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涴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很难看。
她原本还不笃定街坊邻居们说的话是真是假,临了临了,衙门突然整这么一出,说不公开审理雯娘的案子,花涴顿时觉得外界的传闻算是坐实了。
“笑话,”她拧紧眉心,一改素日的温和态度,眸光有几分清冷道:“当朝圣上曾明确下过圣旨,凡是在我朝发生的案件,甭管大小,一律得公开进行审理,不公开审理案件岂是你们衙门能做得了主的?”
守门的官兵一时无言以对,花涴继续道:“你们瞿凤郡竟敢公然与圣上所下旨意背道而驰,莫非要脱离朝廷的管控,另立门户了?”
那守门的官兵愈发瑟瑟无言。
越千城把握住时机,故意大声规劝花涴,“好了好了,消消气,别同底下当差的置气,他们也是奉命做事罢了。”说着,他又开始扮演起老好人,转头对瑟瑟无言的守门官兵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里面通传,且将花捕快的话一字不差的学给你们副司长听,再让他自个儿掂量一下轻重。”
按住腰间乱晃的佩剑,守门的官兵犹犹豫豫道:“那……您二位稍微等等,我进去请示一下。”
花涴冷着脸没吭声,越千城老好人一般点头道:“成,我们不急。”
待那官兵进门去,越千城与花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眼底的笑意藏起来,面色瞧上去仍然冷峻。
他俩已将“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这门技术运行得炉火纯青,连提前打个招呼都不需要了,直接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
慢吞吞踱步到花涴身边,越千城就着初升的太阳问她,“大帽子扣的不错,晓得把圣上抬出来当挡箭牌,和谁学的?”
花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和我娘学的,论起打嘴架,谁也不是她的对手,我仅仅是学个皮毛罢了。”顿一顿,又更正道:“不,或者说皮毛也没学到。”
她娘那张嘴……可从来没人能讲的过啊……
不多时,先前离开的官兵折返回来,态度恭敬地对花涴和越千城道:“好了两位,副司长掂量一番后,决定还是按照咱们朝的规矩,公开审理雯娘这个案子。但是副司长也说了,来现场的人数要稍微限制一下,不能太多,您两位先进去吧,免得等会儿人齐了,进不去了。”
花涴“唔”一声,表示了解,她回头看向越千城,后者亦用眸光深望她。
赶在围观的民众到来之前,他们俩一前一后进到衙门中。
为了方便民众参与到案件审问中来,并不会直接干涉到正常的审问流程,衙门专门修建了一个房间。中间是空地,最上头坐着官老爷,周围用高过脖颈的栅栏包围起来,并派有官兵在栅栏旁边把守,防止有情绪激动的民众爬过栅栏。
设计得很人性化。
太阳又往上爬了几丈,栅栏陆陆续续被民众包围,鉴于衙门说要控制人数,是以今日来现场的民众并不多,稀稀拉拉的,显得有些冷清。
审问准时开始。
几日不见,雯娘母子俩皆不同程度的消瘦不少,衙门里的人领着梁儿经过越千城身边时,越千城随口问他,“哎,梁儿,衙门里的人给你饭吃了没有,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不少?”
梁儿转过头,见问他话的人是越千城,脸登时拉得很长,“要你过问?”他凶巴巴道。
越千城不怒反笑,“小家伙,还挺倔。”
花涴拽拽他的袖子,“是你拆穿了他娘的计谋,导致他们母子俩被抓住,他正恼着你呢,怎么可能好生生同你说话。”
越千城凑近花涴,朝她玩笑道:“我晓得,似我一般刚正不阿的人,活在世上总会树敌无数。”
花涴回他一个笑脸。
诚如花涴之前听到的,老孙头的家人之前已经同负责这个案子的副司长打过招呼了,他们之所以想不公开审问雯娘,便是想稀里糊涂将这个案子审结。
没成想,花涴从中插了一杠,他们迫不得已,只好依照朝廷定下的规矩,公开审问这个案子,只是在围观的人数上有所限制。
不过,倘使公开审问这个案子也没什么,老孙头的家人昨夜特意去了监牢一趟,劝说雯娘承认老孙头是她杀死的,他们也劝梁儿翻供,将所有罪责都推到雯娘头上,如此好保全自己。
雯娘答应了,她的本意便是站出来独揽罪责,将年幼的梁儿择出去,左不过越千城的出现搅乱了她的计划。
梁儿倒没说同不同意 ,他只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任谁说话也不搭理。
今日的审问,不过是走走流程,糊弄一下围观的百姓罢了。
依照流程问完话,呈上证据,负责此案的副司长询问雯娘,“孙周氏,你昨夜告诉狱卒,说杀人这事完全是你一人所为,你儿子才是试图顶罪的那个?”
雯娘不假思索地点头,“是的大人,我儿子年纪小,他哪儿来的胆子去杀人呢?老孙头是我杀的,我和他过够了,只有杀了他我才能解脱。”
花涴闻得雯娘到这时候还想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感动之余不由得蹙起眉心。她对身旁的越千城道:“母爱真伟大,也真愚蠢。”
这样下去,不用孙家的人找关系,雯娘依靠自个儿就能把牢底坐穿。
越千城低头看她,“再伟大也不能越过法理,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法理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底线,甭管有什么原因和苦楚,只要跨过了这条底线,便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花涴再次表示认同。
☆、第三十四章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站出来戳穿雯娘的话,一直沉默不言的梁儿突然开腔道:“不,娘,您别为我开脱了。我想了好久,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杀了人,而且杀死的还是我的父亲,便更应该承受后果。”
雯娘的身体被绳索束缚着,不方便行动,她艰难地将身子转向梁儿,偷偷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梁儿不为所动,“大人。”仰起脸,他对坐在高处的副司长道:“是我杀了我爹。那一天,他从外面喝了酒回来,先是踹了我娘几脚,说我娘白日里同男人说话了,还骂我娘不检点。我娘没和他争辩,捂着被他打疼的地方去兑洗脚水了,他不解气,又开始来打我。”
半大的小伙子,正开始慢慢长大,梁儿的嗓子有些沙哑,唇角也长着毛茸茸的胡须。这个年纪的孩子,尚且不能完全分清错与对、善与恶,做事情也很冲动。
他继续道:“那天我身子不舒服,早早就上床躺着了,他推开我房间的门,二话不说便开始打我,一边打一边还骂我,骂我是贱人生的贱种。”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中滴落,梁儿忍住心中的委屈和悲痛,尽量不让它们显露出来,尽力留住一个小小男儿最后的尊严,“我忍了他许多年了,从我记事开始,家里便一直这个样子,我爹他在外人面前老实本分,可一回到家就凶相毕露,他根本不把我和我娘当人看,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娘和我的身上几乎就没断过伤。那天我实在是忍到头了,想到这样的日子没完没了,想到我娘为了我要一直忍受毒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恶念陡然升起。趁着他喝醉酒意识不清醒,我……我用毯子捂住了他的鼻子,一直到他不动弹了才松开手。”
他将昨晚叔伯们的交代放之脑后,同样也将前程和未来放置在一旁不管不问,这一刻,他只想秉承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话。
这亦是一种成长。
花涴怔怔听着梁儿的话,稍许,若有所思对越千城道:“也许,根本不需要我们张嘴为雯娘辩驳。”
越千城明白她的意思——这个叫梁儿的小子虽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可他的心仍旧是干净的,若当真坠入恶魔之道,他根本不会站出来承认罪名。
只要他不和孙家的人站在一起,雯娘的清白自然可证。
今儿个老孙头的家人也到场了,听到梁儿不说昨晚他们教授的话,反而痛快地承认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做的,老孙头的家人气得脑壳疼。
“哎呦大人,”其中一个老妇人约莫四十岁往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瞧上去也像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该是老孙头的娘,“梁儿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啊,肯定是雯娘教唆他出来认罪的,他是小孩子,杀人不用偿命的。”
梁儿转身看向说话的老妇人,眸中透露着嫌恶,“就是因为有你们在背后教唆,我爹才会一直肆无忌惮地打我娘,现在你们又开始诓骗我娘,逼她出来顶罪。”他似有什么打算,眼睛扫视一圈周围,最后落在前侧的梁柱上,冷笑道:“你们不就是想给孙家留个香火嘛,我偏不让你们得逞!”
他这话刚一说出来,越千城就觉得不对劲了。
果然,就在他心中那股子不对劲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散开,梁儿突然撞开他身边的官兵,作势往目光落定的柱子跟前跑,似乎想去撞柱子。
衙门里的柱子大多是坚硬的铁桦木所做,支撑性强,也不容易腐烂,拿血肉之躯去与它相撞,不亚于以卵击石。
官兵被梁儿撞得前后摇晃,一时没有办法抓住他,眼看着他要用头去撞柱子了,说时迟那时快,在栅栏这头的花涴提起裙摆,一个跺脚飞身而起。
布料翻飞的声音凌空作响,花涴踩着木头栅栏,快速飞到梁儿身旁,手臂往前伸展,在梁儿的脑门即将和柱子相交的一瞬间,及时拽住了他。
手臂向后带劲,花涴将梁儿硬生生拽离柱子旁,为了让梁儿能够清醒,她顺势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刮子。
大家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着了,抽气声此起彼伏。
花涴死死拽住梁儿的衣裳,防止他再想不开,双眸中射出严肃的光芒,她忍无可忍道:“你娘为了让你有个完整的家庭,忍了这么多年的毒打,在你犯下错误之后,甚至也想着替你顶罪,让你能够活在阳光下。你若真有良知,便应该留下这条命,等将来从牢里出来后好生孝顺她,怎能甘心一头撞死?”
梁儿捂着被打痛的脸不说话,花涴恨铁不成钢一般瞥他几眼,继续说教道:“你撞死了倒一了百了,从此不问世事了,可你娘呢?你是要她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世上,还是让她跟在你后面一头撞死?”
雯娘的额头上有几滴冷汗,该是方才看梁儿准备撞死时吓出来的,她爬跪到梁儿身旁,眼泪霎时淌满脸颊,“梁儿啊梁儿,”她哭着道:“你别做傻事啊。你若死了,娘真的活不成了。”
说到底,梁儿的年纪并不算大,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的心里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花涴那手劲十足的一巴掌打得他脑子清醒不少,可脑子清醒以后,心便显得更乱了,“娘!”他与雯娘哭成一团,“我们该怎么办啊!”
雯娘母子俩哭得着实酸心,花涴觉得她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
围观的民众中有些个上年纪的阿婆,她们最见不得这种可怜兮兮的场面,纷纷掏出手帕擦拭眼角,一时之间,擤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
是时候说些什么了,花涴忍住泪意,挺直脊背对端坐在高台上的副司长道:“我本无意插手这个案子,可是副司长大人,你所拥有的权利是朝廷赋予的,在其位谋其职,你要对得起朝廷对你的信任。”她没有把话彻底说透,而是选择了一种隐晦的说法,给他留了三分面子,“这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我在现场,来龙去脉我已一清二楚,请您依照咱们朝的律法,结合民众的意见,合理、公平、公正地将这个案子审结。”
听到花涴说这个案子发生的时候她在场,副司长错愕不已,他低声询问身旁的灰衣衙役,“她在场?”
灰衣衙役迟疑稍许,眼见瞒不下去了,才如实道:“回大人,就是她和那边那个男子发现个中内情的……”
原是他想贪功领赏,觉得那日在场的不过只有几个人,且属他的官职最高,所以,他把发现案件个中内情的功劳全归到了自己头上。
这个副司长也是阴沟里翻船,被自己人坑了,他以为发现案件个中内情的是自己这边的人,那么倘使他使手段调换杀人凶手也不会有人察觉。
哪成想,是自己身边的人贪功领赏,发现案件个中内情的另有其人,而且那个人偏偏是六扇门派来的花涴。
这里都是人,不好发泄怒火,副司长低下头,用眼角余光恶狠狠望着灰衣衙役,“这笔账咱们等下再算。”
灰衣衙役抖三抖。
☆、第 三十五 章
抬起头, 副司长堆着满脸的笑向花涴保证道:“放心吧花捕快,咱们都是秉公做事的人,这个案子我们会好生审问, 绝不会让不公平的事情发生。”
日光从四面八方泻进房间,花涴站在倾泻的日光中,轻轻抬手掖了掖鬓角的碎发, 鼻尖圆润向上, “那就好,”她抬起头, 似不经意地扫过老孙头的家人,又扫了眼副司长, 满含深意道:“我朝的百姓和官员都应当知晓, 任何试图插手干预律法公正性的人,在事情败露后,都将受到严惩。”
老孙头的家人转头望向别处, 不敢和花涴对视。
副司长连连附和道:“对对对, 讲的对。”
少女年岁不大, 但却有一身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出众风采,她着一身颜色醒目的红色长裙, 若一朵娇艳的凤尾花, 傲然立在这公堂之上。
越千城站在栅栏这头的人群中望着花涴, 双眸中爱慕难掩。他问身边的人, “那个姑娘怎么样。”
搭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 满是钦佩地看向花涴, 男子由衷道:“漂亮,正义,身材好。”
越千城欣然颔首, 胸中自豪之情激荡徘徊,比听到有人夸赞自个儿还要开心。
他又低下头,问另外一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屁孩,“你觉得呢?”
小屁孩吮吸着手指头,一张脸蛋儿胖乎乎,瞧上去忒天真无邪,“她是谁?”小屁孩儿眨眼道:“是天上的仙子娘娘么?她怎么没长翅膀啊?”
得了,越千城什么话都不想说了,他从钱袋子里掏出几文钱,十分慷慨地塞到小屁孩手中,“拿去买糖吃。”
小屁孩儿笑逐颜开地从越千城手中接过钱,抬头看看他,又充满马屁意味地补充一句,“哥哥你也帅气的,我好久没看到过这么大方慷慨、还长得一表人才的好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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