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日无甚特别的事, 他也能洋洋洒洒写上一满页纸。也写过墨莲生的事,说他想娶温芷为妻,墨章强烈反对,还想故技重施,将墨莲生锁起来,再将温芷赶走。
墨莲生带上温芷跑了,离开京都,跑之前找宴星渊借够了盘缠。
宴星渊不放心,墨莲生性子单纯又算不得聪明,在外头容易吃亏。
墨莲生却洋洋得意扣着温芷的手扬起,道,我有阿芷,跟着她,谁能让我吃了亏去。
凉烟看到此处时,笑出声,她几乎一瞬间就能想象出墨莲生那张眉飞色舞的脸。
放下信,望向窗外,风轻云暖,万物生发,春天来了。
再有半月,父亲便要出征戈乌,征战三个月即告捷而归。凉烟指尖扣在掌心,轻轻摩挲,若三个月里她都查证不出什么……
从戈乌回京都时,是金秋八月,宴星渊立下大功,一路高升攀登至左前锋,此次修整只半月,便要出征去邑磐,上了点将台。
那时的宴星渊,开始在整个京都初露峥嵘,成了诸多女子眼里一抹挥不去的光亮。
随之,宴星渊便如陀螺般,在嘉盛皇朝、戈乌、邑磐几国来回征战,一次比一次勇猛,终是将他们打服打怕,再不敢轻易来犯,就此迎来霁月王朝百年间最安稳的日子,宴星渊成了国之脊柱,民之信仰,也成了无数女子心间的梦。
看过的信纸皆整齐折叠,放在一起。
凉烟望着那沓雪白,嘴角带笑,待他日后成为震慑外敌,万人敬仰的战神时,再看到这些稚嫩青涩,不知会作何感想,是否会窘迫到抢过去毁个干净?
凉烟有些恶趣味地想着。
春意怏然,适合踏青郊游,父亲放下繁忙事务,带上一家人去南离山。
母亲牵着桑儿,叔父凉鹤轩也坐了四轮车一道出来,只是看清站在身后推车的人时,凉烟惊诧,竟是宴星渊。
见凉烟怔愣望过来,凉云天笑着拍了拍宴星渊的肩膀,介绍起来。
宴星渊模样虽清冷,但并无生人勿进的疏离,把握在刚好的尺度,做出初次见面的模样,同凉烟拱手行礼,打起招呼。
凉烟僵着脸侧身微福,回施一礼,不解地抬眼去瞧凉云天,当初随军,在京都城门处汇合,父亲便将她安排着同宴星渊、墨莲生一道走,自然知晓他们认识才是。
随即眼眸一转,又去瞧母亲,凉烟稍明白几分,守岁那日与其说起两个拜把子兄弟,向来温和的母亲倏地严厉,想来父亲是怕母亲多想。
南离山在京都最北面,出了城门需再行十多里。
霁月王朝共有十四州,阆江贯穿了六州,从松关州发源,峒州入墨海,为最主要的一条江脉。
南离山傍着阆江,风景极好,一眼望过去,翠色环绕。在山腰之上蒙蒙白雾缭绕,仿佛仙境,在那山顶之上坐落着巍然寺庙,是霁月王朝皇家国寺,据说在建朝前便存在,垣帝登位后又重新修葺过。
章雁菱信佛,先在山脚虔诚拘了礼才往上走。
“烟儿,一会去烧香礼佛,给凉家求个顺遂平安,也顺便给你求个姻缘。”
凉烟不信这些,但敬畏之心常在,点了头应声。
南离山并不陡峭,石阶路蜿蜒而上,旁里也多开阔平地,可供歇息观赏,临着阆江那侧多有石栏,眺望下可一览阆江风光。
阆江边的一排排柳树全都发了芽,一丛丛翠色在江面投上倒影,愈发显出山光水色。在江面上还有一条条小舟轻泛,琴音轻泻,伴着姑娘清亮的歌喉飘来。
春花迎风,日光绮丽。
石阶路行不了四轮车,凉云天背上凉鹤轩走在最前面,章雁菱帮忙拿着手杖,牵着凉奚桑紧随其后。
宴星渊和凉烟落在最后头,太阳打在身上,草木散发出清幽气味。
“阿桑,许久不见。”
“大哥还好吗?”
“原来我的信,阿桑是会看的。”
凉烟皱眉去看,阳光映在他侧脸,细小绒毛镀上层金色柔光,他看着前方的路,阳光在长睫上轻跃,清冷气质里显出几分温柔来。
“你是我二哥,书信自然会看,只是我无甚说的,便不曾回过。”
“不打紧。”
两人沉默,耳边只余脚踏青石的声音。
春日里,来南离山踏青的人不少,来往的人皆会将目光投过来,停下步子,转动头瞧上许久。
凉烟笑:“二哥的容貌可真打眼,不管走哪儿都能引来瞩目。”
“方才陆续擦身而过的,共二十三位公子,目光可都是凝在阿桑脸上。”
凉烟摸摸鼻子:“二哥数得可真清楚。”
话音刚落,一位青衫公子走路直着腿,目光迎着凉烟就行过来了,模样虽算不得俊朗,但也有几分清秀,笑着将手往前一拱。
“姑娘当真如诗句所描,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在下王……啊!”
那公子话至一半,突地身形一坠,踩着石阶路就向下冲,冲出几步后直接踏空,摔着翻滚而下。
凉烟去瞧宴星渊,他神色无波,好似完全未觉般继续往上行。
“二哥怎欺负人。”
宴星渊只微偏头瞥一眼:“阿桑在说我?若非亲见动手,莫要胡言。”
凉烟眼珠一轮,想到正旦朝会那日,宴星渊小心无措的模样,转了话头打趣道:“二哥,今日你怎又硬气上了?”
“因为阿桑对我无意,且在外头,人多眼杂。”
凉烟笑:“二哥懂得知难而退了?”
宴星渊止步,声音压得稍低,沙哑微沉:“是不想有损阿桑名声,不管在茶楼雅间还是写信,无外人知,表露情感无碍。然世俗对女子多苛刻,瞧见一分,便妄自揣摩到十分,阿桑无意于我,更不该遭这分无妄。”
凉烟面上打趣的笑意散去,专注行前面的路。
行至半山腰时,凉云天等人没再继续往上走,去了旁里的平地歇息。
踩在柔软茂盛的草地上,有蚱蜢飞蛾慌乱而逃,绿意里挤着一簇簇野花,引来蝴蝶振翅,蜜蜂环绕。
凉烟径直躺在草地上,草尖扎在脖子间,有些痒,抬了手遮挡住空中那轮温煦太阳,光透过指缝,能感受到热意。
凉奚桑追着蚂蚱蝴蝶,抓到了就软软叫着阿姊,跑过来拿给她看。
母亲递了水壶过来,又打开食盒,将她爱吃的挑出来。
父亲和凉鹤轩捡了几个石子,铺上张纸下起土棋。
凉烟目光慢慢扫过,嘴角不自觉带了笑,最后看向宴星渊,他坐着,一腿伸直,一腿曲着,手上拿了根略宽的草茎,修长手指轻绕,看起来正折着什么。
目光游移,又转到空中,五彩斑斓的纸鸢越升越高,底下拉线的人笑得欢快。
眼前骤然一绿,有个东西挡在眼前,离得太近看不大清,凉烟抬手去抓,拿在手心里去看,是个蚂蚱,草编的,栩栩如生。
扭头看向宴星渊,奇道:“二哥还会这种手艺?”
“嗯,一个师兄能用草茎做出各种小玩意,跟着学了点皮毛。”
“师兄?”
宴星渊不答,又行至凉奚桑跟前,蹲身,摊开手,满满一手的草编蚱蜢。
他还有师兄?
凉烟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这只大号蚂蚱,一瞬又觉得宴星渊再次变得遥远起来。
临近晌午,继续往山顶登行,朦胧雾气已退散许多,然山间鸟雀和寺庙里的颂佛声萦绕盘旋,仍显出几分不似人间之境的缥缈。
有小僧迎着几人进去,刚踏入,便见那正堂金身大佛下的蒲团上,跪了一人,其旁立着位长须洁白的老僧,阖目转动着手中佛珠,朗声颂佛,在后面还有一排小僧,敲着法鼓、钟、木鱼、钹。
这寺庙是皇家国寺,能来此的人皆身份尊贵,凉云天往后退出一步,不愿有冲撞之意,那跪在蒲团上的人却是回过头来,面上笑意如春风和煦。
“能在此碰上凉大将军,是佛缘。”说完目光一转,望向凉烟,“先后给凉小姐递了三次请帖,皆未能如愿所偿得见,在这月昭寺巧遇,想必凉小姐风寒已好,本王也能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九章
温润清雅, 此人不是三皇子景修明又是谁?
景修明从蒲团上起身行过来, 目光一扫, 瞧见宴星渊时有些许微妙。
凉云天行礼时, 凉烟从尴尬里回过神, 忙跟着福了一礼:“劳三皇子挂心。”
景修明对凉云天颇有敬意,谦逊着回礼,寒暄几句后, 抬手邀章雁菱去金身大佛前焚香。
章雁菱见三皇子如此平易近人,待她一个妇人也礼貌周到, 暗自点头。
老僧颂佛声起,伴随着小僧们手中敲打乐响,章雁菱净手焚香, 跪在蒲团上闭眼默求。
凉云天长年征战沙场,身上杀气重,怕冲撞到金尊神佛,从门廊处往后稍退开些,瞧向凉烟和宴星渊:“礼佛最少也得半个时辰, 你们先四下走走,此地值得一观。”
月昭寺占了南离山大半个山顶, 据说形态各异的神像共有一千多座, 佛室建造旷古奇今,乃出自于数百年前辉煌耀世的风氏一族。
风氏一族,传承五代,惊艳建筑大多出自他们之手, 只可惜惨遭灭族,后世再难造出那等独树一帜的建筑群。
景修明屏退侍从,随行着讲完建筑大家风氏一族后,又细致说起月昭寺每尊佛像的故事渊源。
凉烟不知景修明跟来是何意,但他对月昭寺很熟,在其引路讲解间的确大开眼界。
景修明说话慢条细理,声音同样温润,只是目光总有意无意地投向宴星渊,最后讲到口干舌燥时,才停下来:“所谈这些,烟儿姑娘可觉枯燥?”
凉烟听得认真,一时中断,倒有些意犹未尽:“怎会枯燥,三皇子知识渊博,小女不懂建筑,也能听得陶醉其中。”
“烟儿姑娘有兴趣,是本王荣幸,回去会再差人递送请帖一张,两日后在昉笙阁有诗酒集会,皆乃京都有名文士,细数落花,花间饮酒,所谈才是真正渊博,烟儿姑娘定会喜欢。”
凉烟推脱:“谢三皇子美意,只是……”只是什么,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理由。
“只是,她的时间皆给了我,无空闲接受他人邀约。”
一直静默行在其旁的宴星渊快行两步,稳稳揽住凉烟,漠然瞧着景修明,语气里的冰冷有如实质。
凉烟一滞,抬头去看宴星渊,他的下颌角分明,周身冷芒瞬时迸发,叫她忘了做反应。
景修明未曾想宴星渊竟敢用威势压他,不自觉后退两步,面上温和的笑意消失殆尽:“宴公子可是忘了身份!”
凉烟忙笑着劝慰:“三皇子莫要在意,他性子冷,待谁都这般。”
景修明不喜宴星渊,应是说没有哪个皇子喜欢宴星渊,得垣帝照拂,区区的一个护月禁军统领遗孤,他们这些皇子反而还要给他一分薄面。
“烟儿姑娘说得对,宴公子向来如此目无尊卑,就是不知那份倚仗何时会变,真到了那天,宴公子又该凭仗什么去放肆。”
宴星渊将揽着凉烟的手臂紧了紧:“三皇子既知我放肆,还请日后莫再纠缠凉烟姑娘,否则,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景修明皱眉,所有人皆言他谦和有礼,此人竟用纠缠来形容他:“荒谬!”还待说,却被宴星渊生硬抢话。
“三皇子才当荒谬二字,生生横旦在情投意合的两人之间,可还顾忌皇家脸面?”
“情投意合?”景修明一怔,望着那只紧揽的手臂,又扫过凉烟低头不语的模样,一时被噎到无话可说,拂袖而去。
待人走远,凉烟抬了抬肩:“还不放手。”
宴星渊深吸气,不舍地松手退开。
凉烟盯着他:“我知二哥守礼,是帮我才如此。”
宴星渊从鼻子里嗯出一声。
“但是二哥。”见宴星渊抬眼瞧向自己,凉烟存了逗弄的心思:“上山那会,分明还说着不想损我名声,可方才的举动和话语,又算什么?”
宴星渊垂下眼帘:“景修明纠缠阿桑,我不喜。那些看你的人,我也不喜。”顿了顿,“的确是我错,给阿桑添了乱。”
凉烟见他当真,忙摆手:“我不在意名声,方才的事,要多谢二哥才是。”
“女子怎能不在意名声,别说逞强话,也别担心,这等小事掀起的流言蜚语,我尚有法子压下去,会护阿桑做那白璧无瑕之人。”
寺庙深处有钟声撞响,阳光热烈却不灼人,微风穿过山里的树木灌丛、花簇绿叶、奔跑的小兽,也从面向而立的两人间穿过,留下春的气息。
从南离山回来后,母亲问询起三皇子景修明的事,凉烟只说了那是姐姐凉婉香喜欢的人,母亲便不再多说。
接下来的日子,凉烟勤奋练武,内力修习算起来已有数月,精进不少,父亲教了剑术,还给她配了把轻细软剑。
卫忱仓也满了十六,达到参军的要求,凉云天径直将他归入军中,现在每日会去练兵场训练,待出征戈乌时,将随着将士一道上战场。
卫忱仓拿到置配军物,换上一身银甲战衣,恭敬立在凉烟跟前。
“行军路上不可擅自离队,虽一道,但属下不能守在小姐身边了。”
凉烟倒觉欣慰,抬起手刚举高,卫忱仓便识趣地微低身子,凉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你功夫好,性子又沉稳,想必日后定能成为父亲身边的一员猛将,这比守在我身边的用处可大多了。”
卫忱仓静默,凉烟嘱咐几句,转身进屋时,身后有了铿锵之声。
“小姐,属下从军不为自己,只想习得更多本事,成为小姐更好的助力。”
凉烟笑:“你忠心我向来清楚,所以待你不薄,但除了为着主子,你大可为自己活上几分。”
“属下只为小姐而活。”
凉烟回过头,愚忠两字还未出口,发现身后已没了人影。
离出征戈乌只有三日,一直闷头待在府内习武,应当出去采买些必需品。
卫忱仓在练兵场,凉烟便只带了冬亦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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