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神色却异常平静,净是面对死亡的解脱与坦然。
怪不得自认识他以来,他言语间就时常露出一种随性潇洒的感觉。原来不是真的随性潇洒,而是别无选择、不得已而为之。
怪不得上次分别时,他曾神色无奈地说“我更离不开这里”。原来他不是不想离开,而是无法离开。
他应该是真的被小和尚折去了一臂,只不过大约又用了什么妖术或者法术,给自己做出了个新的臂膀来作以掩饰而已。
只是他们明白得太晚,还没来得及找到解决的办法……
良画就快要油尽灯枯了。
怒极的世安转向再度虚弱爬起的白笙,眼中冒着怒火:“说!你又做了什么卑鄙的事情,逼着良画不得不舍身救你那条贱命?”
白笙扶着墙,用衣袖拭去嘴角血渍,故意道:“你求我啊,你要是求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行远立刻再次取下佛珠,寒着一张俊脸,作势要扔向她。
白笙已经连番吃了那串佛珠的苦头,又见他神色极为认真,立刻往后缩了缩身体,老实答道:“我只是让那牧老头设法保我一命而已,谁知道他竟然不惜拿出牧家的最后一张底牌来?谁又知道这小子居然恰好跟你们有关系?”
说到良画,她忽然指着他,咯咯笑了起来:“与其操心我,你们还不如操心操心他吧。他呀,好像真的快死了呢。”
她又轻声说:“世安啊世安,他会是你此生第一个因你而死的‘朋友’吗?”
这话说得叫人心惊肉跳。
世安顾不得收拾她,猛地转头看着良画。只见他的身形变得越来越透明了,似乎真要如那雾气一般消散在空中。
她大惊之下直接跳过桌子走向他,有些手足无措的伸手拉他衣袖,想留住他:“良画……你,你这是怎么了?”
然而她的手径直穿过了他的衣袖,什么也没捉到。她不死心的给他注入妖力,但那些妖力却穿过了他已经半雾化了的身体,然后自发地回到她身上去。
良画含笑看着她震惊又悲伤的脸庞,摆摆手制止她一再为自己输入妖力的徒劳行为。
他温声道:“那牧老头许诺说我若能救了白笙,便放我自由。如今,我终于自由啦。比起不得不死守着这样一座浑浊、恶臭的白牧城不得解脱,我倒更愿意早点死去……姑娘你该为我开心才是。”
这么说他之所以很喜欢买香粉,应该就是觉得这城中太过恶臭、心头时常觉得压抑之故了?
世安见怎么也无法为他输入妖力,便用衣袖抹了把眼睛,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掏出在妖界夜市中买到的香粉、其他小玩意儿给他看:“这都是我在妖界那边买下的,本想等事情办完了,就带来同你讨茶喝、讨糕点吃,再一起去逛夜市买香粉的……”
然而此时良画的身体,已经快要透明得看不见了。
行远走过来,手轻抚上世安的肩。他想说出安慰的话,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画又笑着对他说:“小师父,你还欠我一个故事没讲哦。不过,恐怕我也没机会再听到了吧……”
世安终于忍不住鼻头一酸,转身伏在行远肩头无声哭了起来。
她的泪水打湿了行远肩头,他怀中的赤莲也开始微微颤动,似乎也在悲伤。
其实行远自被空明大师捡回青云寺后,就一直很难感受得到来自外界的诸多情绪。
虽说佛家修行本也就提倡杜绝爱恨嗔痴,但他似乎是生来就很平静,总之不太像是寻常的孩子。
即便是随身携带的那朵赤莲偶尔会发光,他也只能体会得到很小一部分情绪波动。
空明大师总让他多待在房中望着窗外的风景,说是让他多多领悟生命之美。等他觉得枯燥无味的时候,就又让他修行静心咒。
他所在的禅房地处偏僻,一向无人造访。
因为其他师兄弟觉得他天生自带莲花、被主持青眼相加十分好运,却偏偏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也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太过无趣。
只有二师兄行贤会时常偷偷来看望他,而且他还总会忍不住抱怨说,师父对他这个小师弟未免太过苛责,年纪轻轻的那么清心寡欲做什么?应该也放他下山见见世面才是。
但行远没有抱怨过,因为他觉得青云寺挺好的,安全又安静。至于外界的事物,与他又有何干系呢?
直到那日师父终于开口说,让他下山。结果他刚下山没多久,就意外遇到了世安。
而有她在旁之后,他才感受到了更多之前不曾体会过的情绪。比如懊恼、心中刺痛、担忧、困惑……
进入这白牧城之后,遇上了对城外诸事都无比好奇的良画,又跟着世安一路打打闹闹,他才终于隐约明白了“好奇心”是怎么回事。
其实就像世安说的那样,良画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还对他们挺好的。
虽然世安看起来很在乎良画,甚至还总为此忽略了他。但或许他也该像世安一样,努力留住良画。就算是为了世安……
说来也怪,自行远心中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世安鬓边的青莲竟然再次发光了。
那青莲自动浮在空中,发出一层淡青色的光芒,将快要彻底消失雾化的良画给笼罩在内。
于是一脸惊讶的、张嘴说着什么话的良画,就这么慢慢的消失在了那片淡青色光幕之中。
世安感到了鬓边的异样,不解的转头,然后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困惑地问行远:“这……是你做出来的?”
行远迟疑着摇头,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此时,那朵青莲又缓缓飘了回来,一层淡淡的光芒从中心开始往外蔓延至八片花瓣,将那些脉络上照得有些清晰。
世安看了又看,不确定地问行远:“它好像比之前亮了些?”
行远微微蹙眉捂着心口,神色有些惊讶。
他早些时候已经将那白笙绑在一角,但仍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秘密,怕她又说出些让世安误会的话来。
于是他拉着世安往另一角走了几步,又特意使了个隔绝外人耳目的小法术后,才掏出怀中赤莲对她说:“刚才我这朵赤莲,也一直在发热。”
那朵赤莲原本就比青莲要亮些,此时发出的光芒也比青莲要更热烈点。两朵莲花放在一起,虽然赤莲看上去更为光彩夺目,但青莲发出的温和光芒却更令人心情愉悦、心神安定。
但是过了会,两朵莲花再次一同黯淡下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只是仔细看的话就能看出,那青莲的脉络更加细腻了些,颜色更为淡雅了些,比以前还要出尘不少。
世安小心地捧着那朵青莲,摸了摸它的花瓣后,轻声唤道:“良画?”
但是意料之中的,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行远见她神色失落,便安慰道:“既然青莲将他笼罩在内,那说不定日后总有机遇能再把他放出来。这青莲也算是个宝物,莲花又可助人塑形。良画待在里面,说不定也能早日生出一副新躯壳,再现世间。”
世安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或许再次点亮青莲之时,良画便能重见天日了。”
“现在——”
她小心地把青莲放回鬓边后,神情冷酷的转身道:“该跟那白笙好好算算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行远:世安别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世安:小和尚你待我真好。
行远:因为你值得(温柔凝视.gif)。
青莲中的良画:%¥#@……不难预想到,我以后要天天被塞狗粮了。求求你们多做个人好吗?
☆、白牧城(14)
行远挥手撤去了避人耳目的小法术,两人一同朝白笙走过去。
见世安那样可怕的神色,白笙忍不住往墙角缩了又缩:“他的死与我无关。你就算要找人撒气,也该找你自己和那牧老头。”
白笙斟酌了下,又飞快地说:“我提醒过你的,他会为你而死。”
世安的脸色更可怕了,劈头盖脸的把好几道妖力狠狠地打在她身上:“你再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我没胡说。”白笙吃痛,不敢再继续说话,但却眼含讥讽之色。
世安猛地顿住脚步。
难怪良画他明明不喜白笙,却还是去救了她两次。
难怪他一开始并不愿解释缘由,难道他竟真的是……因她一再逼问而死的?
屋内的烛火、桌椅也在逐渐变得透明,雾气弥漫。
行远轻揽住她的肩膀,温声道:“世安不要听她的。恐怕对良画来说,继续苟活,才是真正的无趣吧。他是不愿让你失望,才告诉你真相的。而且他现在——”
他暗示般的瞥了眼她鬓边的青莲,继续道:“其实也并未死去。”
世安精神一振,没错!等他们点亮青莲之后,良画亦可再现世间。
她屈膝蹲在白笙身前,伸手摸向她的脸。
白笙呆了下,脸色很是古怪:“你,你要干嘛?”
怎么用那种……色胚看她一般的目光看她?怪瘆人的。
然而她没想到,世安接下来说的话更瘆人:“先不说别人的事,先来算算咱俩的帐如何?”
本想利用良画之死来扰乱世安心绪、偷得片刻存活的白笙,一下子慌了:“你,你你——”
难道这就要把她剥皮抽筋了吗?怎么还不来人救她!
啊啊啊,这个贱人居然敢撕她的脸……
世安冷着脸在她脸上撕扯了好一会后,忽然问道:“你怎么会不要脸了呢?”
脸上数道指痕交错、红白交加的白笙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算什么?死前羞辱吗?
世安回头瞥了眼行远,咽下“重生”这个词,换了个说法:“你之前的脸,怎么会出现在白萧脸上?你现在这张脸又是谁的?”
“我至今还无法变幻出别的脸,你这样差的修为却倒做到了。你是如何做到的?”
原来是问这个。白笙的神情瞬间变幻,别提有多精彩了。
半晌后,她才道:“与你无关。要杀要剐随你便。”
“哟,没想到你居然还挺嘴硬。”世安一撸袖子,“那我就先撕了你的嘴!”
白笙算是怕了这母老虎了,慌忙向行远求助道:“阿远救我!”
但她口中的“阿远”却一脸冷淡的转开了头。
眼看着世安的手离她越来越近,白笙又慌忙躲避着叫:“阿远……小师父!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怎能见死不救?!”
“阿弥陀佛,小僧会为你念往生咒的。”行远淡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施主你且安心去吧。”
白笙简直要吐血了,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他这是性情大变了吗,怎么连同情心都没有了?!
这还让她怎么演!!!
行远的反应,让世安忍不住“哈哈哈”的大笑出声。
有人强力撑腰、有人无条件支持的感觉,真是——太爽啦!
世安笑够了之后,再次变脸威胁道:“快说,说了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见她拿着把明晃晃的冷光匕首危险地上下比划着,似乎在挑选着适合下刀子的部位。
往来望去也始终没有人来救她,白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是,是有仙人助我的。”
“仙人?”世安眼睛一眯,怀疑道,“什么仙人会瞎了眼,为你这小妖精做这样的事?”
白笙闭口不言,脸上有丝惧怕神色。
世安便把匕首对准她的眼睛。
白笙立刻闭上眼睛,答道:“是书——”
忽然从屋外传来一阵强烈的冷风,吹得人眼睛发痛。
世安立刻闭眼、抬袖遮面,等风过后她便冷了脸,因为那白笙居然又特么消失了!
她纳闷道:“莫非真是那什么仙人相助?”
行远在风起那一瞬间,就已经快速来到了世安身旁,牢牢地把她护在怀中。
他倒不关心什么仙人,只关心的问道:“世安,你没事吧?”
“小和尚你护我护得这么严实,我怎么可能有事。”
世安一掌把桌子拍成靡粉,怒吼道:“又被她给跑了!嗷~”
罕见听她如此嘶吼,倒让行远觉得有些可爱。
他微微怔了下,才柔声安抚道:“好在她已被你重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出来作妖了。就算她敢再来挑衅,我也会倾力帮你的。”
行远这话让世安的心得以安慰了不少。确实,还有个不为美色所动的小和尚守在她身边呢,怕甚!
世安心中的怒气逐渐消散,淡淡的喜悦涌上心头。
行远见她终于笑了,便也放心的笑了。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傻笑了会,世安拍板决定道:“暂时就这样吧。下次再遇到她,定要再好好收拾折磨她。”
行远自然是依着她了。
或许是没了良画之故,这座孤零零的宅子也慢慢的趋于透明,逐渐隐匿在这条终日里都弥漫雾气的巷子中了。
离开良画家时,世安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或许这白牧城中,不会再有人记得良画了。尽管他也曾努力试图改变过这个城池,但实在有心无力,只好选择消极度日。
不过这样的城池,萧索落败也是早晚的事,不记得他就不记得吧。
只要她记得,就足够了。
她也会永远记得。
*
世安本想直奔妖界牧府、找那牧家父子为良画报仇,可又想到她曾承诺留守白府的阿刁他们,说会去去就回。
于是二人便折道转行白府。
一脸焦急地候在门口的狼妖一见到她,立刻笑着迎上来:“大妖您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您把我们都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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