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传来。
只见闻雅提着一盏纱灯站在门口,美目尚且有些湿红,想必是刚哭过,担忧道:“阿琬,你还好么?”
如今没了盖头的遮挡,视线清明,明琬才发现闻雅生得十分美貌,眉眼间与她弟弟闻致有六七分相像,只是更柔和些,江南春水似的清丽。
也不知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姐弟俩性子气质为何相差如此之大,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闻雅脸上的歉疚和担忧并非作假,明琬整理好心情,起身行礼道:“阿姐,我没事。”
“快起来!你是世子夫人,不必向我行礼的。”闻雅忙扶起她,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又命侍婢端上粥水和各色精致的糕点、小菜,盛了一碗亲自送到明琬手中,温声道,“折腾了一天,阿琬定是饿了。你初来府上,我也不知你喜好什么、忌口什么,就让厨房随意弄了几样,你先将就着吃些垫垫肚子,别饿伤了胃。”
闻雅说话句句温柔,字字恳切,明琬搅着碗中晶莹的粥水,心中的不平之气消散不少,忙道了谢。
喝了几口,她忽的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赤子般的真诚,笑道:“阿姐,你真好。”
闻雅以袖掩唇,也轻笑起来。她道:“我一见你,就像是见着了亲妹妹一样。只是可怜你这么好一个姑娘,要嫁来我们家……”
说着,她眼圈又有些红了,浅叹一声,换了副轻松的口吻道:“阿致那小子,定是气你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罢了,说这些作甚?阿琬快吃,吃呀!”
关于闻致的事,闻雅并未说太多,但明琬大概能猜到:十有八九是捧得越高,跌得越惨,困在心结中走不出,渐渐成了魔……
洞房花烛夜,明琬是一个人睡的。
她素来认床,睡在过分柔软的绸缎被窝中,只觉浑身不自在,辗转许久未眠,只得将床幔一撩,低声唤道:“青杏!”
外间亮起一盏烛火,青杏揉着惺忪的睡颜道:“小姐,何事?”
“我睡不着,你上来陪我吧。”明琬掀开被褥,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明琬向来没有什么小姐架子,与青杏名为主仆,实则更像姐妹,常挤一张榻睡。
但今时不同往日,洞房喜床,焉有丫鬟上去的道理?
青杏有些踟蹰,朝门口张望一番:“小姐,这不妥……”
“有何不妥?都后半夜了,不会有人来。”何况,闻致必是厌极了这桩婚事,又半身不遂,怎么可能有兴致来洞房?
青杏拗不过明琬,只好吹了灯,小心翼翼地沿着床榻边沿仰躺。窗外灯火阑珊,影影绰绰一点昏光,熨烫着两位少女的心事。
“唉。”明琬忽的长叹一声。
“唉。”青杏也跟着叹了声。
主仆二人睁眼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陌生帐顶,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许久,这才枕着四更天的梆子声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才发觉下起了小雨,
按礼,新妇进门的第二天要早起,给公婆奉茶。但宣平侯夫妇已经不在人世,明琬跟着闻家阿姐的指引,去神堂的灵位前露了个面,祭三杯酒。
闻家先祖的灵牌像是一把把尘封的剑伫立在神台之上,线香袅袅,诉说往日峥嵘。
闻致也在,依旧坐在木质轮椅上,眼中落着一层深刻的阴翳,黑沉沉叫人看不透。
祭拜完先祖,明琬退在一旁,与闻致相隔甚远,不安的视线落在相反的方向,刻意不去看那个冷情冷脸的人。
闻雅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一圈,而后轻笑着,牵住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有意撮合小夫妻俩道:“我做了云英面和桂花汤,早膳大家一起吃吧!”
明琬对闻致的印象着实不佳,被硬拉着站在他身侧,颇为不自在。看在闻家阿姐的面儿上,她只得腼腆笑笑,应允:“好呀。”
闻致眼下一圈疲青,累极般淡漠道:“阿姐先吃,我身体不适,不奉陪。”
“阿致,不吃饭怎么行……哎!”
闻雅欲劝,闻致已自顾自调转轮椅,缓慢推行出去了。
檐下滴雨,明琬看着他清冷疏离的背影,在心中轻哼了一声。
她最不喜这种人了,自己不痛快,就要弄得周围所有人跟着他一起不痛快。
第04章 跌倒
厅堂之中,早膳馨香丰盛,却只有闻雅与明琬相对而坐。
“阿琬,你尝尝这个。”闻雅体贴地给明琬夹了一块荷花酥,自己没吃,只偶尔望着闻致居住的东院暖阁出神。
明琬夹住荷花酥细细咬了一口,赞道:“好吃!”
闻雅蹙起的柳眉这才舒展开来,温婉笑道:“真的么?以前阿致也最爱吃我做的荷花酥……”
声音戛然而止,闻雅掩饰般,将剩下的一碟荷花酥尽数推到明琬面前,轻声说:“阿致自小心高气傲,性子倔,让你见笑了,但他并非好歹不分之人,时间一长自会想通。”
明琬摇首一笑,并无怨怼之色。
正巧丁管事进门,来向闻雅复命。
“送过去的早膳,他吃了么?”闻雅问。
丁管事答道:“世子说要看会儿书,暂且搁在一旁,他饿了自会取用。”
“药呢?”闻雅又问。
丁管事摇了摇头。
明琬在一旁听着,一听到“药”便老毛病犯了,下意识问道:“他吃的什么药?”
丁管事道:“回少夫人,不过是茯苓、甘草、人参和枣仁配成的安神汤。自去年出事以来,世子的睡眠便十分糟糕,常半夜惊醒,通宵不眠,看了许多大夫也无用。”
“我险些忘了,阿琬不是会医术么?瞧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依我看,那些胡乱开的药方子也不必吃了,现成的大夫就在府中,何须病急乱投医?”
说着,闻雅拉住明琬的手恳切道:“阿琬,阿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儿上,多多照拂阿致的身子。”
明琬心想:你们放着那么多太医、名医不求,反倒求我这个小小的药园生,这才叫“病急乱投医”……
何况闻致那人,一言不合就会出手揍大夫的。
但面对闻家阿姐殷切的眼神,她亦不忍拒绝,半晌轻轻打了个嗝,支吾应道:“按理,这本该是我的本分,可我毕竟只是一介小小药园生,连女侍医都暂未考上,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我倒听说,你未考上女侍医,是因为年纪还不满十七岁,并非医术不精。”见明琬窘迫,闻雅轻笑,放缓声音道,“不急,来日方长。”
用过早膳,丁管事已召集府中下人,一齐肃立在厅外拜见侯府的新主人。
出乎意料的,偌大一个宣平侯府,下人却是少得可怜,杂役小厮,侍婢厨子,浆洗缝补的大娘,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人,当真是门庭冷清。
丁管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自侯爷和老夫人去后,下人们散了十之六七,已大不如从前了。”
说着,他命人奉上府中账簿和调动银两的令牌,恭敬道:“以前是受老夫人临终之托,丁某才暂管府中大小事务,如今您来了,这些自然是要物奉原主。”
明琬小门小户出身,从未管过钱银账目,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何况,她不想让闻家人误以为她是为钱势而来,遂谨慎婉拒道:“我年纪太轻,只会行医辨药,并不会持家之道,还是按照老夫人的安排,照旧才好。”
两人推辞来推辞去,一旁的闻雅见了,温声提议道:“依我看,府内大小事务及收支还是丁叔管着吧,待阿琬适应些再慢慢教会她,也不迟。”
丁管事这才作罢。
闻雅又从侯府原有的侍婢中挑出一位相貌干净温和的来,送到明琬身边道:“她叫芍药,是个能干之人,以后就和青杏一同服侍你,这样才周全。过几日,我便要回洛阳夫家,阿琬若有需求,尽管同芍药或丁管事说,他们自会安排的。”
明琬心中熨帖,一一应允。
绵绵的冬雨一早上没停,蒙蒙地飘着。
闻雅有事出门去了,丁管事在核查各府送来的贺礼名录,大家各司其职,唯有明琬初来乍到也找不到消遣的事儿做,便坐在窗边发呆。
窗扇上的大红喜字依旧鲜亮,芍药进来添了炭火,见明琬趴在窗边小桌上出神,怕她思家,便寻了个话题请示道:“夫人陪嫁过来的物件还在偏厅的空房中放着呢,可要奴婢们替您收拾妥当?”
明琬果真来了兴趣,点头道:“也好。只是,我带来的那些医书典籍和药杵瓶罐有好几箱,必定是要妥善安放的,不知有无地方给我做个临时的药房?”
红芍挽起袖口,道:“夫人尽管放心,咱们府上别的没有,就是空房多,您要哪间都可以。”
明琬起身,环视厢房内外一圈,而后指着外间的置物架道:“不必远了,书籍物品就放在外间即可,好方便取用。”
红芍做事极为干练,同青杏一起按照单子清点了物件,确定没有遗失,便指挥仆役将明琬的物品箱箧和药具搬去厢房外间,一一整理归类。
其中有几本草药古籍是极其珍贵的孤本,因年代久远,书页十分脆弱,明琬不放心别人搬弄,便亲自护在怀中送去厢房安置。
这细雨着实恼人,打伞显得多余,不打伞又会飘湿头发。明琬贴着九曲回廊避雨,走着走着便寻不着来时的方向,抱着书籍四处张望,只见高墙大院,芭蕉怪石,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下人。
不多时,雨下得大了些,冷气氤氲,明琬索性站在廊下避雨。
正望着这处陌生的屋檐出神,忽然听闻一墙之隔的院落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跌倒在地。
来不及细想,她抱着书摞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沿着回廊走七八步,转过墙角,可见一月洞门,哐哐的细微声响伴随着人的喘息声从门后小院中传来。
明琬立在门边,忽的停了脚步,屏住呼吸。
冷雨潇潇,翠竹丛立,清幽的小院石径上,笨重的木质轮椅侧翻在地,闻致满身湿泞,狼狈不堪,正用一手撑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另一只手努力去够倾倒的轮椅,试图将其扶正,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可他的双腿就像是两截沉甸甸的死木,根本不听使唤,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喘息着,额发散乱,湿淋淋地搭在眉间,遮住了他如这冬雨一般冰冷晦暗的眼眸。兀自在雨水中挣扎了会儿,他忽的愤恨握拳,狠狠砸向石板地面,咚的一声闷响,雨水四溅,血迹顺着他破皮的指骨晕散开来,触目惊心。
这时候也来不及计较什么讨厌不讨厌的了,明琬下意识想去搀扶他,又思忖是否叫下人过来帮忙较为妥当……正犹豫间,便见一阵冷风袭来,卷起她怀中的书页哗哗作响。
闻致听到声响,猝然抬起一双湿冷的眼睛来,直勾勾地刺向她。
这下尴尬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闻致趴在雨水中,目光如刀般尖刻,苍白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湿透的身形剧烈颤抖起来,似是冷极。
明琬不再犹豫,将书摞小心翼翼地搁在廊下干爽处,而后小跑冲入雨帘中,弯腰去搀扶倒在地上的闻致。
初冬的雨水真冷啊,落在脸上针扎般,然而比雨水更冷的,是闻致的指尖。
“滚……”他忽的用力打开明琬的触碰,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喑哑无比。
他力气极大,又因盛怒而不知收敛,明琬踉跄一步才站稳。
她有些诧异,还欲再搀扶,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闻致的衣裳,便撞入一双阴冷发红、富有敌意的眼睛中。
额前散乱的湿发垂下,发梢滴水,他急促喘息,手背筋脉突起,咬着牙狠声低吼:“滚开!”
明琬这才明白,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而是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愤怒。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如此低贱,向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摇尾乞怜。
好心当做驴肝肺,明琬也生气了,咬着下唇瞪了闻致一眼,转身就走。
然而走到月洞门下,她又停下脚步,气冲冲折了回来。
闻致没想到她还会回来,面上痛楚之色未散,流露些许隐忍的脆弱。
明琬没看他,只费力将轮椅扶正,忍着脾气道:“我若滚开,你就得一直趴在地上,还嫌不够丢人吗?还是说,你想让我大声唤别人帮忙,让所有下人都来围观你这副模样?”
被戳到了软肋,闻致气得不轻。
他忽的抬头,原本苍白的脸更无血色,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犹做困兽之斗,只抖着唇喑哑道:“你敢!”
第05章 同行
闻致这样的人,即便残了也是心高气傲的,怎会容忍旁人围观自己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若是没有自尊心作祟,他跌倒时就该喊人了。
摸准了这一点,明琬反倒平静了心情,望着他隐忍愤恨的眼睛道:“所以,是要我帮你,还是我叫别人来帮你?多一个人看到,可就多一分难受。”
闻致就这样盯着她,眼中像滚着火,又像是凝着冰,薄唇死死抿成一线白。
明琬知道,他宁可摔死,也不肯求人的。
她平缓道:“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要看你笑话,就算是路边的陌生人跌倒,我也照扶不误。”
再次碰到闻致的手臂时,依旧能感受他肌肉的僵硬和抵触,不过到底没有再恶声推开。
想必是常用手臂推轮椅或取用东西的缘故,他看起来劲瘦,上身的肌肉却是十分健壮有力,倚在明琬肩上像是一座沉重的山。
明琬咬牙,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让闻致“站起”些,使其能顺利够到轮椅,缓缓将上半身挪进去。
大冬天的,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两人都已是满头热汗。
“世子?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路过的丁管事看到如此场景,大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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