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清婉不解其意,但这里弥漫的氛围告诉她,这两个人一定不是什么善茬,且他们刚才一定在讨论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他们以为她撞破了这个秘密。
她一时忘了哭泣,只是啜泣不止。
夜月回身看她一眼,简短吐出三个字,“跟着我。”
她顿足不前,小声恳求他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你能不能放了我?我、我想回家。”
那天的太阳光很好,轻柔,均匀,像洒在首饰上的碎金屑。迎着透过树林间隙洒落的日光,夜月深深凝视面前垂泪的美人面庞,须臾,他摇头道:“不行,要等我办完事。”
他带她离开凌云城,一路向着南方行进。
白日里,他们匆忙赶路,初春的风有些微冷,吹在身上凉茵茵的,夜月便到店铺里买了件斗篷给木清婉穿。那件斗篷不大好看,上面的图案俗气得很,但它伴随木清婉走完了这条离家之路。
夜里,他们宿在荒郊野岭,凶残的野兽不时在身边低啸,夜月燃起两堆篝火,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寒冷和野兽,也日益减少木清婉心中的惶恐不安。
她和夜月很少说话,也没什么眼神交流,她对夜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我想回家,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夜月每次都以同样的话回复她,“过段时间,现在你不能回去。”
到最后,木清婉问这句话的频率越来越少。
从小到大,她一直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就连凌云城的景致她都不曾细看过,更别说城外的大千世界了。她不是标准的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什么苦都吃不得,只晓得哭,她的眼泪也多,但是,她能吃苦。风餐露宿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她一路上见到了不少在府中见不到的新鲜事物,在那份新奇的冲击下,最初离家的惶恐不安愈发减少,到后来,竟然几乎不存在了。
也许骨子里流淌的便是冒险的血,木清婉开始享受风餐露宿的生活。
这一路上的山千重水万里,都令她眼前发亮,她看到了肆意生长的春花,看到参天的古树生长于密林之中,穿身而过的风是寒冷的,却也是鲜活的,这些东西,凌云城的府邸中都没有。
她渐渐看到了夜月的另一面——在那张不苟言笑的俊容背后,藏着一个温柔的灵魂,他总会知晓她需要什么,并悄无声息地为她送来。
她渐渐开始喜欢上了他的不苟言笑。
他们往南走了很远很远,走走停停,一路穿花涉水,始终在一起,未曾分开过。
到达岭南某地后,夜月安置好木清婉,头一次与她分开半日。
回来时,却是满身伤痕累累。
木清婉没看过那么多的血,更未见有人流血了还能这么冷静。她惊慌道:“你流血了!”
夜月精疲力尽地盘坐在地上,嗓音清冷道:“我常常流血,已经习惯了。”
这一路上,一直是夜月在照顾木清婉,现在夜月受伤了,木清婉主动肩负起照顾他的责任。她取下绑头发的发带,为他清理胳膊上最深的那道伤口,“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她忍着害怕,仔细为他清理血污,“做这个行当太危险了,你能不能换个工作?”她跪坐在他面前,目光柔和地看向他,“换个不那么危险的。”
夜月瞬目凝望她,稍许,低声回应道:“我这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已经无法收手了。”
她低下头,轻柔地替他包扎伤口,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只要想收手,哪怕血污再多也能清洗干净的,怕只怕不愿收手。”
夜月沉默须臾,似有所忌讳,“我……”
抬起头,木清婉朝他笑得柔婉,“我帮你!”
温室里的娇花因沾染了室外的露水,变得更加娇艳欲滴,那种美丽想来无人能够抵挡。
孤男寡女,长久的独处,又都是样貌俊俏的年轻人,情愫在无声无息间到来,一切都水到渠成。
☆、第二十章
那夜之后,他们只燃一堆篝火,夜月抱着木清婉在篝火前入睡。他会将脸整个埋进她的头发里,轻嗅她发间的香气,那是桂花油的味道。
发于情止于礼,他们之间的亲密只达拥抱,再未有进一步的深入,哪怕是双唇的亲密纠缠,也未曾有过。
杀手必须让炽热的心变得冰凉,如此才能出色地完成任务,身边有了木清婉之后,夜月那颗心再度恢复炽热。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他本不是英雌,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他们俩过了一段无人打扰的悠闲日子,甚至,甚至夜月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在没有人的深山中建造一间屋舍,庭前屋后种满木槿花,再开辟一片荒地种菜,彻底摆脱当前这种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没等他把这个念头付诸实际,之前花钱请他办事的人寻到了他的踪迹。
或许说,天下没有他们找不到的人。
“呦呦呦,我说夜月,你不会真的动心了吧。”之前的蒙面人仍旧带着斗篷,双眼中露出嘲讽的笑,“你需得清楚你的身份,纵然你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你的那些仇家们,他们会善罢甘休吗?这位姑娘跟着你只会吃尽苦头,没准最后连命都保不住,你何苦拉良家女子下水呢?”
夜月望着熟睡的木清婉,一时无话。
蒙面人又叹息道:“得了,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主子让我来告诉你,只要你肯再帮他做一件事,他便想办法让你从江湖上抽身,你知道,我们有这个能力。当然,前提是你有命回来。”
他只低头思忖一瞬,便脱口而出道:“什么事。”
蒙面人诧异于夜月回答得这样快速,顿一顿,他倏然又长笑道:“夜月,你就这么想从江湖上脱身吗?”笑罢,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画像,展平了给夜月看,“喏,刺杀二王爷。”
画像上,中年男子目不斜视,双目中射出精明之光,一看便不好对付。
正是当朝最受皇帝器重的二王爷。
夜月没有多言,他接过画像,放在柴火上烧了,意为接下此单。
蒙面人离去后,他抱着熟睡的木清婉,就着漫天璀璨的星光思索良久。
刺杀二王爷有多么困难,他是清楚的,若被官兵抓住,他定无活路可走。可,只要完成这一单,那些人便会想办法让他从江湖上脱身——他低下头,轻吻木清婉洒满星光的脸颊——富贵险中求,怀里这个人值得他身涉险境。
他不知此行能否安然无恙归来,是以,他需要把木清婉先送回安全的地方——凌云城,木家。等到任务顺利完成,他会回来带她走。
他没有告诉木清婉实情,而是用欺骗的方式,违背了自己的真心,说出许多伤人的话。
他不敢告诉她实情,他怕她所抱的希望太大,万一他回不来了,届时她的难过一定比现在深重百倍千倍。
现在伤心,好过抱着落空的希望伤心。
他是刺客,本不该拥有这样细致为他人思虑的心思,因为遇见了木清婉,他那颗被鲜血浸透的心变得纯净许多。
送木清婉回到凌云城那日,天色有些暗沉,像随时会落雨似的。到达城门口,他伴着凌晨的风低声道:“到了。”
离家将近两个月,木清婉在城门口辨认良久,才认出这是哪里,“这里是……凌云城?”
夜月握紧腰间的佩剑,面若寒霜道:“嗯。回家吧。”
木清婉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
她轻轻抓着他的衣裳,凑近他身边小声祈求道:“我不要回去!夜月,你带我继续走好不好?”
夜月拽下她的手,“我不能再继续带着你了。你成了我身边的累赘,带着你,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与夜月两情相悦之后,木清婉从未提起过回家的事情,也没有再哭过,这一日她却哭得泪眼婆娑,“什么累赘,你就是怕我吃苦头。”她仰起带泪的脸庞,呓语一般,啜泣不止道:“你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只要在你身边,哪怕……哪怕前路再坎坷我也不怕,我会学着坚强的,也会努力不再哭泣,你别送我回家行不行?”
夜月低下头,一如在后山见到她那日一般,静静凝望着她垂泪的美人面庞,“我不喜欢温室里的娇花,”他平静道:“我喜欢的,是盛放于悬崖峭壁的野花野草,平凡,孤傲。” 他背过身,不忍再看她,只是抚摸着腰间陪伴他许多个年头的长剑,“你走吧,别跟着我了,我只送你到城门口。”
木清婉仍旧啜泣不止,她望着夜月颤抖的背影,哭着道:“我能猜到你要去做什么。”她奔跑到他身边,从后面抱住他,轻声哭泣道:“我在府中等你,你若活着,我们一起去深山隐居,你若死了,我会为你收敛尸骨。我等你,等你回来找我。哪怕前路是亡命天涯,是刀山火海,我亦陪你一起。”
夜月活在世上二十五载,二十五年寒霜降,他头一次湿了眼眶。
几乎就要转身拥抱她,就要将一切全部告诉她了。末了,他忍住这种冲动,立在原地不言不语。
他与木清婉在城门口分别。
回家的这一条路,木清婉走得磕磕绊绊,她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觉得夜月会回来找她的。她头一次完全无条件的相信一个人,相信一个取人性命于无形中的杀手,她想,夜月一定有苦衷,她应该理解他。
就当她揣着一颗逐渐冰冷的心走到木府附近时,一道人影突然从黑洞洞的巷子中窜出来。木清婉认得这道人影,他是木府的帮工,名唤周升,每逢春种秋收,他都会前来帮忙。
许是喝多了酒,周升看向木清婉的眼神很不正经,他打上一个酒嗝,醉醺醺道:“小……小姐,你回家了啊。”说着,他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在,他借着酒劲道:“小姐,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我进木府帮工就是为了看到你,这段时日你不在,我心里怪难受的,似缺了魂儿一般。”
木清婉受不了他身上的酒味儿,眉心微蹙,她往后退着道:“你喝酒了。”
周升本就自卑,木清婉后退的动作霎时刺激到了他,平日里压抑太久,借着酒劲,人很容易做出癫狂的事情。
这个早上太过安静,安静到可以纵容罪恶肆意滋生,周升拽住木清婉的手臂,眼神轻蔑而邪恶,“装什么冰清玉洁的白莲花!”他嗤笑道:“瞧瞧你的模样。这段时日一定让野汉子占足了便宜吧?得了,便宜别人也是便宜,便宜我也是便宜,媚香楼的姑娘嫌我穷,不愿接我这单生意,木小姐你便发发善心,解了我心中的这份饥渴吧。”
他不顾木清婉的哀婉请求和痛苦叱骂,在这个阴暗的早上,强行占有了她。
明媚的日光即将洒满天地,洒满它所钟爱的这片肮脏土地。
而后,当木府的人发现木小姐身怀有孕,并找到周升前来质问时,他装出一副冤枉的模样,信誓旦旦说木小姐身怀有孕之事与他无关。
再而后,木老爷恼羞成怒,为了莫须有的面子和书香世家的好名声,将一包毒·药分几次投入木清婉的饭食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毒发身亡。
木清婉不是蠢笨至极之人,当第一次吃到投毒的饭菜时,她便察觉到了。她对着天边的云哭了许久,待眼泪淌干,她把剩下的带毒的饭菜全部吃完。
那会儿她已没了对“活”这个字的向往,身子不干不净,腹中还怀了这世上最肮脏之人的孩子,她由温室的娇花堕为树下的野草。
就连她的亲生弟弟也对她冷眼相待:“你不配做我姐姐,有你这样败坏家风的姐姐,我将来如何在凌云城中立足?木家的名声不能因你一人而毁坏,姐姐,你心里要有数。”
夜月杳无音讯,家中的亲人又咄咄相逼,一心想让她死,她当真已走到穷途末路。
死是最好的解脱了。
木清婉受毒·药戕害,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头发大把大把脱落,常常会呕出鲜血。她知道,那是她的内脏在腐烂。
而在距离她上百里远的京城,夜月盯了二王爷数日,终于找到下手的机会。没等他将长剑刺向二王爷的脖颈,却被埋伏在附近的六扇门捕快所擒获。
她在阳光普照的庭院中静看闲云流走,他在天牢中受尽酷刑审讯。
她呕出最后一口鲜血,剖出腹中的孩子,在迎风绽放的桃花树下失去生机,他咬紧牙关,在心中暗暗思念那个在远方的姑娘,咬死口不提谁是幕后指使。
她的坟茔落地在叵阳坡,他终于得知她的死讯。
有双在暗处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眼睛的主人没有出面阻止,所有惨剧发生的时刻,他都在,他都没有出面。
等到木清婉身死,那双眼睛的主人对手下的人耳语一番,手下的人带着他的耳语,奔赴京城的天牢,将发生在木清婉身上的所有事情尽数告知与夜月。
那个闻名江湖的杀手恸哭良久,天牢中充斥着他的嘶吼声,他发疯一般杀光所有前来阻止他的狱卒,带着满身骇人的戾气,杀回凌云城,用自己的长剑斩杀所有与木清婉身死有关联的人。
他找到她的坟茔,在坟茔旁边挖了一个洞,躺在她的棺材旁边,夜夜与她轻声絮语。
她再未回应过他。
他在无边的黑暗和泥土的腥气中终于明白,生和死的距离是那么遥远,遥远到他只要想一想,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二十五载云和月,抵不过这几个月的时间,他所有的追悔莫及都已太迟。
☆、第二十一章
你要夫妻恩爱的好名声,还是海阔天空的自由身?
驾着马车回到京城,花涴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带着夜月先去了六扇门,把夜月完好无缺地交给老门主。
被带回天牢之前,夜月给了花涴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花涴明白他的意思,趁没人察觉的时候朝他点了点头,意为会遵守和他的约定,将他的尸身带回凌云城,与木小姐安葬在一起。
短暂离开几日,六扇门一切如旧,只是门口添了两个古朴的大瓷缸,里头养了些游来游去的锦鲤,想来该是老门主的杰作。
未等洗去满身的尘土,她在桌子边坐下,取了盏茶来喝,随口问老门主,“二王爷什么时候提审夜月?”
六扇门的老门主名唤程晟,今年已五十高龄,快到退位的年纪了,是以他素日里颇为悠闲,连官服也不穿,整个是在混日子,上进心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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