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别嫌我话多——”那苦力看邹氏吞吞吐吐,猜到李正清名次不佳,心里嫌工钱少、挨骂多,就故意地说:“进京赶考的多了,西边那个状元巷里,住满了赶考的举子。有人一住,就是二三十年!有个姓宋的举子,屡试屡败,说什么‘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赖在京城不敢回乡,前年害了一场大病,把个花枝儿一样知书达理的女儿,卖给人家做小妾。呵,多寒碜人。还是读书人家呢,也干这种卖儿鬻女的事。”说完,不屑地一哼。
邹氏好似挨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依稀看见了自己一家的过往以及前景。继而,为了那么一点点的自尊心,她说:“……我家老爷,考了第八名……绝不会干那叫人戳脊梁骨的事。你们别对外头瞎说!我家老爷不爱张扬……传扬出去,这个来拜访,那个来讨教,想清静一下,都不行了。”
苦力们忙不迭地奉承说:“难怪老爷一身的贵气。江南可是一块宝地,在那中了第八名,来年一准金榜题名。”
曹秀儿将信将疑着,见蘅姑又气鼓鼓地出来抱包袱,忙赶着替她抱了一个。
蘅姑只顾着生气,也不搭理人。
出了这前厅,向东是一道角门,直通向一所大花园子,花园中松柏青翠、翠竹杆杆,又有梅树飘香。向前,又是一道垂花门,进了门,迎面又是三间上房、两间耳房,两边各三间厢房,紧挨着垂花门,是两间鹿顶耳房。
曹秀儿随着蘅姑进了堂屋,把包袱放下后,小声地问:“姑娘,你爹——”
“我算什么姑娘?要找姑娘,去花园里找!”蘅姑怼了曹秀儿一句,跺着脚又去搬包袱。
“这个小蹄子!”曹秀儿啐了一声,踮起脚把这三间堂屋看了一回,见搬来的家具是簇新的花梨木所造,又伸手向包袱里摸。
“咳!”廊檐下,有妇人咳嗽一声。
曹秀儿赶紧地走出来,见是一个四十多岁、打扮素净的女人,忙不偏不正地行了个万福,又赶着替那女人抬筐子。
这女人就是胡六嫂。
胡六嫂见曹秀儿打扮得妖妖调调,在这这摸摸,那看看,行动十分的鬼祟。胡六嫂打心底里嫌弃曹秀儿,待要撵她出去,又不好意思撵,只能耷拉着脸,叫她识趣点,自己出去。
曹秀儿小声地问:“你家老爷真考了第八名?”
胡六嫂目不识丁,只知道李正清中举了,一家子今非昔比了,哪管什么第几名,只含糊地嗯嗯了两声。
斜地里,忽然传来一声:“娘,救命!蘅姑又造反了!”
曹秀儿巴不得找个话头,忙说:“六嫂,你听听,这是怎么了?”
“没事。”胡六嫂头也不抬,把锅碗瓢盆一样样地摆好,又拿着抹布揩拭灶台。
曹秀儿睃了她一眼,听见橐橐的脚步声,忙迎出去。
邹氏看见曹秀儿,倒吓了一跳,忙问厨房里的胡六嫂:“奉官呢?这东西,怎么不看好门?”
胡六嫂忙说:“太太,奉官在花园里看人搬东西呢。”
“娘,你看蘅姑!”显然争不过蘅姑的蕙娘娇嗔着,把西厢的窗子推开,“论起大小来,就该她和红豆两个住一间屋子。”
蘅姑跳出门槛,把门上挂着的棉布帘子摔上半天,“凭什么就大姐姐一个人占着三间屋子?”
“前面后面都是屋子,你非挤在这干什么?”
“前后都有,你为什么不去?”
曹秀儿因邹氏刚才委婉地下逐客令,嘴里故意地唷了一声,一惊一乍地看着邹氏,嘴里没出声,眼睛却在问:你家里怎么一点长幼尊卑都没有?
关你腿事!邹氏用眼神回答了她。
“娘,你还管不管蘅姑了?她撕我衣裳!”蕙娘懊恼地嚷嚷。
蘅姑骂道:“没眼力劲的东西,娘正和人说话呢,你大呼小叫个什么?”
曹秀儿咬着唇,忍不住要笑。
“蘅姑,别这么没大没小的!”邹氏悻悻的,握着帕子擦着不住发痒的眼角,扬声问:“红豆呢?”
蕙娘说:“她有雅兴得很,这会子去花园里看梅花了。”
邹氏说:“你们三个一起住西厢,东厢留给荣安、荣宝!”
“那,我自己住一间!”蕙娘先说,蘅姑叫道:“你想得美!二姐姐才回家,你不要和她亲近亲近?”
“你说我,你怎么不——”
“你们两个给我闭嘴!”邹氏脸上火辣辣地疼,气两个女儿不给她长脸,“蕙娘住北间,红豆住南间,蘅姑,你爱和哪个姐姐住,自己选。谁再啰嗦,我卸了她两条腿!”
听出邹氏真生气了,蘅姑赶紧地走进西厢,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东西向北边搬。
蕙娘望了蘅姑一眼,促狭地说:“你怎么不跟你二姐姐住?她的东西都是好的,你跟着她住,好早晚使她的东西。”
蘅姑一吐舌头,轻轻地说:“我就瞧不上她那个做派!拿腔作势的,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我活腻歪了,才和她一起住呢。”
诋毁着红豆,蕙娘和蘅姑又相亲相爱起来,一个说:“这梅子干给你,你爱吃。”一个笑,“姐,瞧你,又使我的梳子。”
邹氏长出了一口气,望见二女儿擎着一枝两尺长的红梅翩然走来,客套中带着两分讨好地说:“红豆,你一个人住在西厢南间里,快去收拾你的东西吧。”
红豆斯斯文文地答应了,拿着红梅便向西厢里走。
邹氏被女儿神色间的疏离刺得心痛不已,这心痛,又化成了一股莫名的气恼。天底下,卖儿鬻女的多了,凭什么就她要受这愧疚的煎熬?
她气恼着,红豆心里,也是百感杂陈。
八年前的那一幕,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
那天,临近年关,爆竹声中,蕙娘哭哭啼啼地走进来,扯着邹氏的衣角,撒娇说:“娘,翠兰笑话我衣裳破!我要新衣裳!”
“等会再跟你说话,”邹氏推开蕙娘的手,掰着她的脸颊,狰狞着面孔,唾沫星子乱飞地叫,“你瞧瞧芸娘这张脸,十里八乡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就只值二两?”
邹氏叫破了嗓子,那白胖的人伢子气定神闲,“长得再好,也才六岁,能不能活着长大,还不一定呢。再说,人家还要管她的口粮。二两,不能再多了!”
“那,那三丫头……”
“就爬树上掏鸟窝的那个?白给都不要。”
“再加五钱银子,你领走。”
“加不了。”
“……娘,卖什么呢?”蕙娘懵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地破涕为笑,“娘,卖了就有钱了,有钱就给我买新衣裳!”
邹氏啪地一巴掌扇了过去,一直被捧在手心里的蕙娘傻住了,半响,哇地一声放声嚎啕。
在蕙娘的啼哭声中,人伢子用白蚕似的肥胖手指牵着她,走出李家破败的小院。
她忍不住回头时,蘅姑骑在树上,扯着嗓子叫:“二姐,你向哪去?你听,那个娇宝宝又哭丧啦。”
血缘,真是一个奇怪的玩意。
八年未见,重逢时,竟能轻而易举地唤起心底的脉脉温情。只是,看见蕙娘仍是那么娇憨婉转、蘅姑仍是那么泼辣敢为,她实在做不到心无芥蒂。
她被雕心雁爪的管事勒索时,被心狠手辣的大丫鬟作践时,他们都不在;他们作为一家历经风雨时,她也不曾参与。
“毕竟八年没见,过一段时间就好。”看着崭新的一切,红豆又像以前那样,安慰着自己。
第003章
“这位姑娘……”见识了蕙娘、蘅姑两个的做派后,曹秀儿万万没想到,李家竟然还有一位仪态端方、温婉妩媚的女孩子。
“胡六嫂,送这位嫂子出去吧。乱糟糟的,怎么待客?”邹氏又下逐客令。
曹秀儿察觉到不对劲,敏锐地把眼睛一眯,“这位太太,这个二姑娘,也是你们家的?”
“不是我们家的,是你们家的?”邹氏心虚了一下,红豆回家之初,她沉浸在骨肉团聚的欢喜中,来不及多想。随后,意识到女儿当初是陶府公子哥身边的大丫鬟,忍不住焦虑起来。她有些话,待要问红豆,又拉不下脸;待不问,心里又梗着一根刺……
曹秀儿瞅着她脸上浮出的红晕,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瓜子,噼啪地嗑着,好笑地说:“太太,说句不中听,您是久贫乍富吧?”
“这又关你什么事?”倘若邹氏知道曹秀儿是出了名的滚刀肉,就不会就纳闷她为什么这么厚脸皮,什么都要刨根究底。
曹秀儿短促地哈了一声,“太太,街坊邻居的,不打听清楚,以后怎么好来往?”
邹氏气得睁睁的,死死地攥着帕子,忍了一口气,胡诌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就不许我们有个阔亲戚?实话告诉你,两淮节度使陶家是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我家二姑娘,打小是在他家老太太膝下长大的。”
曹秀儿不信,还要问,胡六嫂瞅准机会,生拉死拽地扯了她,推着她向外头去,一等曹秀儿出了院门,就咣地一声把院门关上。
“秀儿,又叫撵出来了?”林三嬉皮笑脸地逗她,“你说,咱杏花巷里,拢共就四户人家,除了你主子家,其他三家都不许你上门。你的人缘,怎么这么差?”
“死林三!”曹秀儿骂了一声,拧着水蛇腰要回乔家。
林三赶紧地拦住她,“秀儿,这李家什么来头?”
“你叫我一声姑奶奶,我就告诉你。”
林三装憨,只顾笑,却不开口。边上一群闲人起哄说:“林三,你叫她一声姑奶奶,又少不了一块肉。”
“叫吧!”
在一堆人的起哄下,林三装疯卖傻地摇着头,喊了一声“姑奶奶”。
曹秀儿噗地一声,将瓜子皮吐到林三衣襟上,翘起兰花指,指着李家说,“这家,是两淮节度使陶家的一门子穷亲戚,今年刚刚考了江南省的第八名。她家排行第二的女孩子,还是在陶老夫人养大的呢。”
“陶家?绰号江南王的陶家?”斜地里,一个人难掩乡音地雀跃说。
“你是哪个?”曹秀儿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见他很高的个头,面容颇有些俊逸,除了年纪大一点,肥硕一点,和刚才李家下马车的那位老爷极为相似。
“这家的老爷叫李正清,我叫李正白——你想吧!”仿佛已经沾上了江南王的荣耀,李正白满脸的红光,他向巷子口跑了几步,对马车里的家眷说,“我就说嘛,咱二弟中举了,绝对穷不了!他考了江南省的第八名,又和江南陶家认了亲。”
“你个没成算的,你二弟、二弟妹奸诈得很,叫你不要急着算计他家,你非不信!这下好了,咱们过来,人家只怕不认咱了——要认咱这个亲戚,搬家时,还能不跟咱说一声?”蔺氏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十八岁的妙莲说:“都怪爹娘钻进钱眼里了,人家远道过来,连喝一口茶,爹娘都要跟人家算钱。”
“你这个小东西,怪会替人家记仇!”十六岁的荣喜敲了敲马车的板壁。
蔺氏说:“就是,谁叫她一来就装穷呢?早说她有钱,我保证待她比待我亲娘还亲。”
李正白说:“反正,我已经把租的屋子退掉了,咱没地儿住去了,他们要是忍心,咱一家就冻死在街头,给他一个难看!”
妙莲噗嗤一声笑了,被蔺氏轻轻地敲了一下,这才忍住笑意。
李正白说:“都给我记住了,任凭他家怎么说、怎么骂,咱们一句都不吭声。”
“知道了,说了一千遍了,耳朵都起茧子了。哼,早先咱家哪一样不比她家强?如今咱家沦落到要求她家的地步。”蔺氏想想就为自己家抱不平。
李正白不服气地说:“你听听你嘴里的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的时运来的,不就是咱的时运来了吗?你不要觑近不觑远。你等着吧,我二弟青云直上了,咱跟着鸡犬升天,有你的清福享呢!”
“升天?别被一屁打到半空,上不接天,下不接地才好。”
“你再说这样触我兄弟霉头的话,就别怪我不念夫妻之情!”李正白一拍马车,冷冷地瞅着蔺氏,“我知道你嘴头子不好,你给我记住,谁吵得我二弟不能安生温书,我打掉她下半截来!”
李正白的气势,异常的高涨。蔺氏不敢顶嘴,讷讷地说:“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我也巴望着小叔子他金榜题名呢。”
“爹,走吧。”妙莲瞧爹娘的神色不对劲,赶紧地催促李正白快走。
李正白牵着马车,走到李家大门前,叫内人和一双儿女下了马车,就向大门里走。
邹氏正在大门内给苦力们算工钱,扭头瞧见了,冷笑一声:“真是贵脚踏贱地,那阵风把大哥大嫂吹过来了?”
“爹,咱的东西放哪?”荣喜搬了一个柳条筐子进来。
邹氏一怔,眨巴了两下眼睛,才恍然大悟,脱口道:“你们也想搬过来住?白日做梦!”
“太太,再多给一吊钱吧,早先你没说你有这么多的东西。苦力们巴巴地劝着。
邹氏急着打发走他们,好正经地应付李正白一家,忙不迭地递了五钱银子过去,“就这么多了,爱要不要。”
苦力们接了,瞧邹氏的架势,要和人吵架,也不等什么酒肉了,赶紧地出了大门。
“还好意思来?还嫌算计的少了?”邹氏指着天,咬牙切齿地说,“和外头人勾结,黄猫黑尾地算计自家人,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地底下的公婆吗?”
蔺氏巴巴地说:“我也劝过你大哥……他不听。”
李正白赶紧地掏出五十两银子递给邹氏,仍嘴硬说:“你从南边带了那么些东西来,论理,许多东西都要课税……也不是我讹你,要不是我求了抄关里的朋友,人家还要抓你上衙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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