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姐!”荣安叫了一声,蘅姑举起手来要打,“跟谁大呼小叫的?”
蕙娘说:“蘅姑,你别动不动就打荣安,等你出嫁,要人送亲,就知道有他的好处了。”
“没羞没臊,七早八早的就惦记出嫁了?”蘅姑嗤了一声。
蕙娘道:“就你会挑刺儿,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走来抓蘅姑的脸,被蘅姑一个反手摁在桌上。
“叫姐姐!不叫不放手!”蘅姑使劲地摁着蕙娘。
蕙娘趴在桌上弱弱地挣扎了两下,放声叫道:“娘,救命,蘅姑造反了!”
邹氏忙说:“轻一点,别摁疼了你姐姐。”
李正清摇了摇头,“你们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抬头,望见二女儿冷清清地站在一旁,忙冲她笑了一笑。
近情情更怯,红豆莫名地局促,说道:“别闹了,下雪了,天黑得早,这会子不去,等会子人家就收摊了。”
“看二姐姐面上,我饶你一回。”蘅姑撒开手,拿出自己的钱袋,把钱袋摇得叮当响,“小的们,走,我请你们吃馄饨去。”
“走!”荣安将荣宝塞给邹氏,三两步蹦到院子里,外面的雪花宛若搓绵扯絮,他弯下腰,从地上捞起一把,就向身后砸去。
这一把雪,砸了蕙娘、蘅姑还好,偏砸在红豆脸上,荣安登时傻住。
红豆见李家姐弟没人提起要撑伞,料到他们要冒着雪去吃馄饨了。于是,趁着荣安尴尬,从地上捞起一把雪,三两步走过去,就向他脸上扔。
荣安惊了一下,忙向外跑。
蘅姑走来,悄声地说:“二姐姐,你还记得咱两个一起,把大姐姐倒插在雪堆里吗?咱两个合伙,丢她一个。”
年代久远的记忆被唤醒,红豆玩心被勾起,抿着嘴,点了点头。
“你两个合计什么呢?”蕙娘凑了过来,蘅姑先动手,抓了一把雪,揉了揉,就向蕙娘身上砸。
红豆慢了一步,紧跟着她们跑出大门,见蕙娘已被蘅姑砸了一脸的雪,也把手上的雪团砸了过去。
“你们都不是好东西!”蕙娘脸上满是雪花,她闭着眼,娇嗔着,就用两只手去扫。
“大姐姐,瞧我的!”
蕙娘听荣安叫她,当真回头去看他。
荣安飞起一脚踹向眼前的银杏树,银杏树上去年没掉的枯叶,随着雪花簌簌地落了下来。
蕙娘恰被落了一头,她护着头,啐道:“荣安,你要死!你们三个就知道欺负我。”
荣安才要回嘴,就听西边有个老头咳嗽一声,然后说:“是哪个狗崽子踹了我的树?”
荣安后悔不迭地说:“老爷子,对不住得很,不知道这树是你家的。”
那个老头嗓子里哼哧一声,随后噗地一声将一口浓唾沫射向地面。
李家姐弟四个被恶心了一回,蘅姑小声地说:“咱别理他!”
蔺氏听见了动静,从门里走出来说:“别理那个老夯货,这树年纪比他还大,怎么可能是他的?大雪的天,你们四个向哪去?”
荣安回道:“大娘,我三姐姐今儿个做东道,请我们吃馄饨。”
蘅姑偷偷地拧了荣安一把,蔺氏笑了一声,转身对院子里喊,“荣喜、妙莲,你们来,你们三妹妹请吃馄饨呢。”
蘅姑嘴张了张,强忍着没吭声。
荣喜走出来说:“娘,莲姐姐有些咳嗽,她不出来了,就我去吧。”
蘅姑不乐意请荣喜,又不好意思开口赶他,只得又掐了荣安一下。
五个人又向外走,荣喜跟着四个妹妹、弟弟走,因瞧他四个不和他说话,就舔了舔嘴角,故意地问:“你们去过城隍庙没有?去过城外九里沟的皇亲花园没有?”
蘅姑说:“我们才来,哪有功夫去。”
荣喜说:“这京城哪个地方,我没去过?等过两天,我带着你们去逛庙会。你们来的巧了,等过一个月那些皇亲国戚们打上元醮,那才叫热闹呢。”
蘅姑说:“就算我们来得巧,人家皇亲国戚的打醮,能叫我们瞧见?”
“我带着你们去呀!这京城里的公子哥,哪一个我不认识?你们瞧,我身上的香坠子,还是靖国公府的翊哥儿送的呢。”
“当真?”蕙娘被惊掉了下巴。
蘅姑嗤了一声:“你听他胡枝扯叶!大爷家究竟怎么样,咱又不是没见识过。”
荣喜看蕙娘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分外的天真烂漫,再瞧蘅姑满脸不信,红豆压根没在听他说话。他更觉得蕙娘这个堂妹天真可爱,他提醒蕙娘,“小心地上,这地坑坑洼洼的,等我爹闲了,拿几个钱,叫人修一修。”
“这是大家的事,不能叫咱一家出钱。”蕙娘毫不见外,已把李正白当成自家人。
“这几分几厘的,计较什么?”荣喜嗤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一股温热的腥臊之气扑来,荣喜大叫一声,扭头一看,就见一个老头,仰着老树皮似的瘦脸,抖着乱蓬蓬的胡须,哼着小曲,懒洋洋地系上裤腰带。
第005章
啊地一声,蕙娘、蘅姑羞得抱成一团。
荣安叫道:“好不要脸的老头子!”
“你这老不死的!我才上身没两天的新衣裳!”荣喜恨得一嘴银牙咯吱咯吱地响,他一手揪住那老头的衣领,切齿道,“你赔我的衣裳!不赔,我抽了你的筋!”
老头儿嘴里喷着臭烘烘的酒气,乜斜了眼,冲着荣安、红豆几个一啐,“狗娘养的!有眼不识泰山,敢吓唬你赵爷爷!”
红豆说:“咱家东边住着的那位,仿佛姓赵。”
荣喜叫道:“管他姓什么?看他这副邋遢样,必定是人家不要了的、狗不吃的老奴才!”摁住老头儿,使劲地拿自己脏了的袍子向他身上擦。
老头子扯着嗓子叫:“老子是赵家的本家!老子阔气时,赵颁那小子不知道在哪撒尿和泥玩呢!”
“你家在哪?你说,我找你家里人赔钱去。”荣喜冲着巷子嚷嚷。
巷子里空荡荡的,一声下去,只听得见荣喜自己个的回音。
蔺氏从家里走出来,一眼看见荣喜的袍子,心疼地直叫唤:“我说不叫你穿吧,你非不听!看把这袍子糟蹋的。”
荣喜说:“娘,咱揪着这个老不死的,去找他家里人来赔!”
“当然得叫他家里人赔了,不然,还能叫咱吃哑巴亏?”蔺氏低着头又去看荣喜的袍子,又忍不住心疼地叫,“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怎么不死呢?走,咱找他家去。”
“老子是赵家本家!当初要不是老子点头,赵颁那狗东西的小娘还进不得我赵家的坟茔呢!他一个旁支别系的,给人舔沟子挣了几个钱,就敢在老子跟前逞威风?王八蛋!他的东西,都是偷老子的!”老头儿扯着嗓子嗷嗷地叫。
荣喜摁着那老头,和蔺氏去敲旁边的门,敲了半天,曹秀儿嗑着瓜子,开了门,“别敲了,这个老酒鬼家在梅柳巷里开茶铺,你向那边找去。”
蔺氏怕风吹干了荣喜袍子,没了凭证人家不认账,匆匆地向曹秀儿道一声谢,和荣喜押着老头就向梅柳巷走,进了梅柳巷,挨家挨户地一问,没走多远,就找到了老头年久失修的茶铺子。
荣安说:“姐姐,咱跟着大娘去瞧瞧,看他家里人怎么说话!哼,亏得咱们走得慢,不然,也要被他淋一身。”
蔺氏怕被蕙娘姐弟瞧见她和老头家人计较那三瓜两枣的市侩场面,赶紧地说:“荣安,你还带着你三个姐姐去吧,等你大哥换了衣裳,就跟上你们。”
蘅姑巴不得不请荣喜,赶紧地答应了,拉着荣安出来,狠狠地在他臂膀上一拧。
荣安忍气吞声地说:“我哪知道大娘这样的不见外?”
姐弟四人又结伴向前走,路过一间挑着幌子的客店,就听客店里,有个男人高声骂道:“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一点道理不懂。你的小厮拐带走我的小妾,于情于理,都该你来赔钱!我在那小妾身上使的银子,都能打个银人出来了,叫你赔个百八十两,还便宜你了呢!”
“不干我事——我的盘缠,也被那恶仆偷了去。”
“不干你事?也不打听打听,我妹妹是谁家的奶奶!就敢来老子跟前撒野放刁!到明儿个早上还不松口,就拉你去衙门。”
荣安一吐舌头,小声地说:“乖乖,一个人,就要百八十两,咱二姐姐——”
红豆眼神一瞬,蘅姑一巴掌扇在荣安背上,“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再向前走,就瞧见了青云街上行走的路人,蘅姑担忧地说:“下雪了,也不知道人家收摊了没有。”
荣安说:“三姐,你可千万别小气。馄饨摊收了,咱们就去吃别的——”话没说完,脚下忽地噼啪一声,吓得蕙娘连声尖叫。
“嘿嘿!”墙角下一个黑胖高大男童得意地笑。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荣安叫了一声,撸起袖子,就向那男童跑去。
“你来呀,抓不住我,你是我儿子!”男童肆无忌惮地继续挑衅。
荣安去追,男童就向前面跑,一直跑到大街上,荣安一把揪住男童脑袋上的顶角,照着他后背噗噗地扇了两巴掌。
“这是干什么?光天化日的,怎么就打人呢?”热气蒸腾的馄饨摊上,卖馄饨的女人腰上系着灰不溜秋的围裙,三两步叉过来,一把将男童抢在怀里死死地搂着。
“你儿子往我姐姐脚底下扔炮仗!”荣安气恼地说,卖馄饨的女人说:“肯定是你们先惹他了,不然,他怎么不扔别人呢?”又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白长这么大的个儿,他打你,你就不知道还手?白米白面的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男童搂着半尺长的一串鞭炮,叫道:“我怕他抢我鞭炮!不然,我也揍他了。”
蘅姑走来说:“你别赖,我们四个人吃饱了撑着了,跟你儿子过不去?”
“谁知道你们是撑着了,还是浪的没事干,大雪天来大街上找茬挑刺!”卖馄饨的女人嘈嘈道。
蕙娘气得浑身发抖。
红豆眉头蹙了起来。
蘅姑冷笑道:“谁浪也没有你浪。朝廷贴皇榜,征召壮丁三十万,不为淮河决堤,只因你发、浪!”
“你这黄毛小丫头!”卖馄饨的女人扬起手就要打。
“你弹我一指头试试!”蘅姑掐着腰,昂着头,寸步不让。
“你听听你,嚷的都是些什么?”卖馄饨的男人走来,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小声地说:“摊子上还有姑娘家在呢,只为你这张嘴,坏了多少买卖!”
卖馄饨的女人嘴角蠕动着,见寥寥只坐了几个人的摊子上,恰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怕坏了营生,咕哝一声“我懒得跟你计较”又回去接着包馄饨。
卖馄饨的男人一脸憨厚地搓着手,笑呵呵地说:“几位消消气,别跟她一般见识。几位来吃馄饨?——只算你们三碗的钱。”
蘅姑一听能白吃一碗,忙不计前嫌地拉着蕙娘、红豆走到棚子下坐着。
红豆怕女人在馄饨碗里动手脚,就说:“婶子,这位小兄弟多大了?也有十二了吧。”
那卖馄饨的女人没好气地说:“才十岁,就是个儿大一点——正经人,谁跟个十岁的孩子过不去?”
红豆说:“也读书了吗?瞧着他双目炯炯,灵气得很,不读书可惜了了。”
那男童一张滚瓜脸上,两只眼好似竹篾割出来的,只有细细两条缝,扁扁的蒜头鼻子下,一张大嘴傻兮兮地张着露出两颗大板牙。
蕙娘和蘅姑、荣安三个忍不住挤眉弄眼地笑。
那卖馄饨的女人心里舒坦了一些,笑道:“他在梧桐巷里跟着闫秀才读了四年书。见上闫秀才一回,闫秀才就要夸上他半天——狗儿,跟娘说说,今儿个跟着闫秀才学什么了?”
狗儿点燃一枚炮仗,向大街上一扔。
大街上的人被吓到,骂了一声“小兔崽子”,因嫌费事,依旧走自己的路。
狗儿嘿嘿地笑,他爹嗔道:“又惹祸!再惹祸,看不打断你的狗腿!”他娘回护道:“看把孩子骂傻了。小孩子不顽皮,难道老头子顽皮?赶紧洗碗去——狗儿,今天学什么了?说给娘听听。”
狗儿看着路人狼狈地跳脚走了,嘎嘎地笑了又笑,拨冗回了他娘一句:“昨天学了诗,今天学做贼了。”
“你个嘴里没正形的!老实说,今天学什么了?”卖馄饨的女人用筷子敲了敲锅沿,执拗地逼儿子说点话,给她长面子。
狗儿受了委屈,叫道:“就学了做贼,我骗你干什么?”
荣安促狭地说:“婶子,你别气。你儿子说的是‘诗词歌贼’的贼,不是偷鸡摸狗拔蒜苗的贼。”
“这个贼,有什么不一样?”卖馄饨的女人老实地睁大眼睛,荣安说:“学会了这个,就离考秀才不远了。”
“哎呦,我儿子真能耐!”卖馄饨的女人喜笑颜开,把那偷偷往碗里吐唾沫的算盘抛到了爪哇国,又拍狗儿的后背,“好孩子,正经的干!将来给娘挣个诰命回来。”
狗儿嘻嘻地笑着,忽地向红豆脚下扔了一枚炮仗。
红豆一脚踩上去,炮仗闷闷地炸响。
狗儿没意思地撇了撇嘴,吸溜着鼻涕就向梅柳巷里钻,时不时地点燃一枚炮仗,专门吓唬路过的行人。
荣安、蘅姑两个瞧见馄饨煮好了,就去端了四碗过来。
边上一个穿着青衣,做了小厮装扮的半大小子嚷嚷说:“先来后到——我先来的!”
蘅姑说,“谁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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