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人来,闻致忽的推开明琬的手,沉默着挪到轮椅中坐稳,摆放好双腿,背脊挺成一道倔强的直线。
明琬被他甩开了手,不由退开一步,使劲擦干净手掌心沾染了泥水和血渍,心道:还真是个“过河拆桥”的负心人!
丁管事已撑伞跑过来,望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已的闻致,简直无从下手,焦急念叨道:“是跌着了么?世子爷要出屋子也应该告知下人一声,这大雨天的,一个人出来多危险,还好有少夫人在……”
闻致的脸因淋雨而成了冷玉一般的颜色,哑声打断丁管事的絮叨:“回房。”
丁管事应喏,将唯一的纸伞递到明琬手中,感激道:“有劳少夫人了!您快撑着伞回去,让丫头们伺候换身干爽的衣物,女孩子家可淋不得冷雨啊!”
明琬望向闻致。
闻致垂眼调开视线,唇线紧抿,指骨上新伤叠旧伤,淋了雨,泛起一层白。
明琬便接过雨伞,腼腆道:“丁管事,厢房如何走?”
“出了回廊右拐,穿过有芭蕉的小院子就到了。”丁管事不放心,“我叫个下人送您回去……”
“不必啦。”明琬笑着婉拒,转身出了院子,抱着书摞小跑着远去,藕粉色的裙裾在靡靡秋雨中荡开一抹鲜亮的弧度。
回到厢房,芍药迎了上来,长松一口气道:“夫人是迷路了吗?奴婢正要去寻您呢!”
青杏替她收拢雨伞挂在门外沥水,诧异道:“小姐,您的头发怎的湿了?淋雨了吗?”
红芍忙不迭用帕子帮明琬擦拭,皱起眉说:“呀,不得了!快去烧热水泡澡,千万莫要风寒了!”
洗了个热水澡,驱散一身寒意,明琬舒服地喟叹一声,自己配了几味药熬姜汤,忽然听见外间的红芍惊呼一声。
明琬忙撩开帘子出去,问道:“怎么了?”
红芍手忙脚乱地将一本摊开的书合拢,红着脸支吾。一旁的青杏嘿嘿笑着戳了戳她的脸,解释道:“小姐,红芍姐姐不小心翻开您的《针灸腧穴_图经》,被那些不穿衣服的小人图吓到啦!”
这么一打趣,明琬那种离家的陌生感消散了不少,也笑了起来,故意问道:“红芍,你多大了啦?”
“十七了。”红芍细声说。
明琬走过去,将那本图经抽出来,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津津有味地研读起来,“比我还大呢,怎的这般胆小?医者不分性别,所见唯有疾患,这些不穿衣服的小人对我们而言与花花草草无异,有何可怕?”
红芍拍拍胸脯,放下心来:“原来如此,吓了奴婢一跳,还以为是什么禁、书……”
明琬尚不经人事,闻言抬头好奇道:“何为禁、书?”
红芍自然不敢回答,忙不迭岔开话题,问道:“夫人学医,也看过这些图画么?”
明琬道:“不仅看过,还摸过呢!针灸按摩时,都是要脱衣裳的。”
青杏张着嘴呆呆的,红芍却是臊红了脸,忙道:“夫人快不要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明琬以书遮面,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女孩儿们无忧无虑,也不顾忌主仆的束缚,肆意玩闹,清脆的笑声隔着一庭小院和一堵墙都隐约可闻。
暖阁中,清光淡薄,丁管事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搁在闻致身边的小桌上,两手交握搁在身前,听着隔壁小院的欢声笑语,忍不住感慨道:“夫人的性子真好啊,特意煮了姜汤送来呢!这年纪的姑娘最是美好,三月桃花似的,说起来,咱们侯府多久没有听过如此明朗的笑声了?”
炭盆火星哔剥,姜汤热气氤氲,闻致已换了身墨青色的束袖袍子,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充耳不闻。
丁管事有意撮合小夫妻俩,顿了顿,试探着问:“雨停了,我推世子出门走走吧?”
闻致眼也不抬,冷漠道:“把门窗关上。”
“世子……”
“出去,丁叔。”
丁管事无奈,只得关上窗子,只留一条通风的缝隙,而后摇头叹了声,掩门退出。
封闭的门窗宛如一座牢笼,隔绝了光,也隔绝了明琬爽朗无忧的笑声,唯余清冷的光从窗缝中投入,窄窄的一线,映在闻致深不见底的眼波里。
姜汤已经凉透了,他始终没有抬头。
第二日,小夫妻俩要入宫拜见太后娘娘。
明琬一早就沐浴梳洗过了,头发绾成髻,略施薄妆,一对金镶珍珠耳坠晃晃荡荡挂在小巧白皙的耳垂上。论样貌,她算不得什么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但胜在干净可人,不减少女的娇俏。
闻雅拉着明琬的手左右看了看,微微蹙眉道:“是否太素了些?”
芍药道:“正是呢!好歹是世子妃,身上却金玉都没有两件,奴婢本想给打扮得富贵些,夫人非是不依。”
明琬小声反驳:“那些首饰衣裳太华贵了,穿着又笨重,不适合我。”
“也好,太后娘娘素来不喜浓妆艳抹的女子,何况阿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算不施粉黛,亦有天然之美。”闻雅抚平明琬鬓角的一缕碎发,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并蒂盘花钗斜插在明琬髻上,笑道,“好了,正合适。时辰不早了,快去吧!”
待明琬一行出了府门,丁管事这才转身面向闻雅,担忧道:“大小姐,您不陪着进宫么?世子爷那脾气,您是知道的。”
闻雅坐在椅中,凝神绣一方帕子,柔声一笑:“我特意不跟去,也不让你们跟去,就是想让他俩多独处些。阿致和阿琬未见面就成了亲,彼此还生疏,正需要契机相互了解呢!”
“原来如此。”丁管事恍然,“还是大小姐有法子!”
……
马车已停在侧门,明琬提着繁复精致的裙裾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弯腰钻入车内,而后一怔。
闻致也在车内。
她原以为,闻致会单独一辆车。
回神,她收敛多余的情绪,弯腰转身,在闻致身侧的窄位上坐稳。
大概是为了适应闻致出行,马车显然经过改造,没有供人躺坐的横凳,只在闻致的木质轮椅旁放了一只绣凳。明琬坐下时,因空间有限,手臂几乎和闻致的挨在一起。
明琬小心地整理衣料,规规矩矩坐好,尽可能不去触碰闻致。
闻致眼底的疲色未散,冷漠疏离,宛如一座带刺的冰雕,对明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明琬觉得无趣,索性掀开车帘去看车外倒退的市坊街景。
“你最好将车帘放下。”蓦地一个冰冷略沉的声音响起,吓了明琬一跳。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闻致是在和自己说话,愣了会儿,才问:“为何?”
闻致没有看她,凉薄的唇轻启:“若有人行刺,第一箭就该射中你。”
没有起伏的语调,透着久经波折的肃杀之气,没由来令人发寒。
明琬不明白会有什么人在闹市行刺一个身患腿疾之人,默声放下车帘,只觉车内越发逼仄,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路无言。
第06章 困兽
仁寿宫里安详静谧,殿中的一对铜鹤呈引吭高歌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要褪去那铜身铁皮的束缚直冲云霄。
闻太后满头银丝如雪,脂粉也藏不住脸上的褶皱,但她面相却是极为和蔼可亲的,一点也不像个年轻时垂帘听政,一手扶持儿子坐稳江山的铁血妇人。
王皇后正跪坐一旁,细细地给太后捶腿,低声说体己话,见到宫人领着小夫妻进门,便笑道:“太后您瞧!正说呢,他们就来了。”
在太后面前,闻致倒是收敛了不少戾气,唯有眉间一抹郁色未散,欠了欠身,低哑道:“臣病体残躯,不能施行大礼,请太后和皇后娘娘恕罪。”
明琬跟在其后,安然有序地朝座上二位施礼请安。
太后年事已高,眼睛花了,眯着眼朝闻致和明琬招手道:“好孩子,都过来些。”
殿中内侍推着闻致前行。
明琬将早就准备好的扁长礼盒奉上,里头是她亲手配制的药条,将其点燃后隔生姜片灸关节穴位,每日晨起一次,可缓解风湿疼痛之症。
闻太后命宫女收下礼盒,新奇道:“针灸哀家见得多了,药灸倒是少见。明琬,你如何看出哀家有风湿之症?”
明琬对答:“回太后娘娘,当日赐婚时入宫拜见,恰逢阴雨,臣女见您靠近炭火不时揉捏膝腿,便猜测如此。臣女见识浅鄙,自作主张,还望娘娘海涵!”
王皇后笑了,朝太后道:“您瞧,我就说她不错!难得年纪虽小,心却不粗。”
闻太后越发和颜悦色起来,满意道:“皇后的眼光,向来不错的。”
皇后道:“太后娘娘过奖!回头臣妾让身边的姜侍医每日来您这请安,按照明琬的法子给您药灸。”
闻太后何尝不知道皇后是在借闻致的婚事讨好自己?毕竟有个宠冠后宫的容贵妃在那,而皇帝又一向敬重仁寿宫,得了仁寿宫的支持,便是坐稳了六宫之主的位置,三皇子李成意也就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
但闻太后心中高兴,便也懒得计较许多,只点头应允了皇后的示好。
雍容华贵的老妇一手握住闻致修长有力的指节,一手牵着明琬,将两位小年轻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如寻常长辈一般告诫道:“不管前因后果如何,走到一起了便是缘分,当相敬如宾,万不可行背信弃义之事。”
明琬一直努力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诺,如今猝然打破界线,与闻致手掌相握,不由浑身一僵,指尖微微蜷起。
他的手掌修长且大,骨节分明,是双很适合挽弓舞剑的手。
明琬垂眼没去看闻致的神情,只觉得指下触感陌生,玉石般冷硬,几乎在用每一寸皮肤抵触她的靠近。
她想:若非看在太后的面上,闻致定要甩手揍人了。
闻太后的视线在小夫妻身上巡视一圈,随即笑了声,别有深意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吵吵闹闹的一辈子就过去了,要好生珍惜啊!别等到将来有一方累了,闹不动了,才知道后悔。”
从仁寿宫出来,已是午末,阴云沉沉压在头顶,不透一丝日光。
两名谨小慎微的小太监推着轮椅,送闻致与明琬出宫。宫道很长,只见一重门叠着另一重,望不到尽头。
到了承天门前,偶遇一行文官自中书省殿而来,俱是穿着鲜亮抢眼的青红二色朝服,官阶不低。
宫道并不十分宽阔,碍于礼节,明琬刚退至一旁让路,便见为首的那名长须老者停下脚步,深沉的目光落在道旁闻致的身上,淡然道:“世子近来可好?”
这名老者,明琬是认得的,即便不认得他本人,也该认识他官袍上栩栩如生的祥云仙鹤图样——两朝阁老,一品重臣姚太傅。
闻致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会姚太傅。
姚太傅浑然不介意的样子,朝着众文官道了声“留步”,便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他的拥趸们伫立原地,面朝姚太傅离去的方向拢袖恭送,直到那苍老劲瘦的背影走远了,众人才将鄙夷的目光投向轮椅上沉默的少年。
有人率先阴声怪气道:“这不是我们大晟的‘少年战神’么?当初站着北上御敌,趴着爬回长安,受尽多少唾沫,才一年光景,就又敢坐着‘战车’出门招摇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尖酸刻薄,就连明琬听了都觉诛心,更遑论自尊自傲的闻致了。
明琬下意识瞥了闻致一眼。
闻致眸中阴冷晦暗,面色比头顶的天还要阴沉,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骨微微发白。
这些朝中大员究竟与闻致是何深仇大恨?竟然自降身份,去刁难一个双腿残废的少年。
正想着,又一人道:“他好歹还能爬着回来,不像那七万英豪因他的骄傲自负白白丧命,连爬着回来的机会都没有啊。”
听到这,明琬大概能明白这群人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少年们对强者总有一股莫名的崇拜,闻致最风光的时候,身边始终追随着一大批同龄英才,皆是各家翘楚,满怀热血欲成就一番军功大业,其中就有姚太傅的嫡长孙——姚进。
闻致带着他们破王帐、斩可汗,驰骋疆场恣意轻狂,却在雁回山一败涂地。
姚太傅失去了最器重的孙儿,怎能不迁怒于闻致?
无需他亲自出马,官场上的人精们自会见风使舵,替他出这口‘恶气’。
一名胸前绣云雁的四品文官拢着袖子,望着闻致摇头道:“逞一时意气致使战败,损伤国运,害死忠魂无数,到如今连封请罪书也没有,真是毫无忏悔之心!”
一直沉默的闻致倏地抬眼,森冷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这名文官,讥诮道:“我没错,何罪之有?”
“什么?你瞧瞧他说的什么话!”
“一意孤行害得各大家族的栋梁之才全化作了白骨累累,还敢说无过?若是我,早一头碰死谢罪了。”
“那次战术部署没有错。”闻致背脊挺直,不低头、不认错,固执道,“不管你们问多少遍,我依旧是这句话。”
他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自怒吼战斗,不死不休。
某个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不吝于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冥顽不灵!死在雁回山的,为何不是阁下呢?”
寒风卷起,闻致‘呵’地一声,笑得冷冽放肆:“叫诸位失望了。”
明琬觉得冷,冷到骨髓里,不知是因为这初冬阴雨的天气,还是因为他们那冰冷的眼神。
明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多管闲事”,但到底没忍住向前一步,朝着众文官福了一福。
她两眼一弯,笑着说:“各位大人心怀天下,俱是朝中肱骨,眼界亦如江海浩荡,当知胜败非一人功过,生死自有天定,何必纡尊降贵,同一个无知后辈争执?往年也打过不少败仗,死了不少人,也不见各位大人举而声讨,将领兵之人逼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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