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笑着为他介绍,“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儿,行四,名唤念阮,你们幼时见过的。我方与季玉谈论五音,欲使念念为我们演奏,可她不通音律,你教教她。”
季玉是李仆射的字,貉奴则是建元帝的小名。今日把念阮叫进宫来的缘故母子心照不宣,他目光落在女孩子小巧如蝶翼轻微颤抖的双肩上,静静地看了她一晌,唤素晚:“去取琴来。”
他常来太后宫中问安,身边常伺候的几个宫人都是叫得出名的。念阮心里却是一惊,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么?
素晚很快取了琴来,通体墨黑,又透着一丝幽绿,如有藤蔓含情缠绕于桐木之上。正是前汉传下来的司马相如琴挑文君的那把“绿绮”。
此琴乃太后被册为太子妃时先帝所赐,历来珍藏于宝库之中,此时取出的用意不言而喻。念阮心口砰砰直跳,开始盘算着若姑母开口赐婚自己将如何作答。
“铮——”
一声清寂浑浊的琴声打断她的思绪,建元帝以指挑弦:“女郎听好了,这是宫弦。”
瑶琴就架在念阮身前,建元帝站于她身后,因为她演奏五音,两人便贴得极近,好似揽着她一般。青年男子的温热气息夹杂着龙涎香幽幽扑至颈口,念阮不禁肩颈微颤,如同误入猎人领地的林鹿一般,惊惶回眸。
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目中风露濛濛,水光楚楚,嬴昭有些沦陷在那含娇含怯的秋水中,心底响起一句诗——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眼前的少女便如那九歌中纯洁美丽的女神,娇柔得好似一把雪芽,秋兰蘼芜,堂下罗生。可,她会“乐莫乐兮新相知”么?
皇帝今日未着冠冕,如玉面容,点漆眉眼,就这般天风海雨似的跌进她眼睛里,四目相对,似过了万年之久。念阮面上荡起绯霞,宛如洁白的生宣上宕开的桃花色,红润可爱。她缓缓低下头去,心跳声却如疾雨般喧嚣起来,声声可闻。
纱屏之后,萧太后将二人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红唇轻勾。
好在这令人尴尬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建元帝面不改色,继续演奏道:“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此所谓司马氏所言五音……”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嗓音,有那么一瞬,念阮好似回到了上一世新婚时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子。彼时她初嫁入宫中,十分不安,他素来不苟言笑,对她却格外温柔体贴,会在雷雨夜里丢下议事的大臣冒雨回来陪她,会在她生日时斥宫钱千万送她焰火。自然也曾这般,耐心地教她琴瑟……
只是这些,就都只是他的逢场作戏罢了。
“萧四娘子可都记住了?”
柔和的嗓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念阮脑中昏昏涨涨的,像是被盆屑炭迎着脸烤,呼吸几窒,提线木偶般浑浑噩噩点了头。
嬴昭视线落在她莹润红玉般的小耳朵上,眼底不觉漾开抹清淡的笑,面上不显:“哪根是宫弦,你弹给我。”
念阮些微窘迫,只得循着记忆怯怯指了指,却是变宫。
殿内突然寂静无声。他强抑已扬起弧度的唇角,顺理成章地捉过她的指再次示范,“错了。”
“此为变宫,此处才是宫弦……”
“铮”的一声,沉寂百年的古琴再奏清商,弦音温劲,苍韵松古,浑厚余音更似月华倾泻般从桐面泻进念阮心底,好似她心中亦有一根凛绷的琴弦为他所奏。念阮骤地缩回手震惊回头去看他,衣衫下一痕雪脯月下轻波般起伏,既是羞又是恼。
他是故意的!
这回他却没有看她,视线仍落在琴弦上,一双黑黢黢的眸子静如沉水,甚至不悦地皱了皱眉:“萧四娘子,专心些。”
念阮的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心口微微跳着,燥热难言。
她想,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脸皮竟如此之厚,分明是他变着法儿地占她的便宜,反倒赖她自作多情……她强压下心头野草般肆意凌乱的心绪,沉下心来随他拨弦,等七律奏毕,那张朝阳般鲜艳妩媚的小脸儿倒是恢复了之前的凝脂雪色。
少女温香软玉的肌肤柔如白羽,润如暖玉,纤指雪腕柔腻如云。嬴昭静静掠她一眼。才止十五岁的少女,生得玉软花柔、容色绝异,无一处不惹人怜爱。唯独一双宜喜宜嗔的水瞳中澜漪不起,静如沉波,哪里是元夕灯会上面对心上人时的笑眼盈盈。
七弦试毕,他松开她手腕,敛袖退开,“冒犯了。”
念阮也起身福了一福,聊作答谢。心底缓缓舒出口气。
屏风后头,萧太后将念阮的反应看在眼中,不悦蹙眉。
她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呵欠:“朕乏了。貉奴,你带念念先出去吧,好好教教她。”
……
自宣光殿往北,灵芝钓台春冰始融、草长莺飞。念阮跟着皇帝上了湖畔的凉亭,昨夜东风吹了半宿,把湖畔飘零的红梅送进来铺了满地,正对着雾凇沆砀的湖心,倒也别有意境。
檐头新柳打楹,几处早莺扑棱着羽翅渡水而来,鸣声清脆。皇帝横琴于石案之上,焚香操琴,徒留念阮站在离他三丈开远的地方,十分的手足无措。
她不想同他待在一处,可更不愿待在宣光殿中——太后只叫了他们出来仍留了李仆射在内,想想也知为了什么。
说起来,那李仆射本为太后所倚重,后来又成了皇帝的股肱之臣,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她忍不住去瞧皇帝的脸色,他亦在看她,眉眼灼灼,宛有所思。念阮蓦地收回了目光。
小娘子才探了脑袋又缩回去,小兔子一般,娇娇怯怯。建元帝的心情突然便很好。指挑琴弦发出一阵流水似的清冽琴音,潺潺如水面流泻的粼粼白月,已然是琴曲《凤求凰》的前奏。却问她:“萧四娘子,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ヘ▼#)
皇帝:朕有什么不如他 (╯‵□′)╯︵┻━┻
ps:乐莫乐兮新相知=忘了旧的他,康康新人吧。
“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系引用,出处作者也没找到。
第7章
念阮早在他弹奏第一个音符时便明了他的用意,“是《凤求凰》罢。”
“是,此琴名为绿绮,正是司马相如在临邛琴挑文君留下千古佳话的那把琴,是故只能奏此曲。”
钓亭之中一时静默,流莺清脆,风卷落梅又送下许多的红梅花瓣来。跟随而至的素晚忍不住去瞧念阮神情,只见她眉目宁和,静静启唇:“陛下认为,凤求凰,是千古佳话么?”
“不是吗?”泠泠琴声又起,这一回曲调苍然转冷,却是“我所思兮在太山”的《四愁诗》了,“说起来,这卓文君也算千古奇女子。我若得文君,必金阙椒房以待,永不相负。”
念阮轻轻摇头。
“文君能弃富贵与相如私奔,怎会看重所谓金阙?至于司马相如,他暮年欲聘茂陵女子为妾。负心薄幸至此,何谓佳话呢?”
“此事于史无载,想来是后人穿凿附会。”
琴声悄歇,他微微一沉吟,又问她:“那在萧四娘子看来,凤凰之尊,玉堂金阙,好是不好呢?”
这几乎等同于明示了。可那无情的小娘子却恼人地看着白鹄渡寒水的湖面,眉目清婉,一点儿也不为所动,等了许久才又等到她一把温温柔柔的好嗓子:“这世上,有人喜欢金笼华屋,便自然有人喜欢箪食瓢饮。有人羡慕百鸟至尊,也有人殷羡那林中乌鹊。”
“至于念阮。我曾闻南朝诗云,白鹄鸟行行成双,‘连翩弄光景,交颈游青云’,倒很是羡慕。”
她嗓音轻轻柔柔的,像细雨润湿花瓣儿,情意缠绵。然而字字句句绵里藏针,冰冷锥心。
建元帝只静静看着她,流离春景中一双眼明亮璀然,如珠玉耀目。他想,她又怎知他没有白鹄之想呢?若她愿意,他也可为她空置六宫,永不负心。
钓亭之中气氛僵滞得仿佛泼水成冰的冷。适逢白简来送披风,他示意递给念阮,转了话题:“任城王可回京了没有?”
任城王是皇帝的族叔,时任征北大将军、朔恒二州刺史,奉命驻守北境抵御北邻柔然。柔然刚继位的新可汗却有休战之意,派了使团赴京。任城王此次回京述职,正是为了此事。
“回陛下,任城王已然归京,派人来报下午入宫谒见……”
那小侍卫的声音却有些耳熟,念阮不禁侧眸,上一世临死之时,她听到的好似就是这个声音。
白简朱缨皆是他的贴身侍卫,极少离身。如果是白简,那么,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念阮心绪微乱,指甲不觉将掌心掐出一排月牙来。她不愿再纠缠于过去,顺势告退,沿着曲折游廊漫步观景。素晚暗暗给小宫娥使了眼色,命她回去禀报。
“她真是这般说的?”
宣光殿里已然云收雨住,龙脑香盘旋吐绕,驱散了浓郁的情.潮味道。萧太后倚在女侍中郑芳苓的怀中由她按着太阳穴,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宫人的汇报。
太后的语气冰冷得半丝温度也没有,宫人战战兢兢,磕头如捣蒜。郑芳苓侍奉太后已久,念阮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遂笑言劝:“陛下生得那般龙章凤姿风神秀彻,哪会有女孩子不喜欢。依臣看,四娘子只是害羞罢了。”
“害羞?”萧太后还有些沉浸在琴音般袅袅不散的余韵里,媚眼轻闭,眉却颦起。她哪里是害羞,她胆子可大得很呐!否则除夕夜里也不敢装病不来,还跟燕家那小子私定终身。
“去把四娘子叫回来。”
念阮回到宣光殿时太后正在菱花镜前梳妆,也不唤她,由着她在身后跪着,懒懒闲闲地描眉抹鬓。还是郑芳苓估摸着她气消得差不多了提醒了句,才凉凉道:“念念来了。”
念阮跪得双膝有些发颤,宫人来扶仍不敢起。太后垂眸瞧了她一会儿:“你和皇帝相处得如何了?”
念阮不敢撒谎:“陛下待念阮很好,他弹琴给我听,就像念阮的兄长一样,很是平易近人。”
“傻丫头,弹的是《凤求凰》吧?”太后神色柔和下来,亲拉了她一把把人按在软榻上坐下了,“你是个聪明孩子,难道看不出?皇帝喜欢你。也同我提过多次,想要你做皇后。”
太后的话总是这般半真半假,只拣好的说。上辈子,她也是信了太后说皇帝喜欢她,才会轻信于他,把一颗真心交出去。
她想起那个透着靡艳海棠香的春夜里宣光殿的大火,纤骨轻颤,眼眶里已有哀愁如雾:“侄女不敢痴心妄想。”
“若是姑母说,你有这个福气呢?”
这等于是把话挑明了,念阮脸色惨白,再度跪下:“殿下,念阮才疏学浅,姿貌甚陋,不可以承天命、奉祖宗!”
“姿貌甚陋?”
太后眼底噙着淡如春云的笑,微睇着眼凝视少女姣好的容色,念阮的生母阮氏原就是艳绝燕赵的美人,但论容貌,念阮却还胜过她的母亲,自小便生得雪莹修容窈窕无双。此刻黛眉颦蹙,眼波盈盈,梨花一枝春带雨,叫人心都要化了,当真是祸国的颜色。
想起阮氏,她心底一阵厌恶,面上却极是慈爱:“傻孩子,你生得这样还叫姿貌甚陋,倒叫我们这些半老徐娘如何自处?”
太后年轻时也是冠绝后.庭的美人,这些年殷勤保养,风韵犹存。念阮雪白的脸颊上两行珠泪落下来,膝行至她身前:“姑母不老……姑母白头发都没一根呢,哪里老了……”
“保养得再好也不过是骗骗自己,年龄是不等人的。”太后染着蔻丹的手轻抚她雪腮,意有所指,“念念,姑母今年已经四十了。”
郑芳苓见这姑侄俩要说体己话,极有眼色地带着宫人退了出去。太后话锋一转:“你可知先帝的李昭仪?”
李昭仪是皇帝的生母,死后被追封为元皇后,狠狠打了太后这个发妻兼正宫皇后的脸。念阮眼泪阖在眼中欲坠不坠,随摇首而落。李昭仪正是太后杀的,她并不知姑母此刻因何提起。
“她是南朝的战俘,先为南安王所占,后值南安王谋逆,没入宫中为婢,再为先帝所得,诞下皇子,宠冠掖庭,一生虽曲折,荣耀可说是到了极点。”
太后神色淡淡。她永远不会忘记,李氏产子之时,太医署的大半医官都去了,连先帝也守在她身边。却不记得,她也是那一日临盆。
更不知,他册封刚生下来的庶子为太子时,她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儿却只活了半个时辰便夭折。
至此,她不甘心只做个无子无宠的皇后,成为千年后汗青史册上帝妃真爱的注脚,才终有今日。
“元皇后?”
她自嘲地笑出声来,笑声颇为凄厉,最终却化为一声哀怨的长叹:“唉……男人啊……”
记忆里的姑母总是强不可催的,念阮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这样哀伤的神情,不禁有些怔了。太后脸色和缓下来,慈母般一点一点拭去她颊上的玉珠儿:“姑母说起李氏的旧事,只是要你明了。与其像李氏一样被男人们争来夺去,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得主,不如一开始就嫁与这天下之主。”
“念念,普天之下,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庇护自身,你还不明白吗?”
念阮心如刀割,小猫儿一般伏在她膝头,眼泪簌簌而落:“可是陛下并不是真心喜欢念阮。”
——他只是迫于您的权势,利用她的真心。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一颗棋子。
“你这孩子也真是。长着这样一张脸,竟会觉得有人会不喜欢你!”太后此刻已渐渐没了耐心,语气不免急躁了些,“念念,姑母已经四十岁了,这女人过了四十岁,就像秋后黄花,老得很快。还能护你、护萧家几时呢?”
“你觉得皇帝不是真心喜欢你,那你就要用自己的美貌博他喜欢。美丽是上天赋予你的利器,你要学会用这张脸去征服男人,从而征服整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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