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天生如此了?真个好叫人羡慕。”念阮郁郁叹口气,未免她怀疑,按下了没再追问。但令姒自觉这样的回答不能令上位者满意,于是她又轻声补充:“……说起来,妾的生母倒是给妾留下过几张调养的方子。她本医家女,后来家道衰败,入了长安勾栏。妾不敢拿她一低贱之人的药方搪塞殿下。”
她每说一句,念阮的心间便愈冷一分,面上笑容依旧:“这有什么干系?药无贵贱之分,只要能治疗伤病皆为良药,何况药方?”
“你且取来,我先照着配几服试试看。”顿一顿,又轻声叹息,“如此,我才好寻个由头,救堂姊出那樊笼啊。”
令姒眸中有微光闪烁,不过转瞬又默然无息了。她俯下.身拜了拜:“妾谨遵殿下之命。”
“殿下这是在试探萧三娘子?”
采芽送了令姒出去后,折枝上前来替她把翻开的被角掖了掖,一面好奇问道。
难道萧令姒送上来的药方会有什么问题?
虚与委蛇演了这么一场姊妹情深,念阮倒真有些倦了,恹恹阖眼:“是,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且看她怎么选择吧。”
如若令姒还是如同上一世一样,她不会再顾及同族姊妹之情。
*
却说令姒走后不久,兰陵公主便来了。因皇帝在凌阴里御赐了座宅子命她和苏衡搬出去住,她今日回来便是来取旧物的,顺带看望被幽居起来的妯娌和侄女。
“殿下,一个时辰以前,萧三娘子被宫里的人叫去了,想是很快就能回来。”
不待她问,守在令姒屋舍外的两名宫人便恭敬地应了。兰陵公主微微颔首:“不碍事,我在这里等她。”
侍女遂扶着她进入令姒的屋子。初春的微醺日光透纸而来,照得屋子里也似灰蒙蒙的。屋中陈设简朴而古旧,胡床、桌案、座屏、书架,皆古朴典雅,一应雕饰皆无。青纱的垂幔隔绝了外厅和内室。
南边明窗下设了张书案,摆放着纸笔,书案旁置了尊青铜的博山炉,里面正烧着什么东西,甫一进入便闻见股刺鼻的焦味儿,扑鼻而来。
“窗子都还关着,怎能在屋中烧东西呢。”
兰陵公主责备出声,几名侍女开窗的开窗,打扇的打扇,揭开了博山炉上的炉盖想将熏香剔除一些……炉内,犹在燃烧的檀香上正搁了一叠字稿,许是因为放得太多,那纸有大半已然焚尽,但仍有少许几张未曾烧尽,露出原本的字迹。
“呀,是烧的字稿呢。”
那丫鬟惊奇出声,拾了张未烧尽的字稿呈给兰陵公主看。兰陵一眼便看出是临的自家女儿的字,柳眉霎时蹙起,心间大惑。
她无事临摹念念的字做什么?
多年的宫廷生活使她敏锐地察觉到令姒定然有所异图,她不动声色地把那纸书稿收入绣囊中,吩咐几个丫鬟:“把东西放回原处,我们回去吧。”
又吩咐守在外面的宫人:“若娘子问起,就说孤来过了,不见她人又回去了。若没问,便不要提此事。”
皇后和苏中书圣眷正浓,连带着长乐王与兰陵公主亦是备受至尊礼遇,几名宫人自然是受宠若惊地应了。兰陵公主心事重重,攥紧了手中绣囊,迅速离开。
*
尽管丫鬟已做得够仔细,但等令姒回到屋中时,还是细心地发现了房间和她去时的异样。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先揭了香炉顶盖确认那些字稿都已烧成了灰烬,尔后佯作不知地问监守她的几个宫人:“姑姑们可是动我屋子了?我去时好像关了窗子,如今却合上了。”
被她这么一问,宫人们自然不能再说兰陵公主来过了,便很不耐烦地应道:“是又如何?你一戴罪之人,不知在屋中烧什么东西整得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们总得搜搜你有没有在屋中做什么大不敬之事。”
狗眼看人低的贱婢!
令姒心中窝火,面上却还和气,佯作怯懦地致了歉复又回到房里。手心被她掐出一痕白印来,她不甘心地看向复又合上掩去日光的门扉,心道,难道真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么?
而她那个好堂妹,又当真会救她出去么?
凭什么啊,凭什么同是萧氏女,她却可以那样好命,在太后、父亲接连出事后还能稳坐后位,不仅圣眷未减,陛下待她还比往日更好了。眼下便如此,等日后她诞下皇子,不知又是何等的恩宠。
若是她不能生育便好了。
这想法若水满则溢般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令姒自己皆被吓了一跳。但望一望四周萧瑟凄清的屋子,再低头瞧一瞧自己因长途奔袭上山而落了伤却没讨得好的一双秀足,这念头便若顽固的春草蛮横地在她脑中生长,再也去不掉了。
她决定试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你觉不觉得你有些双标,凭什么萧令姒前世做过的事便不能算到今生的她的头上了?
念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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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念念不能生育就好了,不是嫉妒她受宠,而是在旁人眼里她不能生育为了子嗣皇帝就必须纳妃。这样她的机会就来了。
第79章
“念念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这几日的忙碌并未逃过嬴昭的眼睛, 是日就寝时他便问起,手揽着女孩子不盈一捻的细腰把人抱到腿上坐着。近来虽已开春,然正月里天气犹是寒冷,这般抱着, 倒也暖和。
“没做什么呀……”
念阮攀着他的肩往他怀里蹭了蹭, 活像只畏冷黏人的狸奴。问他:“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崔氏和我堂姊?”
嬴昭笑了笑, 伸手理了理她额前微乱的额发:“虽说出嫁女与夫家同罪,可崔氏毕竟是博陵崔氏女, 萧氏父子叛乱逃走也未带上她, 便命她回崔家吧。”
“至若你堂姊,既是在室女,理应与父兄同罪。”
“可是堂姊也没做什么呀,还来山上给您报了讯, 若是圈禁, 会不会显得陛下太无情了。”
念阮把他胸前被她蹭乱的衣襟一寸寸抚平, 轻声说道。嬴昭眼中笑意滞了滞,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尖:“念念到底想说什么?你和你堂姊真这么要好,嫁了朕也想继续和她做姊妹?”
式乾殿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嬴昭已知了她白日把令姒召进宫来问话的事, 却不知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又因她那日眼泪汪汪地说自己不会有孩子让他纳妃, 便当真以为她是要举荐令姒了。
“你这几日都忙着处理政事,我只是想找个人进来陪着说说话。”
她如今说谎功夫见长,一双盈盈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眼睫也未眨一下,纤指轻轻摩挲着他下巴上因无暇打理而新生出来的一圈浅浅的青胡茬,眸子里又萦上一层心疼,柔声道:“你要当心身子,药要按时喝, 夜里要早些歇息,不许再学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批改奏章了。”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抱负。龙城嬴氏起自龙城,乃是鲜卑,尽管进驻中原已近百年,胡汉共治,却始终被视为鸠占鹊巢的蛮夷,不被承认正统身份。他想做胡人和汉人共同的君父,想让他的王朝成为真正的、被后世承认的中原之主。
整顿吏治,分姓定族,制礼仪,兴学校,修律法,改制度……前世他便是在短短几年间做完了寻常寻主穷其一生也无法完成之事,如今他已是清算了太后留下的所有陈旧势力,自是要着手进行他那些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而这改革的第一步,就是颁布五品诏降爵,确立嬴氏宗亲的地位。
果不其然,他轻握住她手吻了吻,温和而歉意地说道:“明日,朕会下诏降了你父亲的爵。不过不只是针对你父亲,凡是不是太.祖子孙及异姓封王的王爵都降为公,公降为侯,所有品级依次下降一等。”
她毕竟姓萧,她父亲更是长兄,太后、萧朗犯的皆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也需要做些表面功夫平息朝野的议论。怕她伤怀,忙道:“不过朕对岳父大人的礼遇并不会降,今日降爵,来日必定会从其他地方补回来,你大可放心。”
念阮轻轻摇头:“念念岂是要陛下为妾而对老父破例荣宠。”
“我父亲未受牵连已是陛下开恩,所受国恩已然超乎寻常,念念知晓陛下为我父而顶下的压力。如今,陛下既要改制,自当从之。念念无用,没有明德皇后的贤德,不能约束叔父及其家人,如今若连这一点小事都无法为陛下分忧,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念念的情意。”
她轻声细语的,句句皆在为他考虑,听得嬴昭心里甚是妥帖,愧疚亦油然而生:“你能明白朕的苦心便好。”
“这几日朕还有得忙,你既寂寞,等过几日,朕叫兰陵姑母入宫来吧,也好陪你说说话。”
念阮莞尔一笑,又撒娇地在他下巴上蹭了蹭,摇着他的胳膊道:“那陛下再答应妾一件事,好不好?”
她鲜少求他什么,遑论如今这般稚女撒娇的可爱模样。嬴昭微感诧异:“是什么事,竟值得你专程求我。”
“是关于我三堂姊的事……”
念阮嗫嚅着唇,有些心虚地说道,“关于我三堂姊……不管我做什么您都别过问。陛下能答应我么?”
他脸色即刻便冷了下来,念阮赶紧补充:“您放心,我不会真让她进来和我做姊妹的。您是念念一个人的夫君,念念才不要和旁人分享你。”
磨了这半日,这妮子总算说了些暖心的话,他强抑欢喜地抿平扬起的唇,不咸不淡地轻轻“嗯”了声,念阮欣喜地搂住他脖子凑在他颊边亲了一口:“陛下最好了。”
“朕哪里好?”
他握住她作怪的两只小手,把人放了下来,覆在身下。不待她回答,温热的唇已落在她额上,气息若浓雾笼下:“要不要?”
“嗯……”
她羞涩点头,两颊艳如海棠,两条软臂则主动地攀住了他。若说从前她还畏惧这事,如今,倒也有些体会到其中的乐趣了。因她喜欢他,她喜欢那种彼此身心皆属于对方的融为一体的沉沦。
红烛潋滟,帐钩挽起的罗帐缓缓落了下去。殿外灯皎月明,槛下初开百花像是不堪承受夜露之重,含露而滴。
次日,嬴昭正式下诏降王侯品爵,除□□子孙以外所有爵位皆降一等,王降为侯,侯降为公,击败柔然之事已让他积累了莫高的威望,而清算萧氏则让阖朝皆明了他的雷霆手段,自不敢造次,举朝莫敢反对。
往日最受圣宠的国丈爷亦被降爵为长乐公,而先时被破格封公的皇后兄长、定州刺史萧岑则被废去爵位,正当众人纷纷猜测皇后是否失宠、感叹圣心难测之时,过了几日,二月花朝节,皇帝却下令重修念阮生母阮氏的陵寝,正式称“长乐公夫人”,并召了兰陵公主入宫陪伴皇后,又给寿丘里的汲郡公府送去了一份大礼——数百虎贲。
除此之外,还命崔家来人接走了崔氏,令崔氏与萧朗和离。
崔氏本就是博陵崔氏女,也非萧朗原配,而是太后为使自家显贵迫使萧朗休掉替他生了世子萧岸、长女萧令姮的发妻后令其续娶的继室。而博陵崔氏则是汉地高门,自前汉时便绵延至今的,家中出过两位尚书令、三任中书监,能臣贤臣无数,在北靖素有威望。嬴昭终究是因为二弟京兆王逼死萧令嫦的事对崔氏有愧,便索性卖了博陵崔氏一个人情。
如此区别对待,再没眼力见的也瞧得出皇帝虽降了老岳父的爵,但实则并未疏远岳家。有些嘴碎的,便悄悄议论皇后无所出却能获此盛宠莫非是妲己褒姒转世云云。
外头的议论念阮是不知道的,却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令她十分诧异的事——这日兰陵公主奉命入宫,母女多日未见,自是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话。兰陵公主见时机成熟,遂命念阮遣走宫人,把那日在令姒房中寻得的一纸临帖交给了她。
“这个三娘子,母亲也是看不通的。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临你的字。”
三面临水的灵芝钓台上,兰陵公主叹着气说道。台下冰雪已融,二月里杨柳打头,水声哗哗夹杂着燕语莺声,倒将二人的对话与外界隔绝开来。
念阮手捧着那封被烧得只剩几字的残纸,春服新制,厚薄适中,却有一股寒气从她身下所坐的团花锦垫上渗透衣袍、浸透肌理,凉彻骨髓。
她并不知晓令姒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开始临摹起她的字,却是想起了另一事来。
任城王曾告诉她,上一世,陛下临终前曾给她去了信,信中具体内容他并不知道,但她寄回的却是首诀别诗以示决绝之意。而她,自始至终也不曾见过他的信,更遑论回他一封如此绝情的信。
她一直以为是素晚截下了那封信,又以她口吻回了那封绝情信。如今,才知了幕后之人是谁。
现在想来,令姒和自己书信往来,自己回的那一封封信,便成了她日后捅向陛下的一把把利刃。从前她总认为令姒和她书信往来是为了宽慰她,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念阮伤怀的喃喃出声:“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原是我看错了人。”
她自幼便没什么朋友,两个堂姊是最亲近之人,却遭受这样的背叛。兰陵看得满腹心疼,宽慰她道:“如今既知了,便要提防起来。可不是伤怀的时候。”
念阮缓缓撕碎了那纸残书,手掌一摊,微凉春风拂过,纸屑如落梅纷纷扬扬吹拂在水面。适逢采芽这时上来禀报:“殿下,寿丘里递来的东西,说是萧三娘子献给您的药方。”
兰陵公主一闻得药方二字便紧张不已,念阮雪颜平静,接过展纸一看,那纸上写的方子赫然是她前世给自己的那个,只少了附在末尾的红花、桃仁、芒硝之物。想来,如今的她也不会那样蠢笨,堂而皇之地就把那害人之物添在她的方子里。只可惜前世的自己太过信任她,太过信任同族之情,竟是不曾拿这方子去问一问太医丞……
“念念,这方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念阮摇摇头,把方子递给她:“不,这方子没什么问题。她还不至于蠢笨到在陛下和太医面前耍这个心眼。”
“母亲,请您转告衡哥哥,请他找一名御史弹劾我与陛下合宫而居不服礼制。我想搬回显阳宫去,然后,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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