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衡在下首小口喝茶,心里很是看不上这位牛力。牛首辅三朝元老,历经三朝而不倒,朝中人起名“三不倒翁”。如此滑不留手的一位首辅,居然有这么一个单纯到痴傻的儿子,再听说宫中的女儿便是嚣张跋扈的熙贵妃,真是好竹也能生出歹笋。
牛首辅喝令儿子:“胡说些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我一把老骨头,能得到万岁眷顾,回乡终老,已是祖宗保佑,何必恋栈权势,不能终老?”
赵尚书将盖碗一放,颔首道:“老牛,你我争斗一辈子,我都不服你,如今你这番举动,却让我心服口服,老夫到底是不如你。”
牛首辅苦笑:“你我二人,谁不知谁。这最后一步,却还是我输了,到底我没有你那等忠君爱民之心,只想着早日脱身。”读书多年,哪位读书郎心中没有辅佐君王之梦?可惜啊,他到底是怂了,儿子不成器,女儿又是个拖累,若是自己再不退,只怕一家人都不能善终。
他叹了一口气,“我儿你是知道的,只怕会被人当枪使,历朝的规矩便是大员退任后必须回原籍,我只怕我鞭长莫及不能再提点他,让他进了什么人的圈套,以后还请你多加照看。”
说着,便到地上,一揖而下,其余几人措手不及,都慌忙扶他起来。
赵尚书点头:“你放心,咱俩的恩怨我势必不会带到你儿子身上。”
牛首辅千恩万谢:“我已经给他谋了个外放,在江阴寻了个偏远小县城,做个县官。”
“爹爹?”牛力失声。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诧异不已。京中繁华,谁想去那偏远之地,做个县官?再说爹爹人走茶凉,谁还记得自己?到时候怎么升迁?
赵尚书却一脸了然:“如此甚好,便有你的政敌想找他茬,便也天高皇帝远,够不到那里。”
牛首辅却还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想请你将他调过去。”
赵尚书一愣,下首的牛力和赵清衡也是一愣。
半响还是赵尚书先醒悟过来,扶掌大笑:“妙啊妙!你这老狐狸!人人都知你我不对付,若你走了,我先下手将你儿贬谪,人人都觉得解恨,于是再无人记得他。待他好好在任上熬个五六年,干出成绩来,这风头也过了,皇上在你离任这件事上对你心存愧疚,必然会补偿你儿。五六年后我们和阉党必有争斗,朝中大员折损过半,可不就是你儿的机会?”
牛力这才如梦初醒,赵清衡也是恍然大悟。他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赞叹,不愧是老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赵清衡:牛力单纯近乎痴傻,熙贵妃嚣张跋扈。
作者:真香警告
第19章 辞官(二)
送走了赵家父子,牛力急冲冲跟着爹爹去了内书房,他心中不知说些什么,半响才出声:“爹爹,是孩儿莽撞了。”
他心中充满自责,这些日子,他心中怪爹爹当众辞官,没想到爹爹为自己处处打算,殚精竭虑,甚至为了自己的前途跟斗了半辈子的赵尚书服软。
牛首辅摇头:“你啊你,以后还是少说,多看。一样的年纪,你看看那赵清衡。”
牛力不服气:“哼,他就是在流放地学精的,以前在京中还不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牛首辅一脸怅然:“是啊,谁家公子哥儿不是朝华拂柳、打马嬉笑,哪里比得上数九寒天苦读的学子,知道民间的苦。”
牛力想了想,还有一事不敢确认,他迟疑着问牛首辅:“爹爹,那位赵尚书,跟你斗了半辈子,最后,真的能如你所愿?”
牛首辅笑:“这你就不懂了,他虽然跟我不对付,但到底为人光明磊落,看在外人眼里,我此时不亚于被皇帝打了一个狠狠的耳光,便在他看来,既是解气,也有几份兔死狐悲之感。你的去留,便是无需他掺和,我也能做到,此事让他来做,只是给他卖个面子罢了,何况”,牛首辅抬头看着窗外无限夏意,玉兰树在院子里亭亭玉立,一脸悠长“何况我刚才还给他塞了一份名单,这可是一份大礼。”
牛力恍然大悟。
旋即他又想到最近几天一直困扰他的一个问题:“父亲大人,您又为何致仕?”
牛首辅摇头:“咱这位皇帝啊,总是声东击西,你跟他说学生造反,本意是想阻拦皇上培养学生亲信,他便顺势削了魏党喉舌,那些东林党人养的言官还说不出来什么,削弱魏党,正是东林党人喜闻乐见之事。
你跟他弹劾朱太傅行刺,本意是想冲击朱太傅地位,他却勃然大怒,声称有宫人勾结外朝,泄露皇家秘密。最后索性掀起一场大清洗,名正言顺的将宫内的钉子拔个一干二净。东林党人能出言反对吗?不能,我请辞,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允许了。除掉了两派共同的眼中钉。
阉党上奏抗议宫中削减宫人,他便顺势提出边疆苦寒要将宫人许配过去,就此让提议的大臣带头捐款,让那大臣肉疼不已。
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却都东绕西绕,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牛首辅给儿子一一讲解着这些天来朝堂上的蛛丝马迹,最后总结:“这位皇帝,大有作为。我们牛家势大,我历经三朝,我的学生乡党遍布朝野,若是他要杀鸡儆猴,那我便是那第一只鸡,不若见好就收,留下宗族血脉,以图后续。”
牛力又想起一出:“可是妹妹呢,她待在宫里,若是皇帝想对我们动手,先把妹妹贬谪了怎么办?她又是骄纵惯了的性子,要被皇帝寻个错处,还不是易如反掌?”
牛首辅苦笑:“如今我是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我托了你媳妇进宫,去跟熙娘娘说上一说,还附上我的亲笔书信,至于她听不听,就看她的造化了。”
宫中熙贵妃正在闹。
她一头闯进了坤宁宫,二话不说便捡起了宫中的物件(不值钱的),摔摔打打,口中还念叨着:“要赶了我的宫女出去,不若将我也赶出去罢了。”
不料朱烟寒也后脚赶到,看到朱烟寒,熙贵妃心中更是委屈:“皇上,您的心太偏了,臣妾受了委屈见天儿在宫门口望眼欲穿盼着您您都不来,如今我只是来坤宁宫理论半刻钟不到,您便赶来解围,显见得是心中只有皇后。”
她不管那些规矩啊体面,那是一国之母考量的,熙贵妃心里盘算的好好的:自己跟皇后这等木偶人的不同,不就是自己能闹能说么。她哭得梨花带雨,两颊微红,眼神怯怯,双目含着神情和质疑,就等皇上接招。
谁料朱烟寒无动于衷:“朕并无偏袒,只是这会子又到了饭点。”
“皇上,阑珊姐姐也是见皇后娘娘削减宫人,心中有怨气,不得已而来。”痊愈回宫的丽妃娘娘说完就捂住了嘴。
哎呀哎呀忘记了,她自然要秉承原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跟着过来坤宁宫凑热闹就算了,居然还延用原主的画风出言挑拨。
皇后扶额:丽妃啊,去小汤山修整了月余,你是半点都没有长进。
熙贵妃见丽妃出言挑唆,心中暗恨,又有些担心皇帝被丽妃那个狐媚说动了,她本来只是假哭,如今倒愁的真哭了,可是看朱烟寒听到后只是呆呆傻傻立在原地,眼中渐渐大雾弥散,她有些吃不准自己这招有没有用。
朱烟寒半响问:“阑珊?”
丽妃抢着回答:“对啊,皇上,您之前不是还称赞她名字有意境么?”
朱烟寒喃喃自语:“姓牛,叫牛阑珊,可以的,牛栏山。”
说罢就彬彬有礼说:“朕出去一下。”疾步往外走去。他嘴角抑制不住的上翘,显见得是憋得很辛苦了。
他走到院子里,终于憋不住爆笑:“哈哈哈哈,牛栏山!好名字哈哈哈哈!”
魔性的笑声传到大殿内,正跪在地上表演小白花式默默流泪的熙贵妃忍住了眼泪,狐疑的盯着外面:皇上,他是被我的泪逗笑了吗?
太不尊重人了!熙贵妃愤然爬起来,气冲冲就往外走,走过正在弓腰长笑的皇帝那里,还跺了一下脚,掩面跑出了坤宁宫。
回到宫中,宫女芳芳禀告:“娘娘,您娘家嫂嫂在外面候着要见您。”
熙贵妃小声制止她:“以后就说牛少夫人,不然被人听见,说你没规矩,我可保不住你了。”
芳芳是熙贵妃身边陪嫁的大宫女,身份地位不同别人,熙贵妃在宫里扬威耀武惯了,她也跟着有几份嚣张,没想到这几天宫里清理宫人,熙贵妃也只能留下三人伺候,她虽然被留下来了,可是心中不爽,原来就是她身边都有两三个小宫女伺候呢,于是她撺掇着熙贵妃去跟皇后那里闹腾。
没想到熙贵妃铩羽而归,如今她再教训芳芳,芳芳就有些听得进去了。
熙贵妃见着嫂嫂还是高兴的:“嫂嫂,您怎么有空来?”
牛少夫人一把拉住熙贵妃的手腕:“啊呀,我这个傻妹妹啊,爹爹辞官了你知不知道?”
“啊?!”熙贵妃眼睛瞪得滚圆。她身处深宫,哪里知道前朝的事情,便是有宫人传递消息进来,也要花了一两天。何况如今宫人正在被清理。
牛少夫人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这是爹爹给你写的亲笔书信,他过两天便要启程回老家了。”
熙贵妃接过书信,向来无忧无虑的她眼眶也有些微红,她幼年丧母,和父亲关系极为亲密,便是来宫中以后,自幼被祖母娇宠惯了的她没少在宫中闯祸,爹爹也都护着她,为她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烂摊子。
牛少夫人细心叮嘱:“爹说,他在朝堂上提出要回乡,皇上允了,这是天大的恩典,你万万不可心中对圣上有了什么怨愤。”
熙贵妃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到底没忍住,掉了下来。
牛少夫人帮她擦着眼泪,接着说:“爹说朝堂千变万化,你万万不可掺和,凡事有他和你哥在前头顶着,你只需在宫中谨慎行事,不可惹是生非,定要低调。皇上是个厚道人,必然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善待你哥和你。”
熙贵妃抹着眼泪,跟着点头。
牛少夫人看着自己这个傻妹子,心里不舍,她低声说:“听我娘家人说,赵尚书和爹有过节,如今在吏部下了命令,只怕会把你哥哥调到江南一个穷乡僻壤去。”
“什么?!”熙贵妃震惊非常,这些人,就因为哥哥落魄了就要踩高捧低吗?
牛少夫人掐了她一把:“你不要胡来,爹说了,万万不要因此在皇上那里上眼药,家里的事情,爹心里有数,他让你千万不要掺和坏了他的事儿。”
“我有那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熙贵妃悻悻然嘟哝。
牛少夫人捂嘴笑,这个小姑子,人人都说她被娇惯的不像个样子,在她看来,却天真单纯,不谙世事。唉,如今家中骤然生变,相公和自己还好,有公爹照看着,自己娘家在京师也可以出一份力。就唯有这个小姑子,以后看顾不上了。
她拉着熙贵妃的手,依依不舍:“我嫁到牛家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如今也比我高啦。以后在宫中可好好儿的,皇后娘娘是个容人的性子,你不要兴风作浪,必然能平安活下去。只是这子嗣的事情,你可得抓紧了,早日诞下一男半女傍身。”
熙贵妃顾不上害羞,只是一个劲的抹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牛首辅和牛力是虚构,赵南星和他儿子赵清衡是真实存在的人,并且正史里他们最终都被阉党迫害致死。
本书会写一些政客,请不要以好坏以论,政治就是政治,政客就是政客,他们围绕权利争斗,这过程中有的人会提出惠国惠民的措施,有的人会为了利益作出违心之事,有谁记得初心?初心又是什么?
也许有人有初心,比如牛首辅,年轻时怀着远大理想,但是在现实中被一步步磨灭,要成为成功的政客,只能一步步妥协,请大家永远记住,政客眼里,没有好坏,只有利益。
第20章 告别
夏之京师,天边还未露出鱼肚白,星子还在空中闪烁,一眨一眨,天空中有几抹灰色棉絮状的云朵,京城中传来鸡叫,或是小儿呢喃声,显见得白昼将至。
紫禁城中,望月楼上。
望月楼是除了万寿山之外紫禁城中最高的建筑,平日里或是遇上庆典,皇帝会来此楼和宫外的万民同乐,以示普天同庆的意思,如今无有任何庆典,平日里也只几个侍卫守候。
熙贵妃走过来。
她跟嫂嫂打听好了,今日卯时便是爹爹回乡启程的时辰,爹爹身为男子之身,不能进宫来见她一面道别,她心中挂念不已,便想着今日里爹爹启程的时刻,来这最高处眺望,圆了自己的心愿。
身边的大宫女芳芳跟几个侍卫说了一下,侍卫见是宫中最得宠的贵妃,哪里有不允的,芳芳守着门楼,熙贵妃自己登临而上。
一步步,想到的是爹爹送自己入宫时的老泪纵横“珊儿莫怪爹狠心,我和你兄长权倾当朝,若不放你进宫做质子,实在是难以向天家交待。”进宫后当季鲜果、时新首饰衣料,莫不是爹爹打发人送进宫来;一阶阶,想到年幼时娘亲去世,爹爹每日里哄着兄妹二人睡觉,哥哥睡着了自己却大哭说想娘亲,吵醒了哥哥亦是大哭,爹爹哄不住两个孩子想起了亡妻自己也心酸不已父子三人抱头大哭;
熙贵妃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手摸着怀里父亲的书信。
“珊儿,我上书请辞,本是试探皇上心意。寻常一品大员请辞,做皇上的,都会再三不允,便是最后允了,也要对臣子眷恋不舍,以示恩宠。当日里我试探皇上,却不想皇上很干脆就答应了,可见他心中想要我腾位子已久。”
“朝中两派斗争,爹爹谁都不沾,也因此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此时被皇上除去,也是福气,得了皇上允许我告老还乡的旨意,总算是一道免死金牌。至于这个位置下一个坐上来的人,必然也不是两派中人,肯定是皇上心腹,今后的大明,还有一番争斗。”
“如今民间处处灾害,赋税难以收敛,阉党之人鱼肉百姓,长此以往,怕要生变,你在宫中,切记低调行事,若有不好,万事以保命为上。”
她昨夜读完那书信便一夜未眠,谆谆告诫,细细叮咛,爹爹在书信里将朝中形势讲给她听,提及往日里因着愧疚她进宫,所以对她在宫中飞扬跋扈之事不闻不问,但如今他人走茶凉,又叮嘱女儿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要听从帝后,低调度日。拳拳父爱,溢于纸面。
登上高楼,熙贵妃见月亮早已经快要落下,只余一个浅浅的月影儿在天边,天边那云朵的灰色云边上面已经晕染上一层粉红色光辉,知道这是时辰到了。
她努力看向京中的西直门方向,京中出城,大都要经过这西直门。望月楼虽高,奈何层层叠叠,只能远远看见西直门城楼门子的飞檐一角。
熙贵妃朝着那西直门的方向,默默下跪。
她重重往地上磕了一个头。爹爹,不孝女在宫中,不但成为不了家族庇佑,还要连累爹爹挂心,处处为我想着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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