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烟走在其身侧,偏头打量:“你和大哥的事,我略微知晓一些,大哥是当真想念你,醉酒后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宴星渊那时说起墨莲生和温芷时,凉烟脑子里便有了分描摹,拼凑出的温芷当是温良里又有几分俏皮的,然这两日见到的却是满口污言秽语,举止泼辣的温芷,她将声音放轻,继续道:“在彝城这等虎狼之地,想必你一定撑得很辛苦。”
温芷面色一松,眼眶微润,深吸一口气才压下心里泛起的酸楚:“我以为这辈子便只能这样了,没有盼头,形同枯木的活着,没想到还能在彝城重逢阿生,见这一面,我也算是了却心愿了。”
凉烟听出话里的不对味来,劝慰道:“我知晓,你对墨家定有隔阂,若不是墨章罢官你父亲,赶你们离开京都,便不会半道上遭遇山匪,但大哥他是无错的。在你经受那些时,他被锁在家里无能为力,你失踪后,他找了你很久,这几年也一直未曾婚娶,当了个纨绔与他父亲对抗,大哥是真心喜欢你,温姑娘,你们既能重逢,不也正好重新开始吗?”
温芷瞧向凉烟,眼里有盈盈泪意,唇角却弯起清浅的笑:“阿生真傻,他该娶亲的,父亲身为太子太师,他能娶到极好的女子。”
“可大哥想娶的只有你,他甚至未曾想过纳房妾室,温姑娘,你要相信大哥是真心待你。”
“我从未有过怀疑,只是我配不上这份真心。”
几人已走出巷子,朝着街市行去。
“当初离开京都,在回老家的路上,我们一家子遇上山匪,除了我,没一个活口。山匪头子见我样貌不错,便留着性命卖出去,几经辗转,最后落至个游商手里,他有兄弟在彝城,一路波折,将我带来此地,送给了王昆口里的方老爷。”
“我连妾室都算不上,只是个供他消遣的玩物,后来那方老爷腻了,便视如敝屣,好在他起初花下大价钱,在闇月楼给我置办了户籍,否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来者,早就被这座彝城吃到骨头也不剩。”
“这大半年,为了养活自己,有口饭吃,我被逼着从以前那个知书达理的闺秀,变为了现在这般撒泼斗狠的无赖模样。因为那些人,都是凶兽,通情达理只会被当作好欺负,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温芷,不光是身子,是由里到外都变了,我配不上阿生。”
温芷停下步子,站在一方石阶前:“这里便是奴隶场,有这位闇月楼的大人在,想来阿生定能顺利得救,你们去吧。”
凉烟听了一路,不难想象温芷这几年活得有多艰辛,也明白昨日她为何见到墨莲生扭身就跑,就如她现在并不愿一道进去是同个道理:“温姑娘,大哥他心思赤城,绝不会有嫌弃之意。”
“我自是信阿生的,他那样好的人,无论我多不堪,也绝不会变了心意。是我无颜面见他,以前我清清白白,就已是门不当户不对,配不上他,更何况我现在就如同这地上的烂泥,我喜欢阿生,又怎能成为他的污点?”
温芷笑起来的样子温温柔柔,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递过来。
“这是我昨夜写下的,麻烦转交给他,并告诉他,我已嫁做人妇,也有了子嗣,莫要打搅,在心里祝愿我便好。”
凉烟蹙眉接过:“你让我骗着大哥?”
“我与你道尽全部过往,便是让你明白,我和阿生走不到一起,墨家如今在朝里如日中天,他再执拗,又如何拗得过家人?你是真拿阿生当兄弟看的,自然知晓如何做,才是对他好。”
温芷转身欲走,凉烟想到上一世墨莲生两年后的传闻,急忙叫道:“温姑娘,若是大哥他喜欢你,喜欢到愿意同家人决裂,甚至是不惜自断手臂,你也还是要躲着他吗?”
“我了解阿生,他不会强人所难,你只需告诉他,我已遇到喜欢的人,嫁人生子,他自会断了念想,另结良人。”
温芷没有回头,说完便又往前走。
“站住!”
骤然一声熟悉轻喝,惊得温芷身形一颤。
凉烟诧异回头,便见墨莲生擦去脸上的血迹,从石阶上那黑色大门里一瘸一拐地行出来。
“大哥?”
墨莲生鼻青脸肿,一双桃花眼破了眼皮,往下淌着血,他将眼眯缝起来,执着瞧向他朝思暮想的身影:“阿芷,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以前没能护好你,是我蠢笨如猪。往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第五十三章
“阿芷,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以前没能护好你, 是我蠢笨如猪。往后, 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墨莲生在说这话时的模样狼狈极了, 一身白袍脏污不堪,满是青黑色脚印和暗红血迹,瘸着腿刚要行下石阶, 后面就涌出来一帮人,凶神恶煞叫喊着。
“臭小子打伤了人还想跑!”
“这奴隶滑溜得很, 莫叫他再使手段。”
“这小猢狲,不让他吃点苦头不会老实!”
有人抬脚狠狠踹出,墨莲生刚行下两步台阶, 瞬时失去重心身子往前扑,他本就有伤站立不稳,猝不及防间从石阶往下滚。
“大哥!”凉烟一惊,慌忙上前,正要俯身去扶, 身旁刮过一阵极快的冷风,温芷已跪坐至地上, 小心翼翼托着墨莲生坐起, 又从怀里拿了帕子,动作轻柔地擦去他面上的血污。
身后那帮人追了下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几位爷若是来买奴隶,还请里面去选, 这个刚送来的不老实,需得时间教化。”
话虽是说得客气,但那些人眼里的打量和防备毫无遮掩,还有两人俯过身想将墨莲生拖走,温芷一把将人抱住,凶狠瞪过去:“别碰他!”
“闹事的?”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难道还想在我们永安庄门口抢人不成?”
“我看你们谁敢在这里撒野。”
那些人见温芷不松手,皆凶相毕露,高喝着拔出腰间长剑指过来。
“彝安需得整顿了,今日不管走到何处,皆有人敢对我不敬,莫说是在你们永安庄门口抢人,就是满门血洗,又如何?”
被人拿剑指着,即便隔了面具,也能感知云九面色阴沉如水,他抬指翻飞,仞千丝轻耀,那些长剑纷纷化为碎片,接着扬手朝空中发出一枚暗红色信号。
眼见手里只剩下光秃秃的剑柄,那帮人吓得往后倒退几步,惊疑不定瞧向云九,再无人敢上前,只色厉内荏喝道:“彝城规矩,当地百姓受闇月楼庇护,你这贼子竟敢大张旗鼓动手,可是想破了规矩,与闇月楼作对?”
凉烟扫过那些人,目露同情,当着闇月楼楼主云九的面,他们竟然驴蒙虎皮拿此来做威慑。
信号放出不过片刻,整个永安庄四面八方里倏如魔兵降临,鬼面具的黑袍人凭空出现,席卷而来,齐刷刷跪至云九跟前。
云九肤色苍白,在青黑色面具的映衬下更显出几分病态,唇如朱砂,比女子还要艳红,独身立于跪伏的鬼面当中,冷森气势仿若实质,将永安庄的人吓得霎时瘫软如泥,尽数随着跪了下去。
永安庄前面的街道虽算不得繁华,但来往的人却不少,在近百鬼面出现时,皆惊惶敬畏地望了过来。
“恭迎楼主回城!”
声音齐整一致,透过铜制骷髅面具发出,荡荡悠悠颇具几分鬼魅气息。
街道上望过来的百姓们皆是心头大惊,闇月楼在彝城绝对是立于顶端神坛的存在,每个人都心生敬畏,至于闇月楼楼主,那更是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人物,众人只知其手段残暴,有万般法子将人折磨到生不如死,很少有人能得见真身,然今日却是出现在这闹市当中,怎能不叫人悚然,带着慌乱不安,百姓们尽数跪了下去,无人再敢抬头乱看。
凉烟见此情景,不由松了口气,再瞧向那一路随来的云九,顿生感慨。此次来彝城,就像是脚踏恶鬼门,在一帮鬼魅魍魉里看清了自己的弱小,不知正前方是生是死,无助惶惑时,那鬼门里走出个阎王,告诉她,有我护着,鬼门就是生门。
那头墨莲生眼里看不到任何旁人,只满眼嵌着身前的温芷,牢牢抓住她的双手,紧紧相扣,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一开口眼里就有了温热:“阿芷,我不要任何人,我只要你,你知我这几年有多想你吗?”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瓷人偶,其上色彩已是模糊斑驳,边缘间没了棱角。
“我每日都在想阿芷在哪儿呢?她那般挑食,外头吃不惯该怎么办,肯定是瘦了。她孤身流落在外,会被人欺负吗,我总要祈祷着她能遇上好人照顾,毕竟阿芷就是个小姑娘啊,看见只蝈蝈跳过来都会害怕到哭鼻子。天冷了,我又会想,阿芷自小就畏寒,手脚冰凉,却又不喜多穿,出去的时候,没我给她带件厚衣裳,她定要冻成冰雕。”
“每次想你的时候,我都会将这个人偶拿在手里轻轻摩挲,你看,它都变小了一圈,是不是都认不出来了?这是十二岁那年花灯节,我慌里慌张凑到你耳边说,我以后要娶你,你笑着答应后,从旁边小摊上买下来的两个人偶,女娃娃给了我,男娃娃你自己留着,你说,以后想对方了,便拿出来看看。”
温芷望着那个摩挲了不知多少遍的人偶,痛哭出声。
“阿生,你始终还是纯净如初雪的模样,但我回不去了,那人偶我早已弄丢,连活着都是艰难,喜欢又算得上什么,以后你想我了就忍住,你我之间早在遇上山匪时便已经结束,你莫要再纠缠。”
温芷说完推身想跑,墨莲生却是死命抓牢,将其拉入怀中,将头抵靠过去,声音轻颤:“我不会放手,死也不放,阿芷,你现在一定很难受,你骗不了我,骗不了的。不管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也不管你认为自己有多大变化,你都是我的阿芷,你现在身处泥淖或黑暗,那我就拉紧你,拉你到平地和阳光里来。”
“阿生,我……”
温芷滚着泪,想将自己的不堪和盘托出,墨莲生却是探过头将唇印过来,动作很轻,待若珍宝,从柔软的唇一寸寸点到面颊,将眼泪尽数吞咽。
“阿芷,你说什么都无用,我如今在京都里就是个纨绔,无赖得很,没姑娘愿意嫁了,这辈子我都要缠上你。”
温芷在这番话里,哭得更凶,揪住墨莲生的衣襟,如同小女孩般,垂头大颗大颗落着眼泪,间或抽泣几声。
墨莲生揽得更紧:“你看,你还是同以前一样,这般爱哭。昨日见你,多威风啊,将那齐爷骂得狗血淋头,我还想着我家阿芷本事见长了,原来不过是在强撑。”抬手捧住温芷的脸,对上她的眼眸温声道,“以后有我在,不管遇到什么,我帮你抗,你像以前那般安静站在我身后便好。”
温芷对上那双深情缱绻的眼,再也说不出违心之言,只抿唇点着头。
闇月楼的人已如一团黑色风暴,先是将方才拿剑指着云九的那帮人一击致命,随后涌进了永安庄里,一切动作干净利落,快到那些人都来不及喊叫。
凉烟瞧得头皮发麻,朝云九问道:“真要将永安庄的人尽数抹杀?我只是想来此救人,没想过要尸山血海。”
云九靠拢过来,拉住凉烟的手,朝向那些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百姓们。
“全都抬起头来。”
百姓知永安庄正在经受屠杀,皆浑身发颤,唯恐惹祸上身,听到云九一声轻喝,一个个吓得想要哭喊求饶,却又唯恐触怒了那位,只巴巴抬了头望过来。
凉烟被握住手,颇为别扭想要甩开,云九却是握得更紧。
“你们皆抬眼好好瞧瞧我身旁这位,日后见到她,等同于见到我,谁敢冲撞,死。”
一个死字惊得那些百姓们拼命揉眼,瞪大着上上下下仔细瞧,直恨不得将凉烟每根头发丝都深刻印在脑子里,那些个离得远的,急得伸长了脖子来看。
凉烟一时窘迫不已,咬着牙小声怨责:“你何须做这等无用功,彝城我一日也不愿多待,马上便会离开,实属多此一举。”
云九抬手挑起凉烟下巴,逼迫她望向自己:“一日也不愿多待?眼下这彝城再无人敢欺你,我对你又是这般维护,往后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当真要离开?”
凉烟自是明白能活着站在这里,还有能救下墨莲生,全都是靠着他,便也说不出太过冷硬的话:“楼主您说过,我要离开,绝不会禁锢。”
云九仍托着凉烟下巴,将拇指放在她唇边摩挲:“猎物越难猎,当有朝一日得到的时候,便更觉欣喜,我有这个耐心。”
那些百姓仍望着这边,眼见着闇月楼楼主用手托起一个少年的下巴,抬指轻轻触唇,氛围是说不出的微妙,一时间皆瞧得目瞪口呆,不知是继续记住少年的模样好,还是非礼勿视低下头去更好。
凉烟不自在别过头,心里头狠狠骂了几句浪荡子,但面上不显:“我知彝城有边境处最大的粮仓,这粮仓应是闇月楼的?”
云九手上动作一停:“你为何要问这个?”
凉烟转过来对上云九的眼,试探道:“我想与你借粮,你可愿借?”
她说完心头紧张不安,分外关注着云九的眼神。
云九只轻笑:“正好前不久我得了许多粮食,美人的要求,大可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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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云九毫不犹豫便允了, 凉烟倒是万分诧异。
“我并非只是借一斗两斗米, 而是需要一万石粮食, 你当真愿借?”
云九将手从凉烟唇上移到面颊, 狭长眼眸里满是纵容:“不过一万石粮食, 无需说借,我给你。”
云九的手指极有技巧,配合着话语引得凉烟心起涟漪。她未经人事, 情感上除了上一世一厢情愿的痴心不悔,可算作空白一片, 面对云九这般经验丰富擅长撩拨的,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扮男装的这些日子,凉烟说话尽量舒朗, 不敢有分毫女儿家的娇柔作态,然此时却有了羞怯,抿了唇轻语:“我听说彝安不归属任何一方王朝势力,也并不愿参与到纷争当中,你就不问问我借粮作何用, 便直接应了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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