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千语换回从前的风格,白衫仔裤,配粉色链条包。她神色放松,面带微笑,看他盯着自己的头发,或者说脸。她用手碰了碰发梢,“怎么样?”
顾远钧点头,“好看,小了好几岁。”
她自然地接:“是吗,比何唯还小?”
顾远钧一怔,看向她的杯子,是一杯橙汁。在电话里她也说了,是陪他喝一杯。他对酒保说:“给我来一杯和她一样的。”
谢千语继续:“那天看见你们聊得很投机的样子。”
“原来你看见我了。”
“我又不是瞎子。”
顾远钧低头笑了下,想到那天自己的刺痛心情。
“没猜错的话,你们当时是在聊周熠吧?”
“是。”刺痛蔓延。
谢千语像是没注意到他的黯然,她说:“我和他从认识到每一次见面,都像是写好了的剧本。第一次,是我和同学被流氓纠缠,他出手解围。”
“第二次,我在书吧看书,随意看了眼看窗外,看见一个背影,等我追出去,他不见了,我不甘心地往前走,又看到他……我那天厚着脸皮请他吃饭,不吃就留个电话,他大概是饿了,或者想摆脱我,吃饭时我留了自己的电话。”
“他出门后就把那张纸给撕了,扔进垃圾桶。”
谢千语自嘲地笑,“后来他却打给我,说在我学校门口。求我帮忙,我问你怎么记得我号码,他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痞痞一笑,不得不说,乖乖牌对坏小子真是毫无抵抗力。
或者说,其实他特别懂得拿捏人心。
“我答应帮忙,假扮他的女朋友……他跟人碰头,交换东西,又出意外,我们被人追了几条街,他拉着我的手发足狂奔,我意识到他做的不是什么好事,我可能受连累,可那种感觉很矛盾,既惊恐又刺激……”
“就在那天,他吻了我。”
她眼里微湿,顾远钧摸过纸巾盒,正抽出一张,闻言顿住。
“我们跑进一条小巷子,藏在垃圾桶后,那些人追过来,大概嫌脏,没仔细找就气急败坏地走了,我紧张得要命,等回过神,发现跟他离得特别近。那天是个阴天,忽然就下起雪……”
她闭了下眼,仿佛回到那一天。
他也意识到两人离得太近,看她的眼神有一点怪。不同以往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专注。转瞬又恢复轻佻,还笑了下。
她敏感地问:“你笑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反驳,“没有。”说完恨不得咬舌头。
有一团雪花落到她的鼻梁上,凉丝丝。
眼前忽然一暗,脸上一热,她来不及闭眼,他就离开。
“再见了,好姑娘。”他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千语接了纸巾,眼里却没有泪,“从那天起,他就像消失了一样。再见面,就是你打电话那次了。”
***
顾远钧记得很清楚,虽然已经过去几年。
他当时替人接了个电话,一个女声急切道:“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他看向床上的人,那人嘴唇发白,不耐道:“问她什么事?”
他拿着手机走远一点,“你好,我是他的朋友,他现在情况不大好……”
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姑娘,来得很快。
顾远钧正把一团纱布装进黑色塑料袋里,敲门声响起,他去开门,看见来人的瞬间,他愣了一下。
对方看到他也有些惊讶,但反应更快,视线下移落在他手上。随即惊呼,又掩住口。他低头,看见袋子外露出的一角纱布,染着血。
他忙把袋子藏到身后,让她进门。见她要往里冲,他提醒道,“刚睡着。”
准确说是刚换过药,揭开纱布时几乎疼晕过去。
这姑娘站在床边,捂着嘴,泪珠一颗颗滚落。
顾远钧看着这一幕,为之动容。
周熠对他的自作主张不太满意,但也确实没别的办法。他听说出事,忙里抽空飞来一趟,今晚就得走。
他简单介绍病人情况,外伤。没说出来的是,一尺多长的刀口,险些伤及内脏……已经缝针,现在主要是休养观察,换药吃药。他留下一个装着现金的信封,还有一张名片。
她听他说话,不时回望床上。
他存下她的号码,问名字。她抹着泪说:“谢千语,千言万语的千语。”
那一晚,飞机上,他想睡又睡不着,脑补了一个爱而不能、荡气回肠的故事。
以至于后来她一次次联系他,委婉打听那个人。他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透露一些。却不知,也无意中掺入了自己的心思。
***
回到现实中,谢千语继续:“我请了假照顾他。他很客气,有意保持着距离。”
她敏感地觉得,这份疏离不仅仅是对她,像是对这个世界。他变了很多,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抽烟,发呆。偶尔说两句,也是语焉不详。她看见了他的那道伤疤。他只说他在赌,赌一个出路。
她问,值得吗?他说不值得。
他刚好一点,就趁她外出购物时,叫了个小姐上来。她气疯,把买来的东西朝他们扔去,哭着跑出门。等她理智归位再回去时,人去屋空。
顾远钧咂舌,这倒是那人做派,出人意表,破釜沉舟。
谢千语说:“再后来,就是我做了个噩梦,打给你,然后来到这座城市。”
她叹口气,“我小时候看过很多中外名著,对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很向往。遇到他,我以为自己是那个女主角,后来才知道女主角早已内定,而我做得越多,错的越离谱……有段时间,我用喝酒来麻痹自己,不知不觉上了瘾。”
“上次在这里见过的那个田云峯,一直纠缠不休,过年时我出国散心,在飞机上认识了张文朗。”
当时飞机遇到气流,他坐在她隔壁,说没事,他出门前拜过佛,聊过后留了电话。后来他请她帮忙选购礼物,跟老外砍价,随身带一捆现金,给人感觉又土又呆……
“回国后,他有应酬请我做翻译,那天我喝多了,在他刻意诱导下,说了不该说的。酒醒后,我悔恨的同时又如释重负。既然我放不下那个人,就让他恨我好了。但我还是不放心,继续跟张文朗周旋,后来发现,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瑞和。”
“还听说一件轶事,十多年前,张文朗在社交场合见到一人,惊为天人,大献殷勤,对方反应冷淡,后来一打听,人家孩子都有了,老公还不是一般人。”
顾远钧想一想,问:“田云岚?”
“是。”
“他当时就发了个誓,要打败何天奎,把他老婆收了。可他花了十多年才真正翻身,在他眼里,女人过了三十就是残花败柳……所以他换了战利品。”
顾远钧骂了句:“杂碎。”
谢千语平静道:“不是我,就是何唯。”
因为那阵子胡助理给她当司机,她无意中听到他打电话,“……目的是试探她老子,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像外面传的半瘫了,或者还是植物人,如果能把人抓来就更好,让老板先尝个鲜,但也得小心,别惹一身腥,尽量让那个张武动手……”
她想到记忆中那一张脸,年轻而美好。想到那人说起女儿时的一脸骄傲,说她“喜欢泥巴和石头。”
纵然有阴暗的念头闪过,她终是不忍,发出示警信息。
又或者,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张文朗看着粗鄙,实则深谙人性。对她出手阔绰,许以婚姻,承诺把几家公司送她。她从最初的无心,渐渐迷失,与其说是财富,不如说是权力打动了她。张文朗口头禅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回顾自己小半生,为父母,为爱情,似乎从未真正为自己而活。
她当然不会傻到只信口头承诺,一边咨询法律流程,一边收集张的黑料作为护身符。但正如顾远钧所说,这样互相算计,彼此提防,的确是累。尤其是张文朗日益暴露的粗俗嘴脸,也让她心生厌恶。
谢千语轻声说:“我甚至想过,受够了的话,就利用他的心脏病……”她摇一摇头,“人性是万丈深渊,我不想再继续探测它的深度了。庆幸站在悬崖边上时,被人拉一把,有朋友真好。远钧,谢谢你。”
顾远钧听到“朋友”二字,暗自苦笑。
明白了她今天的用意,倾诉,拒绝。
他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回家看看,然后继续读书,学一点感兴趣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为自己而活。”
作者有话要说:
2020.1.9
第73章 尘埃暂落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时间,地点,由谢千语提供。何天奎提供人手,安保部里身手最好的几个,用来牵制那两个寸步不离的保镖。
周熠还克服心中芥蒂,联络上远在非洲的陈嘉扬,原本只是希望他能规劝父亲不要助纣为虐,毕竟他也算是个“君子”。没想到他做得更彻底,令人刮目相看,幸亏这家伙开窍得晚了点。
还有暗中行动的,那个行踪诡异、脾气古怪的电脑高手。对方丑话说前头:这是最后一次帮你。给再多钱也没用。因为你变了。
这位网名叫“欢乐咒”。人如其名。典型的高智商反社会人格。最初认定周熠是半个同类,现在看来他只是颗“矮行星”,因为没有清除轨道上的杂物——情感的羁绊。
对此,周熠有点惋惜,倒也不至于太遗憾。
能够结识这样的人物,纯属偶然。几年前,他有段日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在网吧打发时间。网吧举办游戏大赛,奖金不菲,赢得冠军的是个叫宁小宇的网瘾少年,但对手不甘心背地下黑手,周熠也只是略施援手,宁小宇感激涕零,要把奖金分他一半。
他不要钱,倒是想起在网吧时听宁小宇吹牛,说认识个超牛的黑客。宁小宇拍胸脯保证确有其事,还把大神的QQ号给了他。
那么牛逼的人物玩QQ?他半信半疑地记下了号码。
再后来,还真的联系上,并有幸合作。
周熠有自知之明,他的智商还不足以让他成为某领域的大神,他也不希望用人格的缺失去弥补,以前愤世嫉俗、离经叛道,是因为没目标,无所谓。如今,还是更想当个普通人,去享受世俗的幸福与烦恼。
通常,做完一件大事后,周熠需要独处几小时。
他去了一家酒店,这里有个超宽泳池,这个时间段人不多,运气好的话可以独享这一方空间。鹅黄色灯光,岩石墙面,比起露天泳池,更让人有安全感,像是藏在深山里的一处世外桃源……
他先畅游了几个来回,然后闭气,沉入水中。一直撑到极限,猛然出水,大口喘气。
只有真正的濒死感,才能让人长记性。记住一辈子。就像他,在刚刚就回忆了数次类似情形。
生喝鸡血,入口滑腻腥臭,咽下后血腥味儿从喉咙往上返。在此前还有个环节,亲手宰鸡。当然,这不是濒死,是生不如死。
峡谷跳水,从三层楼高的瀑布往下跳,事后被问为何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他说越迟疑越害怕,把这条命当成别人的就行。说的潇洒,只是因为无牵无挂。
这两次只是考验勇气。真正的濒死体验,是后来的“激流勇进”。他点儿背,刚下水就意外受伤,浪大,水流急,体温迅速下降,有人扔了绳子他也抓不住,眼看就被水流冲下瀑布,那一瞬间,有一种大限将至的悲凉,同时涌出一股强大的求生欲望。靠着这股子劲头,硬是游到对岸。
但这件事,在记忆里留下深深烙印。
正如张文朗今天的经历,应该也能铭记一生。
首先是车子失控,那种被锁在车里的局促感,全程清醒却毫无还手之力。他一进车里,就闻到了一丝异味。再强悍的人,也不过是个人,何况身体还有明显缺陷。怕死,人之常情。不怕死,才能“高人一等”。
其次是那一通电话。某种意义上,他与姓张的是同类。热衷于掠夺,有着嗜血的特性。而同类,更容易辨别出彼此的真实意思。这不全是恐吓。如果他在意的人出事,如果是何唯……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退一步说,张文朗这种心脏病,万一发作,万一急救无效,那就是故意杀人。
直到“噗通”一声,又有人跳入水中。
周熠回过神,看了眼腕上的智能手环,时间不早了。他立即上岸,冲了个战斗澡,火速换衣服。
归心似箭,一路疾驰。走进家门时,头发还没完全干。
家里亮着灯。烟头跑出来,张嘴就要叫,他竖起食指。
一楼客厅,除了健身器材,又添置了新装备,做雕塑用的,何唯称其为“小作坊”。这会儿,她正在忙于创作,穿着围裙,扎了马尾,在做一个泥塑。
周熠悄悄走近,雕塑台上,作品初步成型,是个戴着兔头帽的小女孩,萌嘟嘟的脸,挺着小肚子像是在撒娇。在她手下,泥巴有了生命,有了情绪。
她正在用雕塑刀修饰细节,不时转动雕塑台。周熠知道,在细致刻画局部的同时,也要观察整体。这种时刻的她,表情专注,身上有光。
终于告一段落,她轻轻松口气。
他也跟着松了口气。
然后就被发现了。
何唯如梦方醒,放下工具,像小鸟一般飞扑过来。
他接住她,紧紧抱住。
她问:“完事了?”
“嗯。”
她挣开一点距离,摸他脸,手上的泥屑沾染到他脸上,浑然不觉,她又看他周身,细致地检查。
他笑,“要不脱光了让你看,少没少几根汗毛?”
她娇嗔着给他一拳,他摘下她的头绳,让长发丝绸般倾泻下来,把脸埋进去,沉醉在独属于她的香气里。
她感知到他的情绪,拍一拍他的后背。轻声问:“怎么了?不顺利吗?”
他闷声答:“太顺利了。”
她不解,手也慢了半拍。
他说:“你要把我改造成一个好人,如果改不了怎么办?”
何唯明显松了口气,捧住他的脸,认真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我知道对付流氓恶棍,肯定要用非常规的方法,就像你当初去讨账,拿鹦鹉开刀……但我也相信你,始终有底线。我不要改造你,你只要听从自己的直觉,做自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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