多谢姑姑提醒。”那姑姑见她还算知趣,才对着众人恶声道:“你们要知道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管你是死了老子娘,还是自己断了手脚,都不能脸上露出一丝的愁容来。主子让你们服侍,不是要看你们脸色的。”
众人听了,都齐声应是,就算是有与宝钗一样委屈的,也将那委屈压到了心底。就是宝钗自己,也将自己的小包袱放到靠墙的铺盖上,与众人一起等着姑姑接下来的教导。
好在这几年两位嬷嬷的教导不是白费的,宝钗让嬷嬷们演示的心得也在,学起规矩来也就比别人快上几分——来应选宫女的,多是平民家的女孩,在家里学规矩的少,就显出宝钗的聪颖来。
一个月的规矩学下来,宝钗已经知道,宫中现在不止有当今的妃嫔,还有太上皇的太妃们。不说太上皇的太妃们——那些人身边服侍的人手尚算充足,可是当今的妃嫔们跟前的使唤人就少些了。事关国体,自然不能让皇帝的女人们受委屈,所以这次宫女们留下的人才会如此之多——就算是这一个月中,也淘汰了二十几个,还有一百七八十人留了下来。
这一百七八十人都分到哪个宫里,是直接去服侍贵人,还是去做打扫的粗使,甚至直接分到冷宫永世不得出头,都要在明日各宫挑人时见分晓。
“宝钗姐姐,我觉得你肯定能分到贵人们的宫里。”说话的,是挨着宝钗住的秋兰,一个京中小户家的姑娘,因为家里兄弟太多,又为她出不起嫁妆,就被送进宫来了。
“话可不能这样说,”宝钗谨慎地摇了摇头:“谁分到哪个宫里,都在看贵人们的意思。”
秋兰不同意地反驳道:“可是咱们这些人里,你长得又好,规矩觉得又快,肯定能入得了贵人的眼。”
要说后一条还能入得了贵人的眼,那第一条简直就是宝钗的死穴:没有哪个贵人,愿意自己宫里出现一个可能吸引了圣上眼光的宫女。宝钗也就不再理会秋兰,只想着明日把粉涂得暗一些,妆化得平淡一些。
也是有了林如海所赠荷包打底,当日宝钗隐晦地与薛父提出过,意欲分到淑妃的宫里。这个目标与薛父的目标并不一致,因为按薛父的想法,当今还算是敬重嫡妻,时常去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宝钗也应该去坤宁宫才是。
不过宝钗则说,那贾元春据说就在皇后跟前做女官,不说她会不会打压自己,如果她时不时地让自己做贡献银子,自己是给还是不给呢?倒不如淑妃宫里,离元春远不说,淑妃自己还有个儿子,谁知道将来是不是就能笑到最后。
薛父觉得宝钗所说有理,也就下了大力气。在宝钗应选之前,已经说没有大问题了。只是这宫中的变数何其多,岂是宫外一介皇商能够控制得了的?万一淑妃也不愿意自己宫中宫女太过美貌,宝钗找谁哭去?
于是第二日分宫之前,秋兰就发现,她那个面若银盆、眼若水杏的宝钗姐姐,脸色发黄不说,眼里也没有什么神采,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日里少了五六分的人才。
“姐姐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偏赶上分宫的时候病了。若是因为这个分到不好的地界,可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宝钗忙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小心让姑姑们听到,秋兰也就闭了嘴。只是那时不时看向宝钗的眼神里,全是担心,让宝钗已经冷下来的心,又有些发热。可是这宫中之人,变数太多,宝钗也不敢相信,现在对自己十分关心的秋兰,一年、两年乃至五年十年之后,还能不能如此待自己。
不过是些小宫女,还不值得妃嫔们亲自出面。来选人的,都是各宫的大太监或是大宫女,这也就给那些家里有些门路之人,留下了操作的余地。
太上皇的太妃们此次不选人,自然是从皇后宫中开始选起,听着那大太监一个一个地点人,宝钗心内十分忐忑,生怕那太监眼神太好,发现了自己。好在有惊无险,皇后宫中挑了十个人,没有宝钗。与其余落选之人的不甘不同,宝钗心内有些窃喜,只是多年的教养,让她已经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
当今后宫并不算多,除了皇后外,高位妃嫔只有贤妃、淑妃和三位嫔,至下的婕妤七人、美人五人、才人五人是能够自己来选人的,别的就只能由着内务府里分配了。坤宁宫选完人后,贤妃宫里挑了六人,不知道是不想越过皇后,还是只需要这么多人。
宝钗心里越加忐忑,不知道淑妃会不会挑的人更少些,更不知道薛父打点的到不到位,还是只为了让她安心。正想着,耳边传来:“薛宝钗”的唱名声。低声应是后,宝钗快步走到已经被叫出来的两名宫女身边,没有被叫的宫女们,眼里或是嫉妒或是羡慕地看着她们。
不一会儿,又有三名宫女与她们站到一起,挑人的太监再没有叫别的人。看来各位妃子们都是知道进退的,没有哪个人在如此小事上,挑战皇后的神经。
那位来挑人的太监对着自己选出的人,说了一声:“快些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跟着咱家走。”宝钗几人就如被点了开关一样,回了屋里取自己的东西。
淑妃居于裳梨宫,此宫为何得名已不可考,只是宫室宏伟,花木依依,显示着主人在宫中不可忽视的地位——有个已经十余岁的三皇子,就算非嫡非长,也足够淑妃在后宫里稳如泰山了。跟着这样的主子,就算是不易出彩,可是却容易保住性命,这对宫女们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碧桃,这就是新挑上来的宫女。你看是现在就请娘娘见见,还是让她们再学学咱们宫里的规矩?”挑人的太监,对着一个大宫女打扮的宫女道。
那宫女鸭蛋脸板得一丝不动,圆杏眼微微立了起来:“海公公说的是什么话,敢是把娘娘的规矩都忘记了?”
那叫海公公的连脸色都没变一下,轻轻在自己脸上要了一下:“多谢谢姑姑提醒,小的还真是早起撞客着了。那姑姑看小的是把她们交给哪位姑姑好?”
碧桃姑姑只沉吟了一下,对着一个穿着略差些的宫女道:“红梅,你先带她们去昨天腾出来的住处,再带着她们去把各自的东西都领了。让她们好生梳洗了,下午等娘娘有了空再说。”
叫红梅的宫女,听一声应一声,等碧桃说完了,自己又重复了一回,没有错漏处才至宝钗她们道:“跟我来吧。”
宝钗一面随众应了,一面在心里将几人的对话都记了下来:那位海公公可能是裳梨宫的大太监,也可能是二等太监,可是显然在淑妃面前不如碧桃得脸。也可能是碧桃要在新人面前立威,要不也不会如此不给他面子——若是平日没有称呼过名字,那位海公公肯定不会在她们这些新人面前自失颜面。
看来这位淑妃娘娘,最信任的是自己的宫女,而不是这些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太监。这也是宫里好些妃嫔们的常态:高位妃嫔的家里,多少都有些势力,想送个宫女进宫服侍自己家里的娘娘,内务府也不会没眼色地从中做梗。
好在宝钗才刚进宫,现在年岁也不过是十三岁刚过完生日,一辈子的时间还长着,她还不至于认为自己穿越到宝钗身上,就一定带着主角光环,甫一出现在淑妃面前,人家就得弃自己娘家送进宫多年的人不用,而对自己言听计从。
人自大,也不是这样自大法。再说宝钗心里清楚自己的目标不是要淑妃面前争宠,而是要压过贾元春。原本因为贾家,她连进宫与元春掰下手腕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已经强于原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红梅带着她们转过正殿,眼前就出现了一排罩房,红梅道:“你们是新来的,只能是四人一间屋子。那个屋子里已经住了两个,哪两个去那屋子?”
宝钗见没有人动,自己对着红梅笑道:“回姑姑的话,我去吧。”
红梅看了宝钗一眼,嘴角带了些笑意:“也好。”再对向另外五人,那笑意已经收起来了:“即是你们都不愿意,少不得只好让你们挤一挤了。”
那五个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自己说话只晚了那么一会儿,就得五个人挤在一间房里:后罩房才有多大,住四个人都显得逼仄,再加上一张床的话,怕是转身都转不过来。
宝钗只管听话地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分配给自己的屋子,两张有铺盖的床她是不会靠近的,只把自己的小包袱放在靠门的床前椅子上。那床上一物皆无,上面还有些灰尘,看得出是有日子没有住人了。
听听隔壁还没安置好,宝钗自己拿起水盆出去打水——那床上灰不少,总得擦上一擦才好放铺盖。红梅正在外头听那五个人如何分床,见宝钗出来,少不得问道:“不好生收拾东西,想去哪儿?”问话时发现了宝钗手里的水盆,自己可能也觉得说话太急了些,竟小声道:“井台在东边,上面还滑,小心些。”
这话里的善意,宝钗自是听得出来的,也笑着道:“多谢姑姑指点。”自去打水,开始自己听人差遣与服侍人的生活。
第81章
这日晚间,宝钗就见到了这屋子原来住的两位:茉莉, 十四岁, 去年小选入宫;凤仙, 十五岁,前年小选入宫。两人待宝钗说不上友好,可也算不上冷淡,对着向她们叫姐姐的宝钗,只点头算是应下。
宝钗也不在意,自己初来, 又比别人晚进宫, 本就没有什么让人可以重视的。说来也不是没有, 那两名宫女都下力气看了宝钗的脸几眼,让她心里生出几分忐忑:自己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宝钗心里还是有数的。这样的容貌就是做低位宫妃都不安全, 何况是宫女。
好在宫女们例不许妆饰过艳, 宝钗每日只薄薄地涂一层粉, 就连口脂也不肯用,让暗中观察她的人稍放了些心——就算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藏拙, 可是不强出头总比掐尖要强的让人省心些。
这几日宝钗她们新分来的六人, 都是跟在姑姑们身边学规矩, 只看,不动手。这也是宫里的惯例, 宫女进宫是服侍贵人的, 自然要练成了手才能到贵人跟前, 可不是让谁用贵人练手。
宝钗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她家里的刚挑了小丫头进府,也不是直接就跟在主子身边做细活。可是与她一起分来的几个人里,就有背地里唧唧咕咕瞎议论的,说什么姑姑有意刁难,怕自己在贵人面前分了宠等等。
不过是十几岁孩子的不平之言,怕是进宫前家里也是寄了一身希望的,满心想着出人头地、争荣夸耀,倒把一个月学的规矩忘记到脑后去了。
幸亏因为住处之事,那五人与宝钗多少有些心结,所以与她说话的时候少。这样的议论,宝钗就算是听了也就听了,她不会去向姑姑传话,可也不会提醒她们注意宫里的规矩:一殿当差,贵人只有一个,少些人分散贵人的注意力总是好的。她无心害人,可也不会做烂好人——自己嘴都管不住的人,救得了一次,还能救得了一辈子不成?
果然不多两日,那两个说嘴最多的宫女,就在裳梨宫中消失了。这是宝钗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可以消失得那样无声无息。与她们一人屋子住的三人,就好象从来不认识那两个一样,再也不提她们的事儿。
看来冷心的人不止自己一个呀。宝钗在心里转了一圈,也就仍跟了姑姑行事。她是个有脑子的,姑姑不管是做什么,她都要在心里过个三四遍,到了晚上睡前再回忆一遍,觉得自己记住了,才肯睡去。
这样做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渐渐地姑姑们就发现,自己做过的事情,让这四个新来的宫女试的话,做得最好的一定是宝钗。可是姑姑在满意的同时,又心里摇起了头:长得最好,做事最利落,太出尖了。
不过是十来日的光景,宝钗等人的情况,就已经送到了淑妃娘娘跟前,娘娘看了也是一笑:“这次内务府倒是给我送了个妙人。”
碧桃在旁边听了,一声也不吱:这个时候说出海公公挑人不当,这个娘娘已经知道的事实,并不会让娘娘高看自己,反而会觉得自己是事后诸葛,更会让娘娘以为自己为了争宠,不顾裳梨宫整体的和气。而娘娘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宫里处处得透着祥和。宫女和太监不是不能争宠,可是得使巧劲,明着上眼药,只会让娘娘厌了自己。
娘娘倒也没指望着碧桃说什么,自己使出来的人,这点分寸是该有的,她只是低声道:“后半晌找个空,我也见见这几个丫头。”
碧桃应下后,自去传话。淑妃只管下令,只看结果,对中间有没有人加减些什么是不在意的:不能从传话中听出深意,也就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必要。
对淑妃与碧桃来说,娘娘见新来的宫女不过是旧例。可是对宝钗等人来说,却关系到自己日后在宫中至少十余年生活的好坏。别人如何打扮都与宝钗不相干,现在她只是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把林如海送的荷包戴上。
那荷包宝钗看过多次,也不过就是个旧荷包——用料算不上多考究,凡是有些底蕴的人家,都能拿得出的上用官绸。花样也一般,就是普通男子常用的青竹。可是能让林如海郑重交付的,应该还有别的意义在里面。只是看这荷包的颜色,应该有些年头了,就算保存的再好,依然是个旧的。
可能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旧字。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是林如海一个外官,能与深宫的妃子有何旧,就是宝钗不太敢把荷包戴在身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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