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不言不语地放纵你,转头机会都不给一丝一寸,直接大刀阔斧地挥臂而至。
到了翌日,静寂许久的信芳堂,终于兴师动众了一回,该发落的发落,该敲打的敲打。
夏妈妈在这些下人面前,威严还是足够的。
兰庭就捧着一卷书,坐在鹅颈椅上,听着夏妈妈训话,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信芳堂占地不小,结构也是南地的园林构造,兰庭对于这点很喜欢,打算长久的住上一些时日,是以现在收拾收拾挺有必要的。
也因此,冬日里的信芳堂,断断是少不得炭火热汤的,谁想近日以来,他们却越来越怠惰了。
这些下人素日里,散漫一星半点,她尚可不管。
但让她不舒服了,就容不得他们怠慢放肆了。
云棠居的大丫鬟青墨在信芳堂外,看了许久,转身将这些探听到的景象,一一回禀给谢如意。
“她看书?”谢如意的注意力很清奇,放在了谢兰庭看书这件事上,轻蔑道:“别是妆模作样呢吧。”
青墨轻声道:“小姐,信芳堂咱们才联系上,这就被断了,现在像个铁水桶一样,一点缝都没有。”
谢如意嗤笑一声:“谁说没有的,你都说是个水桶了,上面不是最大的入口吗?”
“啊,咱们直接对上大小姐吗?”青墨略有迟疑,她觉得小姐有些冲动了。
谢如意却骤然阴下脸来:“她才回来几天,你这一口一个大小姐,倒是叫得欢。”
“小姐,奴婢错了。”青墨慌忙低头请罪,却暗自腹诽,不叫大小姐还能叫什么,真小姐吗?那谢如意就是个假小姐啊。
谢如意这才多云转晴:“得了,我写的信送出去没有?”
“小姐放心,已经让人去送了,”青墨点头说:“而且奴婢还听到一个好消息。”
谢如意听了眼睛微亮,催促道:“别卖关子,快说。”
青墨含笑说:“二少爷也写了信,让人送去国子监给大少爷。”
谢如意这才喜笑颜开,眼中止不住的笑意,得意地拊掌道:“我就说,还是我和嫡兄有默契。”
有些话,青墨不好说,她奉小姐的吩咐,去与信芳堂那边的人往来,听着这些伺候了一个月的下人描述,大小姐可不是小姐说的粗鄙之人。
但也可能自家小姐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一个劲的贬低罢了。
宛华堂这边,连氏听到消息后,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脸上略有古怪之色,眼睛凝着衣袍上的月白花瓣,出了神,口中慢慢思忖道:“这孩子瞧着不声不响的,冷不防的这么一通,倒是收拾得干净利落。”
前些日子听信芳堂乱糟糟的,不成什么规矩,也不见兰庭想着要管一管,只顾得养自己的腿伤,无忧无虑的。
她还有些失望,觉得这孩子目光太浅,被富贵云烟迷了眼,就不知所以然了。
原来人家这心里,八面莹澈着呢。
连氏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回是被女儿做了筏子,收拢了夏妈妈,心头有点恼意。
可一想到兰庭清亮的眼睛,唤她母亲的样子,怒意又仿佛被什么挡在了外面。
这股憋屈的怒气,只好迁怒到夏妈妈身上,这个老东西,这么多年越活越回去了。
可她,也的确是想要彻底的了解女儿呀。
连氏长吁了一声,长路漫漫,不好说啊。
这孩子说话办事,怎么看都不是一回事,嘴上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办了坏事。
而兰庭,收拾了信芳堂后,果然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连带平日里被人窥视的感觉也都消失了,夏妈妈现在是兢兢业业,对于她的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
翌日,给连氏请安时,话题果然被谢如意引到了信芳堂。
“听说昨日姐姐好威风,整顿了一番信芳堂的人呢。”
“夏妈妈的确做的不错,不过我整饬自己院子里的人,是打扰到妹妹了吗。”兰庭意有所指道。
“姐姐说笑,怎么会打扰我呢。”谢如意手指紧了紧。
她回来后,第一次让人去接触信芳堂的人,这么点小动作,就让谢兰庭发现了,她不是因为被人发现做坏事而心虚,而是居然失败了感到懊恼。
不过,谢兰庭也真至于的,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怕成这样。
恨不得将信芳堂大换水一样,像是个被微风惊起的鸟雀,小家子气的很。
谢如意倚在连氏身边,娇声道:“不过,夏妈妈也是糊涂了,母亲给信芳堂拨过去的,都是稳重的老人了。
姐姐这样大动干戈,未免是有些不好吧,日后叫下人怎么看母亲,这不是坏了母亲的威仪吗?”
谢如意这席话,说到了点子上,一针见血。
连氏听了谢如意这话,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这府里,毕竟不是只他们一房,还有二房和三房。
她身为长房宗妇,从没人敢驳她的面子,兰庭这样干,谁知道后面带出怎么样的风气。
谢如意敢说这话,是因为她远比兰庭了解这个家里的结构倾衡,母亲掌理中馈多年,二房是庶出的,平素不大出头,但暗地里的小九九可少不了,平日里少不得弹压一番。
而三房呢,母亲平日里没少同她念叨过,三房过得最清闲的日子,享受着最好的福分。
这幺出,打小就是带着福气来的,连带着小的儿媳妇,都比长媳过得滋润,嘴上这样说,心里的怨气,也随之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谢如意太懂得,如何一句话说到连氏的心坎里,戳到她的痛痒之处。
面对连氏变了又变的目光,兰庭站了起来,一点都不硬着来,低眉道:“女儿向母亲赔不是,是女儿思虑不周,总以为夏妈妈是稳妥的,不想给母亲带来了麻烦。”
谢如意看着她这么干脆利落的道歉,心里还有些吃惊,而后又暗暗咬牙,这个谢兰庭,真是个两面派。
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牙尖嘴利的不行,一句话都不肯让步,等现在到了母亲面前,又软的像是一团棉花,说什么就是什么,温山软水里出来的一样。
“罢了,瞧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母亲还能跟你计较这些不成。”连氏的脸色转瞬云开雾散,成了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不过,”兰庭转头就笑盈盈道:“我看妹妹身边的青墨就不错,不如给我借来用一用。”
谢如意心里咯噔一下,这明显是敲打她呢,昨日想来也是让青墨故意瞧见的,遂呐呐道:“姐姐快别说笑了,青墨是打小陪我长大的,太强人所难了。”
连氏蹙眉扫了兰庭一眼,刻意重声道:“兰庭,昨日咱们说的话,你都忘了?”
啧,兰庭这下半截话还没出来,她娘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给谢如意出头,生怕乖女儿又在她这里吃了亏。
连氏借故去里间安慰谢如意时,房间里就朱嬷嬷和兰庭。
朱嬷嬷一脸恭顺地在屋子里,只是不时望着兰庭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剥开皮,看穿看透一样。
“朱嬷嬷,有什么话要说快说吧。”谢兰庭猛地抬首,与她两两相望,大剌剌地将话说出来。
朱嬷嬷微惊了下,平静的面目破了功。
不过既然谢兰庭出招了,她也见招拆招。
朱嬷嬷高高地昂起了头,挺直腰背,双手交叠在身前,摆出了老人的款,准备压一压兰庭,沉声道:“大小姐,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您请讲,我洗耳恭听。”兰庭这样说着,却没有半点敬着的模样,朝她抬了抬下颌,笑靥如花。
朱嬷嬷凝视少女的笑意,只觉分外刺眼,一板一眼道:“好,老奴就直言了,自打大小姐进入咱们府里以来,老奴也是瞧着的,现在也不得不说两句了。
大小姐心中不平,咱们都知道,但进了侯府就是府里的门面,别为了一点琐碎就失了体面。
姑娘家日后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能依靠的就是家里的兄弟,大小姐这些日子的不妥之处,想必也无需奴婢一一点出来了。”
兰庭静静地听着朱嬷嬷的敲打,看着她越说越激动,就差指着兰庭说都是她的错了。
连氏还没说什么,朱嬷嬷就先跳了出来,她之所以在这听着,也是想看看,背后是不是有连氏的意思,现在看来,完全是朱嬷嬷自己自作主张。
为她心疼的两个小主子鸣不平来了。
兰庭听了一时,一面数着朱嬷嬷脸上的皱纹,五十好几想是有了的。
这在寻常人家,应是孙子有了的,这朱嬷嬷难道就没有孩子嘛,现在还留在连氏的身边伺候。
要么确实是主子不放人,她又太能干,对主人格外忠心,要么是家里当家人死了,没有成器的子弟。
看这架势,是真的把谢疏霖和谢如意,当成自己的孙辈来看了。
格外忠心的话,便应该一视同仁,但她对谢明茵的态度,看起来可是一般般。
兰庭状似听得很认真,实则开口就问了个十万八千里外的问题:“嬷嬷当年是跟着我母亲一同去的扶桑?”
朱嬷嬷怔忪了一下,嘴边的皱纹复又撇了下去,心想她自己不是都和夫人说过,知道如意小姐无辜了吗,难道还要死咬这些不放。
她木然道:“这是当然,老奴是看着夫人长大的,夫人有孕在身,这么要紧的大事,老奴怎么可能不去,也亏得老奴跟着去照顾夫人。”
朱嬷嬷说起过去,可是满脸的荣光与骄傲,对于她们这样的老人来说,当初跟着主子一起共度险境可是不一般,值得铭记的事情。
“噢。”兰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我当然知道,弄丢了我,没有母亲的责任,朱嬷嬷可别告诉我,抱错了我这件事,与你们没有关系。”
朱嬷嬷被她说得一愣,哑口无言。
兰庭瞥了一眼里间,不时传来细细的人声,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见:“嬷嬷也不要去找我母亲哭,说什么我不给你们这些老人面子。
怎么说呢,连真正的小姐都能搞错弄丢,对于一个下人来说,应该都是大错了吧。
不过,朱嬷嬷您若是真的问心无愧,大可去母亲那哭诉,说我不敬重您。”
“老奴……”朱嬷嬷一下哑了声,双目瞠然,一时再不敢看她。
这种老人家,和她哭嚎可没什么用。
看得出,朱嬷嬷是个重体面和规矩的,现在让她好好反省反省,连这么大的错都能犯下,往日里帮着连氏惩戒几个小妾,算是什么功劳呢。
至于看着连氏长大,说实在的,养育连氏是连家的事情。
若是问心无愧,就去哭诉,朱嬷嬷哪敢呢。
当时缠绵病榻的连氏,都不能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她们这些本职就应该照顾夫人和小姐的下人,怎么敢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
兰庭委实是受不得这老嬷嬷眼神腻歪。
每次她来了,朱嬷嬷就站在连氏背后,挂着一张老脸,不阴不阳地盯着她瞧,但凡连氏多给了她什么东西,这老嬷嬷更是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活脱脱的比寿安堂的那位,还像谢如意的亲祖母。
纵使她去哭诉,兰庭也不怕,除非连氏真的说得出口,让她去讨好一个老嬷嬷。
朱嬷嬷不是说不出大道理,继续来压谢兰庭,而是这一件事被她拿捏住了,就再也不敢抬起头了。
等从宛华堂出来之后,碧釉一直念念不忘,兰庭给连氏道歉这件事,觉得好不容易亲近的母女情,这下又生分回去了。
“小姐怎么这么疏离,倒像是客人一样,当初二小姐分院另住,夫人可是亲自做了红脸的。”
“我同她怎么一样。”兰庭说的骄矜,却满是无奈。
怎么不一样,碧釉张了张嘴,这句话死活说不出声。
毕竟,夫人方才是真的等着大小姐道歉呢。
二小姐质问大小姐时,夫人一动不动的让她说完了。
再去了宛华堂,朱嬷嬷总算是把那张老脸收敛了些,兰庭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令她不舒服的了。
第7章 祖母
天色未明时,夏妈妈就进来提醒她:“小姐,今个该去寿安堂去给老夫人请安。”
兰庭正由丫鬟侍奉更衣梳洗,挽了个比较简单的少女发髻,想到老人家忌讳多,特地换了芙蓉色的衣裙,最后对着铜镜整了整衣领,淡淡道:“我知道了。”
谢老夫人是家里的老祖宗,每个月都有固定日子去请安,兰庭之前就见过一面,老夫人嫌她是山里来的,坐在罗汉床上,听着下面的小丫鬟逗趣,对她正眼也没看一眼。
等谢桓说要将她认祖归宗时,老夫人就摆了摆手,推说是犯了头疼,不多时就回屋里去了。
当时兰庭没什么感觉,后来回到信芳堂,才回过味来,老夫人是给她来了个下马威呢。
她头次接触这种老人家,捉摸不透什么心思,难受也没难受。
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认识一下家人而已,并没有记在心间。
因此,她也没想到,有些事,当事人不记仇,反而发难者铭记于心。
来寿安堂请安的,不止是长房,还有二房和三房。
二房的孩子二女一男,两个女孩是庶出,二房的两位长辈挺随和的,大概是因为庶房的缘故,对谢桓和连氏态度很兄友弟恭。
三房嫡出的一男一女,三房的男孩随叔母回娘家去了,三叔在外一直没回来,所以今天只来了一个五妹妹谢薇柠。
这么一看,人还挺多的,对谢老夫人来说,算得上是儿孙满堂了。
请过安后,长辈们都有事在身,纷纷告退离开,实际上就是腾出地方来,让老夫人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兰庭与谢明茵等人一并落座,谢如意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了谢老夫人的身边,谢疏霖低眸饮茶,似乎是在等着瞧什么好戏。
兰庭不解,谢如意是有病吗,明明还有位置,这寿安堂的丫鬟,居然也没有给她搬凳子过来。
谢如意则微微偏头,朝她露出一抹笑,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饮了一口热茶后,谢老夫人拄着手里拐杖,不轻不重的,敲了敲兰庭跟前的地砖,眼皮都不撩起的说:“这是如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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