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大门一直没有关,他很顺利地便直接走出了门外。
他懊恼地捏紧手掌,想着自己刚才的冒失举措肯定吓到了小玫瑰,惹得她心内抗拒又不好明言。他一时深陷自责,从而忽略了身后竟传来的追逐脚步。
“……夜生,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小玫瑰。”
夜生深呼吸后停驻了上楼的步伐,定定地回头望向她。
寒夜之中,梅婧手扶门框,晶莹瑰丽的笑容绽放于昏暗的廊灯下,美的与这幢老楼格格不入,有如无奈身陷与沼泽中的泣露玫瑰。即使身处逆境,却也难掩自身熠熠华光。夜生顿时心头酸涩,虽然这朵玫瑰他不舍也无法采撷,但此刻她赠予自己那真挚的笑意,或许就是他收到最好的新年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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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婧回程的日子迟,正好错开了人挤人的春运高峰。
她买的是硬座票,价格便宜,但所幸靠窗,也不算难捱。于是她一路便靠在绿皮火车的窗口处,静静地望着窗外冬日田野灰青色的景致。
其实内江的那个家,她一点也不期待回去。
自从从北京退队后,她便被亲戚暗戳戳地冠上了没出息的名号。若她再不回家过年,可不就是等着被他们指着脊梁骨说自己不孝顺,罪加一等。
她静静地剥开糖纸,将惠惠送的姜糖塞到嘴里,这才压住了喉间的苦涩,觉得口中泛上了一丝甜。
颠簸了大半日,她总算到了老家的新房前。
县城中的年味尤甚,家家张灯结彩,挂起彤红的对联。
梅婧在火车上只吃了半个红豆面包,此刻走入了小区,闻着家家户户窗口处传来的飘香菜味,这才觉得自己也有些饿了。
她顿时有些想喝汤。
只要是热腾腾的,什么汤都行,只是不知道今夜家里的晚饭中会不会添上一道汤。
然而推开家门后的她却没等到香喷喷的饭菜,更别提是热汤。原来在新房里等待的她的,是一跳一跳的日光灯,是砸碎在脚边的玻璃杯,是嚎啕大哭的弟弟,还有与父亲扭打了在一起的李阿姨。
梅婧没了法子,尽管不知缘由,她也只得先放下手里沉重的包裹上前劝架。
父亲和李阿姨许是打得太认真了,一时都没发觉到她的到来,还以为劝架的原本站在餐桌旁哭着的小松,于是父亲回身一巴掌便呼上了她的脑袋。梅婧本就一日舟车劳顿有些疲乏,这么忽如其来的一巴掌,令她一个踉跄没站稳,瞬间跌坐在了地上。
梅小庆这才打量清楚了劝架的竟是远道而来的女儿。
“婧婧?”
于是李夏娟注意到了来人。她眼眸一转,一把推开怔在原地的梅小庆,连忙抹了把脸换了副神色,将梅婧给搀扶了起来。
“婧婧,没摔疼吧?你爹这个老王八蛋,自己的亲儿子闺女都下得去手!”
梅小庆日渐沧桑的面庞中也夹杂着几分无措。
“婧婧对不起,爸刚刚急了眼,一时没看清……”
梅婧朝李阿姨点了点头,随即揉着后腰缓缓站了起来,“这都快过年了,家里是怎么了?”
梅小庆神色一变,即刻疾言厉色道,“还不是因为你弟弟——”
“别胡扯八道!”
李夏娟怒目圆睁,对着梅小庆的小腿就是狠狠一脚,硬是将他的话狠狠打断。继而她深呼吸口气,也换了副和善的神色望向了梅婧。
“就是小松学校里期末考没发挥好,你爸气呢,给你弟弟一顿好打,差点没把孩子给打坏了,心地也忒狠了!”
梅婧轻点点头,但没出声。
她清楚自己父亲的劣根。抠门小气,节俭如命,家里的每一分钱都要算个清楚,平日里在外面买个什么东西要是多花上一点毫厘,都能让他难受上个半天,指不准连夜里头都睡不安稳。
可父亲虽然在意钱,却不是个暴戾的性子。自她有印象起,他在李阿姨面前就是个稀糊糊的软柿子,极好拿捏。
恰如此刻,她自然看出来了李阿姨不想让父亲告诉自己实情。可她只是想不明白,小松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往日里怯懦不已的父亲和李阿姨大打出手。
“都去洗把脸吧……”梅婧环顾四周,向众人柔着脾气道,“家里是不是没来得及做饭?要不一起去外头找个地方吃点?”
刚止住眼泪的小松正想点头,梅小庆却嗔怪声道,“大过年的哪哪儿不贵,去糟蹋这个钱干啥?我这就去厨房给你们煮碗面。”
梅婧不想和固执的人争短长,此刻只能点了点头。
眼见弟弟还在抽着气,李阿姨也是头发凌乱地板着张脸。梅婧轻叹了口气,随即回身走到自己拎回来的几个包裹前,找到了那个暗红色的提袋,走回了氛围压抑的众人身边。
“小松,姐给你买了件新棉袄,可暖和了,试试吗?”
李夏娟的眼睛亮了亮,连忙戳着自己儿子的后脑勺。
“哎哟,这衣服样子可真神气。梅松,还不赶快接过来谢谢你姐?”
眼见梅小庆走远了,梅松这才不甘心地嘟嘟囔囔道,“……我又从不缺新衣裳,再说年前你不都给我买了好几件了吗?”
客厅内的氛围顿时变了。
不久前,梅小庆还给梅婧写信说家里开支紧张,希望每个月能多汇点钱,从而此刻李夏娟的神色不免稍显窘迫道,“混账东西,这是你姐在大城市给你买的,怎么会和咱们县里的货色一样!”
梅婧心里自然已是门儿清。
只是逢年过节,又难得回家,她确实懒得和他们计较短长。就算家庭中的一团和气都是幻象,她也愿意在年间把这出戏给演下去。于是她便当作恍若未闻,随之从袋子里又取出了一件湖蓝色花瓣领的毛衣开衫朝李夏娟递去。
“李阿姨,这是给你的。”
“啥,给我买的?”
“嗯,城里现在时兴这款领子,我想着你穿也会好看。”
“哎哟哟,这蓝颜色可真正真漂亮,放在我们这种小县城里可都是瞧不着的好东西……”
李夏娟上上下下打量着新毛衣,欣喜的表情有些夸张。梅婧一时也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只能揉着腰,继续面色和气地望着她笑。
梅小庆很快从厨房里端了几碗面出来。
餐桌上的三头吊灯被拆得只剩下一个低瓦数的灯泡,梅婧只消一眼,便知道那定是父亲为了省电整出的杰作。暗沉的光线下,几碗稀稀拉拉撒着葱段的白水面像是在挑动着她的某根脆弱的神经。
五百块。
她每个月汇回家五百块。
在回老家之前,她给家里的每个人都买了衣裳,却唯独没舍得给自己买下那条天鹅绒质地的连衣裙。然而她却不想弟弟在年前便已经拥有了好几件新衣服,甚至连她一路背来的新棉袄都不愿多看一眼,而她却仍然只能在过年的关口配着酱菜,吃那一碗不见油星的白水面。
在破陋的重云巷里,她每次吃面还会加上点青菜与荷包蛋。
丁姐更是客气。
每次自己都没说要加料,她便不是给添个五香蛋,便是加一块小鸡腿。
可在这间用着队里给自己的补贴金换来的房改房里,那碗唯一铺着块酱大排的面,还是被父亲理所应当地推到了弟弟的眼前。
梅小庆摸着一头凌乱的碎发自说自话道,“小松还在长身体,咱们大人应付应付就行了……”
“可不是?”李夏娟眼珠子一瞟,立马跟着应和道,“这缸豆角酱得可香了,大城市里怕还尝不到呢。婧婧,多吃两口啊!”
梅婧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想吃那块油腻腻的大排,而是为这个毫无温度可言的家感到心冷。
餐桌上心照不宣的一派和谐让她想到了一个词——
家丑不外扬。
或许正因为她的到来,才让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默契地掩盖起了自己真实的情绪。父亲的愤怒、李阿姨的气恼、弟弟的恐慌,在这一刻似乎都可以统统搁到一边,一起端着副家和万事兴的和气神色,面对着自己这位远方来客。
梅婧在心底冷笑。
早知如此,倒真不如别回来算了。
第12章
梅婧这个年过得实在算不上好。
她连续几夜都做了噩梦。
或是重回幼年时的那场火灾,亦或是赤身裸体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重要的比赛场,梦里的她总是急得满头大汗,却没有应对的法子,于是每每醒来精神都极度疲乏,仿佛经历了一场难守又难攻的游击战。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父亲和李阿姨总是躲在角落处吵得不可开交,向来节俭的父亲甚至还砸碎了一个碗。
可既然他们有意瞒着她,她也懒得去多嘴。
只是梅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难得回一次家,精神却如此高压,甚至不如一个人独处于重云巷时松泛且快乐。
而她这个不该回家的念头,在除夕后家家户户串亲戚时,发酵得犹为旺盛。
大姑姑家的艳艳姐姐年前刚结婚,对象是同单位的放射科医生,据说还是个名牌医学院毕业的硕士,在医院里很是得脸,且深得领导器重。这一桩婚事自然让大姑姑在亲朋好友面前都抬起了头,从饭前到饭后,字字句句不忘夸赞这位新女婿的百般出色。
而饭桌上的众人也不忘对此阿谀奉承,包括父亲和李阿姨。
毕竟谁不喜欢家里有个医生亲戚,这样今后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在医院里行个方便。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时,原是与闷声吃饭的梅婧没什么关系。
可坏就坏在了志得意满的大姑姑,不知怎的就把那双神气的眼珠子瞥向了静默无语的她。
“对了,你们还记不记得,从前老爷子在的时候总爱说,咱们梅家这小一辈里唯有老四家的婧婧生的最标致!只是不知道咱们这水晶玻璃人儿一样的婧婧,今后能在大城市给家里找个怎样的神仙女婿呢?”
梅小庆顿时放下酒杯,笑得有些尴尬。
“她才二十呢,还不急着想这事。”
“怎么就不急着想呢?越晚挑好的就越少啦!”大伯家的婶娘也撂下筷子开了腔,“小姑娘就应该趁着年轻漂亮的时候放开眼睛好好选,找不上艳艳老公那样体面的读书人也不打紧,在城里找个会挣钱的小老板,不也是一样顶事?”
梅婧听着虽然心里不舒坦,但还是客客气气道,“等小松考上大学吧。毕竟我现在没钱,也没心思想这个事。”
“考大学?”大姑姑诧异地瞪大了眼,随即扫了眼面色各异的这家子人,“你要是疼你弟弟,就更该找个有钱人,今后也好帮你弟弟一把。毕竟这开年后,还不知道小松这书还有没有地方读呢!”
“没书读?这是怎么回事?”
梅婧瞬间变了脸色,第一时间望向了唯唯诺诺的父亲。李夏娟也急了眼,却又对大姑姑敢怒不敢言。
梅小庆望着作为家里重要经济来源的女儿,顿时也没了底气。
“婧婧,要不咱们回家再说……”
“是吗?”梅婧不怒反笑,“那为什么我回家了这么几天,你们什么也没和我说?”
梅小庆自知理亏,不敢再出声。
最终还是李夏娟在众人尴尬解释道,“婧婧,是这样。你弟弟期末考试前一天没休息好,所以担心会影响考试成绩……这不,小孩子不懂事,就夹带了个小抄进考场。没想到那个来事的英语老师抓住了就逮着人不放,得理不饶人了还,硬要逮着咱家小松去教务处处分。小松这不就不乐意了,随手就给了那老太婆两耳刮子……”
梅婧听傻了眼,转脸望向了态度不以为意的弟弟。
“小松,你打了老师?”
“那也是事出有因,都怪她故意刁难我在先……”
事态发展至此,始作俑者大姑姑反倒慈爱宽宏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咱们艳艳已经去托同事去教育局找人了,看看能不能开学再换个学校继续读。只是小松,要听姑一句劝,要是换上了新学校可不许再淘气了啊!”
李夏娟顿时眼冒金光。
“小松,还不赶快谢过你大姑姑!”
梅松不情不愿地举起了眼前的橙汁,敬向了坐在对侧那个整桌上最意气飞扬的卷发女人。
“谢谢大姑姑。”
餐桌上又恢复了奉承与欢闹。
而梅婧却心灰意懒,根本不愿再抬头多打量一眼这一大家人。
回家过年前,她从没想到在内江的日子竟会比少时还要度日如年。直待回到了那座曾以为孤独而陌生的大城市,对她才意味着真正的精神解放。
在回到重云巷,在楼道上见到丁桂的那一刻,她竟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丁桂手捧铜盆,一身嫩绿色的花棉袄衬得她肤色白里透红,身材也愈加圆润。见到梅婧后,她满心满面都透着发自内心的欢喜。
“呀,婧婧回来啦?”
“丁姐,新年好。你穿这身可真好看。”
“哎哟哟,这过年回去是吃了蜜了?怎的一回来嘴巴就这样甜?”
“蜜倒是没吃,不过给你捎了些家乡的特产。”梅婧说完将手中的提袋递给了丁姐,“都是些当地产的小东西,给你空的时候吃着玩。”
丁桂满脸感动,可神色却有些忸怩起来。
“婧婧,我平日里还收你们饭钱呢,你别和我这么客气……”
“你常给我少算钱,且收的也都是成本钱。丁姐,你待我好,我都知道呢。”
“瞧你这小妮子,正月里差点惹哭我!”丁桂抹了抹脸,破颜而笑道,“那东西我就收下了,但要说好今晚来我家里吃,怎么样?”
梅婧没有推辞,而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文金年后要考注会,过完年便住回了学校复习。
丁桂的铺面也还没正式开张,从而这一日的晚饭便唯有她们二人独占着偌大的店面,很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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