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过好几次接触,但他面对快乐大师丝毫不计前嫌的友好,还是很不适应。
“快乐大师,不讨厌我们吗?”
快乐大师口齿清晰:“不讨厌,喜欢。”
陈近南:“……”
“陈某不是英雄。”
快乐大师非常肯定:“陈英雄心里有国有民,还有能力有原则,当是大英雄。”
陈近南:“……”
“快乐大师,陈某可否问一个问题?”
快乐大师笑眯眯着小胖脸,小嗓门欢乐:“阿弥陀佛,陈英雄请问。”
陈近南伸手从腰上的荷包里掏出来一锭银子,放到快乐大师的小托钵里,问道:“请问快乐大师,陈某可否接快乐大师去南方?”
快乐大师眨巴眼睛,先是眉眼皱巴,看到他的脸色越发凝重,又笑得调皮。
“可。”
陈近南愣住。
然后他又听到:“快乐大师知道南方。书本上说,南方非常漂亮,富贵地温柔乡,快乐大师一定会去。”
“快乐大师和师祖一起去南方,去看苏杭风光,看大海。师祖还说南方有天主教,从国外来的洋人,也要去看。”
陈近南苦笑。
他有预感,当今皇帝一定会趁着小琉球内乱之际发兵,而他既不能阻止郑家人兄弟叔侄们争位子,也不能现在绑架保康阿哥去小琉球。
“快乐大师不懂。”陈近南蹲下身来,望着快乐大师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突然有一种“时也运也”的感叹。
“快乐大师知道吗?南方不光有温柔和富贵,还有很多贫穷,快乐大师没见过的贫穷。”
快乐大师——大非洲他都去过,什么样的贫穷他都见过。
“快乐大师不能变出来粮食,粮食要农民伯伯种出来。”
“可是他们,快乐大师的农民伯伯们,没有地。”
“书上说,大清很大,地大物博,为何种地的农民伯伯没有地?”
“因为地都在富商豪绅、满洲贵族的手里。农户们,没有地,卖儿卖女做奴仆。”
“快乐大师去了南方,能帮助南方的农民伯伯?”
“……不能。但是,可以帮助很多人,农户需要土地,渔民需要下海。”
“……”
保康转头看向师祖。
师祖轻轻摇头。
“阿弥陀佛。施主的执念太深。”
准格尔的人都已回去,三藩残余也已经转到地下活动,唯有天地会的人,因为陈近南的执着,还留在五台县。
“天下大道,当‘一人奉天下’,而不是‘天下奉一人’。保康也要谨记。”
“师祖,保康记得了。师祖,保康不明白。”保康是真的不明白,这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师祖看向陈近南,陈近南面露苦涩:“大师所言,陈某谨记。”
“快乐大师,你师祖是说,做皇帝的人,不可叫天下的人不要自私自利,自己却去自私自利,还以为自己的自私是为公。
做皇帝是上天给他的恩典、做得不好上天要另派一个人来做,皇帝不能把天下看作是自己或自己一家所私有,必定要“奉”天下百姓之命才对。”
快乐大师瞪大眼睛,好不惊讶。
快乐大师目光炯炯地盯着师祖和陈近南,惊讶于他们会有这般“先进”的思想。
师祖误以为小徒孙还是不懂,接着说道:“大清承天命,但天命不是固定的。就和当初的大明承天命逐鹿中原,现在成为前朝一样。”
“心中有老百姓才是皇帝,得民心者才得天下。保康要记得。”
“师祖,保康记得。”保康扑到师祖的怀里笑得格外灿烂,“师祖,我们去南方啊?”
师祖一眼看破他的打算,报以微笑。
保康:“……”
转头,垂眉耷眼地面向陈近南,千言万语汇聚于双眼。
陈近南面对这么一双干净的眼睛,突然一阵羞愧。
“快乐大师要听故事吗?”
“要。”
师祖也没阻止,三个人找一个莜面馆坐下来,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少年书生,他的父亲一朝中举满心施展抱负,可是朝廷昏暗无奈回乡躬耕,哪想到,天下突然大乱,城破之际他的父亲没有逃走自缢身亡。而他才十五六岁,领着一家人出逃。
有一个很有英雄气概且满心怀念旧朝的人占据沿海,图谋恢复前朝江山,延揽天下士子,他就去了。
这位英雄与他谈论时事后,高兴地说:“当今卧龙先生也。”
他被重用,并以宾礼相待。他不善言谈,时刻记得这份知遇之恩,努力做事。
后来,这位大英雄被自己的继承人气死,临终托付大事给他,他就以卧龙先生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要求自己。
大势所趋,时运所逼。他们退守一个小岛。他以“足民食”为起点建设地方,亲往各地,教军屯田,教民煮糖晒盐,教匠烧砖,规划一套完整的教育制度培养人才……
可是,排挤猜忌也随之而来……
师祖听得感叹。
“小岛地理位置特殊,土地刚开垦时就一年三熟,不仅够戍守之兵,当地人也都可以丰衣足食。农闲时候进行军事操练,人人都有勇知方,先公而后私……历史记得书生功劳。”
保康听得特不理解。
“陈英雄,书生是将他对前朝的忠心和对英雄的忠心,都付诸于这位继承人了吗?即使他气死了自己的父亲?”
陈近南苦笑连连:“大师,书生不求青史留名。”
“快乐大师……应该是吧……”
保康:“……”
保康真的不能理解这种“忠心”。
“阿弥陀佛。”师祖看一眼小徒孙脸上的纠结,抬手打一个佛号:“施主何必自扰?诸葛亮为报知遇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人都说他为了阿斗不值得。
但若不是为了报恩,诸葛亮恐怕一生高卧草庐之中,这公私之间,又如何分辨?”
第18章
陈近南愣住,保康也愣住。
陈近南是因为师祖的话一时之间陷入迷障。
保康则是:阿斗被他父亲摔了一次,郑经却是和他弟弟的乳母往来还生了儿子……这很不一样。
当然,保康也听懂了师祖的话——忠君,忠于信仰,忠于大势所趋,忠于个人恩情……一个,几千年来都不能论出是非对错的话题。
虽然他还是不认同陈英雄的选择,可他看一眼师祖,看一眼陈英雄。师祖表情鼓励;陈英雄虽然还是愣愣的,可明显是因为师祖的安慰情绪缓和很多。
保康立即重重点小脑袋,胖脸郑重,声音和眼神都是肯定:“陈英雄,书生在蛮荒小岛上兴教化、传授技艺,福泽当地人,福泽无数后人。历史记住他的功德,百姓永远记得他的功德。”
“陈英雄,我们也在五台县这般兴教化好不好?现在五台县的学院太少,小娃娃们想要进学困难,束修很高,但五台县的父母都希望他们的孩子可以进学。”
陈英雄:“……”
“陈英雄,我们也规定小娃娃四岁开蒙,六岁之前必须进学开蒙。学习耕种做生意礼仪道理。小学后是中学,中学后是大学,大学后是博学鸿儒大家……”
“阿弥陀佛。将来五台县的人,每一个都会识字看账本,快乐大师去和周县令说,正好陈英雄在五台县,还请指点周县令一二。”
陈英雄:“……”
恍恍惚惚。
陈英雄面对快乐大师肉嘟嘟的白嫩胖脸,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动的期待和梦想,面对快乐大师的师祖的宠溺纵容,问了一个最不重要的问题。
“快乐大师,我在小琉球上规定,六岁以上儿童必须进学开蒙……”
快乐大师笑得欢快:“陈英雄勿忧。快乐大师就是三岁开蒙。师祖说,快乐大师五岁就要正式进学。”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要读书,那就都一起读书。陈近南读懂了快乐大师的心意——也觉得快乐大师说得,很有道理——快乐大师就是三岁开蒙。
他神思不属地跟着两位大师来到县衙,一路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现在抢到胖娃娃成功离开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止他这么想,衙门里的周县令看到他们一起出现,也是吓坏了。
他本是绍兴师爷出身,还在三藩战事中立下大功,但秉性里多了一份恃才傲物的孤介,和同僚们相处得并不好。
这次皇上回去,他琢磨着与其回老家耕地不若就讨个巧差事,留在五台山看护小阿哥。
就见他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小阿哥,转头对这个胆敢进来衙门的反清分子头头冷声问道:“陈总舵主来投案吗?”
陈近南面对周培公那就不是刚刚的状态了,和气的面容依旧,却是双目如电,不怒而威的气势散发出来,登时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陈某应快乐大师邀请而来,周县令有意见吗?”
周县令:“……”
保康一拍周县令的肩膀:“周县令,快乐大师和师祖都认为,五台县的童学和学院都太少了。小孩子进学开蒙还要考核,要交很多束修,这很不合理……”
他这里将自己刚刚的话重新整理一番呱呱呱一通,衙门里的师爷们衙役们都愣了。
陈近南笑得一派风光霁月,周县令愣愣地抬头看向师祖。
师祖打个佛礼:“阿弥陀佛,佛家说,人人都可成佛;儒家说,有教无类。”
保康立马跟上:“师祖说得对。”
周县令:“……”
“我真给皇上写折子?”
周县令问出来后还愣愣的。
陈近南眉心一皱,师祖不做声,保康则是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写!”
“快乐大师要五台县的小娃娃都可以进学,一起‘快乐’!”
周县令想说这需要很多书本很多夫子很多银子……面对一片赤诚的小阿哥,说不出来。
“行。周县令晚上就给皇上写折子。”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陈近南不愧是当世大英雄。
他心怀天下万万民,又自觉答应了快乐大师,忙进忙出地对周县令倾囊相授,一点一滴地指点他如何招揽富户和夫子们出钱出力,如何鼓励奖励百姓养育女婴……
保康自觉他这也是做了一件大事,乐得忘乎所以地和师祖呱呱。那个见过一面的蒙古喇嘛临走之时邀请他去拉萨和准格尔布拉布拉,那个三藩残余首领的女子临走之时送给他一个令牌布拉布拉。
师祖微笑着听着,只嘱咐他,不要告诉其他人。
“师祖放心,保康只告诉师祖。”
保康趴在师祖的耳朵边用只有师祖可以听到的音量:“师祖,保康还答应他们几件事情,答应他们不告诉任何人,保康刚刚也没告诉师祖。”
师祖:“……”
小胖娃娃软乎乎的胖脸蛋儿一接触本就让师祖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说小秘密的奶声奶气更是响在师祖的心坎上。
师祖顾不得他听到的内容。
他抱着小胖娃娃,望着他转过头来一脸神秘的稚气笑容,想说,最好都不要告诉师祖,却是对着小胖娃娃大眼睛里纯然的信任,终究没有说出来。
罢了,罢了。
出家人本应隔离一切俗世尘缘,可他见到了保康,也是佛祖默许的一场缘分。
这里师祖满心释然;那里保康准备好姿态面对他即将接二连三到来的老师们,各种斗智斗勇;还有一个地方,京城的皇上。
皇上收到周培公的折子,得知陈近南的事情,目瞪口呆。
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是不敢相信。
可皇上提笔又停笔,写不下去。
熊孩子的思维,陈近南其人,真正的国士,不应该只落得“惋惜和叹息”。可他也不能打击自家的熊孩子说,国士就是“权利”手底下的棋子,遇到不成器的权利人比如“郑经不正经”,根本没有办法周全。
当然皇上对熊孩子的想法非常理解,他自己五岁就要五更起床寒暑无休地学习,那五台县的小娃娃也要这样。
皇上又想起那个“锦囊妙计”,头疼,头疼,特头疼。
他有此心里又转悠了其他的很多念头,只是没想到他儿子给他折腾出来的事儿,不止这些。
“纳兰老师你又偷偷喝酒,快乐大师要偷偷睡觉。”
快乐大师一副“抓到现场”的嘚瑟,小胖手指着纳兰老师手里的小酒壶,恨不得来一个叉腰大笑。
“春困秋乏夏打盹,保康要去打盹了嗷。”说着话,他就在纳兰老师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跑的不见人影。
纳兰老师站在假山后面手握小酒壶发呆,反应过来后赶紧去找阿灵阿。
阿灵阿听纳兰说完,两个刻钟后在山后的一颗大树上找到睡得正香的小外甥,也没叫醒,直接抱下来。
尽管已经知道小外甥体质特殊,小到蚊虫,大到猛兽,谁见到都不打扰,可他还是不放心。
石溪道人和纳兰容若迎面遇到,都瞧着他怀里睡熟的胖阿哥,轻轻摇头。
石溪道人压低声音:“都宠着,这一天十二时辰,以前学习两个时辰,现在一天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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