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了!”
王熙凤眉眼一挑,立时便显出三分伶俐,五分气势来。看得韩氏心中一突,忙扯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过说你一句,你作甚这样羞恼!仔细吓着了兰哥儿。”
韩氏幼承庭训,相夫教子,最是温婉贤惠。王子腾虽有些风流,对妻子却也十分敬爱。只是夫妻二人多年无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虽有数字王仁,却也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不值一哂。王子腾一心把王熙凤当成儿子教养,除了于琴棋书画等事上不大上心,人情世故却教得王熙凤城府颇深。
王熙凤瞧着韩氏这样的反应,心知韩氏还是一心想着要她忍气吞声。转念想到她如今已经握着掌家大权,王夫人又被厌弃,难道她还要委曲求全不成?不由得横眉冷笑道:“她若果然把我当成亲侄女儿,我自然不会对她如此不敬。母亲是糊涂了,你倒说说看,有哪家的亲姑妈在侄女儿成亲不到半个月就要做主给侄女婿房中丫鬟开脸的?一个扬州瘦马,下九流的娼|妇|贱|货,不过先我一步怀了孩子,她就宠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明里暗里给我脸子瞧,若不是我心里憋着一口气,你当女儿日子是好过的?”
“母亲跟着父亲去了任上,她欺我京中无人倚仗。宠的外头的两个贱蹄子上了天,成日里补品汤药不断。若不是我一味委曲求全,丢了手中的权柄给她拿捏,只怕兰哥儿早遭人害了。”
“我这好姑妈,瞧着老实本分,实则黑透了心肝!她连放利子钱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也敢做,自是不怕什么阴私报应的了?那些沾了血肉的银子她拿着竟不觉得心虚,母亲呀母亲,难道这样的一个当家主母,你还要我去伺候她,去讨好她?我若果然听你的话,做个温婉贤淑的儿媳妇儿,只怕来日你看我的时候,我早成了黄土陇头的一捧灰了!”
韩氏不觉愣怔了半晌,待得把这些话都听完了,眼中簌簌留下泪来。
她从小顺遂,嫁了王子腾后虽也有妻妾之间的矛盾,可王子腾从来不曾干出宠妾灭妻的勾当。便是抬了两房姨娘,也是因为他们夫妻二人久未有子的缘故。后来有了王仁,王子腾更是对两个姨娘都淡淡的,反而对她这个妻子十分爱重。
韩氏留着眼泪,抱住王熙凤,哭道:“我的儿,苦了你了!都是娘的错,当初不该听你姑妈的话,只以为亲姑妈做了你的婆母,又是嫁给知根知底的表哥,日子定然顺遂。倘或我早知这些事情,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进了这牢坑啊!”
王熙凤被韩氏紧紧地搂着,脸上却早没了悲恸,只是一脸麻木,听着韩氏在自己耳边抽噎不止。反而拍了拍她的肩膀,含笑道:“母亲也不必为我担忧。我受尽欺凌时,母亲和父亲又不在身边,即便我告诉了母亲,山高路远,母亲又如何能帮我?何况,我既嫁了人,父亲也难管束我的夫家。如今可好,压在我头上的一座山坍塌了,我如今手里攥着贾家的家业,老太太又信我,老爷和大爷都是不问事的人,将来阖府基业自然都是兰哥儿的。”
韩氏闻言,忙道:“你如今虽管着家,可我瞧着老太太却更疼爱宝玉。不是我说,当年你姑妈生宝玉的时候,那是天降福瑞,宝玉出生时口中衔玉,那可是人尽皆知的事。你一手的算盘打得虽好,只是老太太心中若另有成算,只怕你也拗她不过。”
王熙凤冷笑道:“衔玉而生,天降福瑞?”
“怕是天降横祸吧!”
“当今皇太子出生时,那还九死一生呢。宝玉是什么东西,也配说‘天降福瑞’?一个五品小官之子,衔玉而诞,便嚷得人尽皆知。宫里的贵人们当初不稀罕管这事儿,如今甄家倒了,贾家又受了牵连,宝玉那样的性子,总有一日碍了别人的眼。到时候这等稀奇罕见的事情,只怕不是福瑞,是催命符!”
王熙凤说到这里,微微顿住。复又笑道:“当初老太太也是高兴得过了头,谁又能料到后面这许多事呢?”
韩氏细细一想,可不是这么个理。当初贾宝玉出生的时候,贾家的人都高兴坏了。贾母更是连连请人打了七七四十九日的平安谯,另又写了许多贾宝玉的名帖使人拿了出去,派给城郊边的乞丐叫名字。更是把这事儿传得神乎其神,一块扇坠子大小的玉石,竟编纂了许多故事来。
韩氏正要开口,忽闻得门外一声轻咳,连忙掩住口中欲出的话,转头去看门口。门帘一挑,只见贾珠身形瘦长,一脸憔悴的神色。进门见了韩氏正坐在炕上,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上前行礼问安:“舅母来了,怎么也没人告诉我知道。”
王熙凤嗔道:“母亲原是女眷,她来了,自然是进内院来瞧我的,大爷这话说的真也奇了。”说着,凤眼含笑睇了贾珠一眼。
她本就生得脂光粉艳,先前怀着身孕时只淡扫娥眉,如今出了月子,身形又恢复了刚嫁人时的苗条修长,瞧着更是体格风|骚,粉面含春。贾珠被她凤眼一扫,立时身子便酥了一半,笑着紧挨住王熙凤坐下,低头去瞧炕上的贾兰,见他小小的一个孩子,生得眉眼清秀,心中便又是一番说不出的喜爱。
“兰哥儿生得好个模样,和表妹像了十成十。前几日七妹妹来瞧兰哥儿,也是这么说的,叫我好生吃味。”儿子长得模样讨喜,家中的姊妹陆续都来瞧过,也送了见面礼。贾珠这会儿子当着韩氏的面儿如此说,不过是想表示贾兰在自家十分受宠的意思,也是想告诉韩氏,他对王熙凤十分亲密。
若然先前不曾听王熙凤开口倾诉她在贾家的遭遇,韩氏单只瞧着贾珠的表现,只怕也要信了。这般清俊风雅的外甥,又是如此宠爱女儿的女婿,作为舅母和岳母的韩氏还有什么不满呢?自然会在王子腾面前为贾珠多多美言,希望王子腾能提携贾珠有所进益。
可现下,韩氏脸上虽带着笑意,眼中却一片冰冷。见了贾珠这番作态,只想作呕。想到自己来时,在院子中见着的两个女人,韩氏勾唇笑道:“兰哥儿生得这样好,又有众人疼爱,自是他的福气了。只是我瞧着,这院子里颇有些吵闹,姑爷也别嫌我多事。只是兰哥儿还小,我是他外祖母,自然是放心不下他。姑爷若肯听我一句劝,我只念‘阿弥陀佛’了。”
贾珠闻言,连说不敢,又问何故。
韩氏这才笑着说:“我一早来时,就听外头有个李姨娘和平儿吵闹不休,一口一句的尖酸刻薄。兰哥儿还小,这些污糟的话如何吵得这般不安静?”
贾珠闻言,脸上神色微微一僵。
他这几年虽也陆续收用了几个通房丫头,终究颜色难比王熙凤,气质难比李素荷,便是说到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也难与平儿相提并论。故而他虽收用了五六个通房,却也没打算抬了她们做姨娘。何况他这几年除了王熙凤生了贾兰,平儿和李素荷,还有那些通房丫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他心中早有几分不满,这会儿又听韩氏如此说,立时脸色就有些不悦。
“去叫平姨娘和李姨娘过来。”
片刻功夫,平儿和李素荷就隔着珠帘站住了脚步。平儿倒还规矩,微垂着头不言不语。李素荷却比她要胆子大些,见了贾珠,往前迈了两步,柔柔弱弱地福了福身,含羞带怯道:“大爷唤我们来何事?”
“从前是我太纵着你们了,今儿个当着舅太太的面儿,你们且好生受着。日后再学不会这房里的规矩,我便发卖了你们。”
说完,也不去看李素荷和平儿的脸色,只转头向王熙凤笑道:“奶奶如今管着家,正是要立威的时候。这俩人既不识趣儿,只由着奶奶练手就是了,奶奶也很不必为我心疼。”
王熙凤早摸清楚了贾珠身边的情况,知道他书房里养着一个墨痕,知情识趣,又读过几年书,吟诗作赋有些才情。加上她虽卖身为奴,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子,身上自然散发出书香的韵味来。贾珠素来爱惜这样的女子,平儿温柔,李素荷娇弱,这个墨痕身兼数女之长,迷得贾珠接连好几日都不曾回内院。
这会儿听到贾珠如此说,王熙凤只笑道:“大爷这么说,我可不敢擅专,回头大爷又该心疼了。或是一时恼我下手没个轻重,可要冤死我了。”
“奶奶这话着实冤了我!”贾珠连忙叫屈,握住王熙凤的手柔声道:“不瞒奶奶说,从前我是念着平儿跟在奶奶身边多年,不忍责罚她。又想着她们身子娇弱,不好斥责得太厉害了。如今我瞧着,她们并非一味病弱,反而牙尖嘴利得很。奶奶也该拿出威风来,好好煞一煞这院子里的歪风邪气!”
追根究底,还不是李素荷和平儿先前都在言语上挤兑过那个正得宠的墨痕?这话明面儿上说得好听,实则却是想拿自己当刀使,借着自己的恶名替他的宝贝爱妾出气呢!
王熙凤虽知缘故,可她心中厌恶李素荷和平儿已久,得了贾珠的话,自然懒得再客气。
“大爷既这么看重我,少不得我做个恶人。今儿个也不打你们,也不训你们,你们只跪在廊下半日,往后可要规行矩步,不可再浑忘了。”
贾珠闻言,不满道:“都听下面有人背地里叫你‘活阎王’,‘女夜叉’的,这会儿子哪里像了?你现下对她们这样温和,只怕也弹压不住。”
王熙凤扭过身子,娇嗔道:“你叫我罚她们,我也罚了。如今你一味讨好我,说是由我任我,来日你念起她们的好儿,只怕又要恼我恨我。我平白受了你们的气,你只管我把架着在火上烤,欺负我老实罢了!”
贾珠连连赔罪,见韩氏在旁边坐着,知道劝王熙凤是没法子的,只好向岳母求救。
韩氏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李素荷和平儿,心中也是暗恨她们两个给自己女儿添堵。知道王熙凤此时不好强出头担了这恶名,只含笑道:“凤哥儿既有心饶她们,姑爷也别太狠心了些,到底是跟了姑爷许多日子的老人了。姑爷既要她们长些经验教训,少不得我添补上一句,拿磁瓦子垫着叫她们跪在太阳底下,一日茶饭不给,也是有记性了。”
话音一落,平儿和李素荷的脸立刻便褪去了血色,贾珠却连连点头称是,忙叫了两个丫鬟出去备下磁瓦子在廊下垫着,撵了李素荷和平儿去廊下跪着。又交代院内众人不许送茶饭给她们,当着满院婆子丫鬟的面,狠狠地责辱了李素荷和平儿一顿,这才甩袖走了。
第91章
王熙凤管家之后, 把偌大一个贾府拿捏在手中,一应管事和婆子都被她管束得唯唯诺诺。便是服侍贾政的周姨娘和赵姨娘见了王熙凤,也是不敢高声的。更遑论其他自恃劳苦功高,带大了哥儿姐儿们的奶婆子们呢。
不到两年的功夫,整个贾家便都成了王熙凤的一言堂。
府中的主子们想要支取银子零用, 还得先行从王熙凤这里说明缘由, 取了对牌才可去帐房支取。贾政和贾珠对此虽颇有微辞, 却架不住贾母觉得此法甚好。节俭用度, 才是细水流长的长久之计。爷们儿有花销是常理儿, 往日里要支取银子常常不问缘由。下面的小厮随从有样学样, 也夹在其中仗势冒名领走银子花用。
王熙凤此法大大的规束了这样的歪风邪气,贾家一时重现清明。
贾珠手里没了银子, 自然也很难和贾珍等人一起混迹欢场,只得把心略收了些,着眼在身边伺候起居和笔墨的丫鬟身上。因两年前贾珠重罚了平儿和李素荷, 两人跪了整整一日的碎磁瓦子, 一双膝盖骨早就鲜血淋漓,几可见骨。便是王熙凤大度地请了大夫来, 这俩人的腿也是废了。
两个站不起来的姨娘,还谈什么伺候人?贾珠只瞧了两趟, 便失去了耐心。因俩人病痛缠身, 脸上气色蜡黄, 看着一脸憔悴苍白, 贾珠虽最爱惜娇弱美人, 却对这等失了娇艳容貌的女子没有半点怜爱。只吩咐人把平儿和李素荷另迁入一间屋子,遣了两个婆子两个丫鬟看顾着也就觉得尽了往日情分了。
王熙凤闻弦音而知雅意,做主给贾珠抬了两个妾侍,一个是贾珠最为满意的墨痕,一个是自小服侍贾珠的通房丫头名唤秋桐的。贾珠自然对王熙凤这样的大方的举动感到十分满意,平日里虽十分宠爱墨痕,却也对王熙凤敬爱有加。
可贾珠不知道的是,当他不在府中时,秋桐早得了丰儿的指示,平日里没少磋磨墨痕。墨痕本是个柔弱无依的小户之女,生就弱柳扶风一般的气质,虽读了几年诗书,可与李素荷那样看似柔弱实则尖刻的女子不同。连着几日被秋桐堵在门口谩骂,早已郁结于心,只是一时未曾发作罢了。
贾珠对此却全然不知,只是觉得美人日渐一日的消瘦,嘱咐院里服侍的丫鬟细心谨慎一些罢了。
念春来看望王熙凤的时候,就看见墨痕一脸了无生气的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一双大而空洞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前方。念春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被丰儿发现了连忙拉住她快走两步进了屋子。
“哟,好妹妹这会儿子可算来了,不枉我下了四五次帖子!”王熙凤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珠帘后面传来,念春抬头看去,只见王熙凤一身大红袄子,头上步摇钗环晃动,胸前戴着一个金项圈,瞧着珠光宝气,好不气派。
“我若再不来,只怕珠大嫂子要亲自来将军府拿我了。”
小姑娘笑得温婉娇俏,王熙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年前见到念春的时候,还觉得她一团孩子气,一张粉嫩的俏脸被衣襟上的一圈儿白色狐毛掩住。今儿个再细细打量面前的姑娘时,饶是看惯了美人儿的王熙凤也不得不感慨,小姑娘如今出落得当真是亭亭玉立,精致的五官长开了,一双灵动的桃花眼又大又润,轻轻眨动间就撩动人心弦。
“哎呦呦,才几个月没见着妹妹,妹妹怎生得又好看了些。我们这些个粗俗的,早该掩面别出来见人了。”说着,一手拉着念春进了内室,一手向里面招了招,“兰哥儿快来瞧瞧,是谁来看你了。”
今年才两岁虚龄的贾兰皮肤雪白,一双肖似王熙凤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因为这两年被全家人疼宠,小孩子吃得又精细,瞧着圆滚滚,粉嫩嫩,可爱极了。
贾兰从珠帘后面探头看了一眼,见是常给他带礼物来的念春,高兴极了,一张嘴就“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惹得王熙凤也笑道:“兰哥儿如今叫声姑姑可比叫爹娘都利索,不过是瞧着他姑姑生得美貌,当真是个好色之徒。”
念春被王熙凤一番打趣,粉嫩的小脸立刻红了。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一片绯红,一双大大的桃花眼湿润润的,如同氤氲着一片雾气。王熙凤只略看了一眼,就连忙别开脸,掩唇笑道:“妹妹生得这般美貌,说句俗气的话,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也该当如此了。”
念春才不理她,伸手抱起贾兰,从自己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抖落出一把松子,一颗一颗仔细剥开了喂给贾兰吃。小姑娘微微低垂着头,娇美的面容便看不见了。王熙凤含笑看她们姑侄两个你来我往,一个忙着剥松子儿,一个忙着吃松仁儿,端的是温馨和睦。看着看着,目光便落在小姑娘纤细灵巧的双手上挪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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