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城愈发无法可说,他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一并塞给嘴巴甜的小屁孩,“再给你几个铜板,多买几块糖果,把自己吃的胖胖的。”
小屁孩欢天喜地地拿着铜板走了。
负手而立,越千城望着缓缓朝他走来的花涴,心中感慨连绵——唉,他的眼光怎么这么好呢?
到底花涴是六扇门的人,又清楚案子的个中内情,瞿凤郡衙的人不敢当着她的面搞小动作。
临近中午,这个案子总算审结了。
梁儿的年纪小,加之被杀的老孙头也不是什么善茬,念在他是初犯,又有悔过之心的份儿上,衙门判他五年监禁。
雯娘虽未动手杀老孙头,可她事后三番五次出来作伪证,还试图毁灭罪证,依照本朝律法,她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所幸她付出的代价并不算大,在同类型的案件中,她的处罚是最轻的。
衙门给雯娘和梁儿的处置都不重,算是酌情照顾了一番。
无论是花涴与越千城,还是坊间的民众,都觉得这个处置很合理。
这年头,民风尚且淳朴,除了京城以外,其他郡首都不曾设有监牢,倘使有监牢,也都是用来关押罪责不重的犯人,似梁儿这种刑期长达五年的犯人,需要用囚车运送到京城,关押在京城的监牢中。
审问结束后,衙役们准备带走梁儿和雯娘,越千城和花涴有事要问梁儿,趁着衙役将他带到后面时,花涴滥用了一下职权,将梁儿拦了下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梁儿用怯生生的眼神瞥向花涴和越千城,语气迟疑道:“你们……为何要为我娘说话?”
明明是他们多事,拨乱了他娘的算盘,可方才也是他们帮她娘在当官的面前说话,甚至,也是他们救下了他的命……
梁儿也不知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花涴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他道:“梁儿啊,你还小,但是有些道理你应当试着明白,这世上的人并不是非恶即善,大多时候,人们介于这两者之间。我们帮助衙门抓你娘,是为了还原案件真相;帮你和你娘说话,是为了维持公平和正义,这二者并不矛盾。”
梁儿低下头,慢慢消化着花涴这段话,不过哪怕他现在消化不了也无所谓,往后有五年的安静日子让他慢慢消化。
见梁儿不再排斥他们,越千城对着他笑笑,语调轻快道:“这下可以说了吗,那日你看到这位貌美如花的姐姐,”他指指花涴,“为何会吓得魂不守舍?”
花涴被他说得老脸一红。
听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梁儿的神色复又变得紧张,他神色焦灼地舔舔嘴巴,眼神闪躲地看向花涴,“我看过她。”顿一顿,他快速道:“在一张画儿上。”
花涴和越千城对视一眼,都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你说的再详细点儿。”越千城道。
梁儿又舔舔嘴巴,详细解释道:“我虽然恨我爹,恨他在外装得老实本分,一回家就打我娘,有时候喝多了连我也打,可是我根本没有胆子杀他。”
“那天晚上,我爹又喝多了,先打了我娘一顿,可能是觉得没打过瘾,又跑来打我。他的手劲实在是大,我被他打得生疼,一时忍受不了,便爬起来跑了。”
想到这些伤心的事情,梁儿的语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伤感气息,“我一路跑到城外,那里有片大林地,往常我心中压抑时会一个人跑到那里,趁着四下无人吼上几嗓子,排遣一下心中的苦闷。但那天,我吼完了以后,突然有个人从林子深处走出来,他将我带到了林子深处一所不知何时建造的竹屋中。”
这件事过去不久,是以所有的细节梁儿都记忆犹新。
他记得,那个从林地中出来的是个男子,个头同他差不多高,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天上没有太阳,他却还带着斗笠,似乎怕人看见他的样貌。
那个男子将他带到竹屋之中,竹屋很小,像是仓促间搭建出来的,里面几乎看不见日常用品,只有竹子做的桌椅板凳,连床都没有。
竹屋里有个穿藏青色衣裳的男子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项背挺得笔直,男子手中握着一支细头毛笔,正低头在纸上描摹着什么,看动作很是专心、也很熟练,下笔迅速,不假思索,似乎已这样描摹过许多次了。
他没忍住好奇,向前迈了一小步,正好看见穿藏青色衣裳的男子在做什么——他在画画,画上是个女孩子,眉眼带笑,却又藏着三分坚毅,正是他后来看到的花涴。
在画上看到的人居然活生生出现在现实里,就让他震惊不已,所以见到花涴第一面时,他才吓成那个样子。
带他到竹屋中的男子似乎没料得他会突然迈步向前,猛地伸出手将他往后拽,他隔着斗笠呵斥他,“不要命了,敢窥探我家主子面容?”
他年纪小,哪受过这种威胁,战战兢兢道:“我……我只是好奇。”
坐在椅子上画画的男子倒和蔼,微微侧过身子,他提起手中画笔,温声询问梁儿,“你为何在外面吼叫?”
梁儿今年不过十二岁,胡子在往外长,名为自尊心的东西也开始跟着萌芽,他犹豫不决道:“我……”
他不太想把自家的情况告诉陌生人。
头戴斗笠的男子不耐烦道:“主子问你话要赶紧回答,磨磨蹭蹭的做甚?”
画画的男子表现得仍旧很和蔼,他抬手示意头戴斗笠的男子噤声,一边用手中的毛笔蘸取墨水,一边好声好气对梁儿道:“没关系,你可以等一会儿再说。人活在世,总会遇到许多难以疏解的愁绪,今日相遇也算你我有缘分,你有什么心事,不妨全部告诉我,没准我能帮到你呢。”
梁儿又犹豫片刻,见画画的男子温雅如风,是个适合倾诉的对象,加之他压抑了很久,也确实想把心中的愁绪排解一下。
他哭着将家里的情况告诉眼前这位萍水相逢的男子。
他告诉他,他拥有一位表里不一的父亲,他的母亲和他整日活在苦难中,不敢怒,也不敢言。
听闻他家中发生的事情以后,画画的男子沉默许久,他提笔安静作画,精心为画作上的女子穿上裙裳、画上首饰,用心的程度简直不亚于做昂贵手工艺品的师傅。
良久,就在梁儿以为画画的男子不打算开腔时,他却突然开口道:“何不杀了他?”
不是玩笑的语气,而是认真地建议。
梁儿被吓到了,当即高声道:“胡说什么,他是我爹!哪有儿子敢杀爹爹的?”
头戴斗笠那人提醒他,“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画作终于完成,画画的男子取出镇纸,轻手轻脚压在画纸四周,似乎怕压疼纸上的人,“呵。”他低声冷笑,“凡世人总是如此,一味守着纲常伦理,甘心被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束缚。”他终于转过身子朝向梁儿,可他的脸上戴着厚厚的面具,压根看不清五官,“你说他是你的父亲,可除了父亲这个毫无感情的称呼,他有给予过你什么吗?”
轻闭双眸,他加深冷笑,“或许,你之所以能来到世上和他有关系,可他所做的不过是播撒下一粒种子罢了,真正让你这颗种子茁壮成长的,是你那受苦受累的母亲,同他又有何关系?”渐渐的,他的语气充满蛊惑性,像一阵风,煽动炉膛内躁动的火苗,“杀了他吧,杀了他,你和你母亲都可以解脱,从此以后,再也没人会让你在深夜嘶吼,你的将来完全由你自己掌控。”
什么人会劝说儿子去杀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聪明的人或许已经猜到了,邪·教头子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第三十六章
梁儿愈发觉得害怕, 他没敢再同那两个奇怪的人多说话,趁着头脑还够清醒,他忙从那栋看上去像仓促间搭就的竹屋中跑出来。
亦未敢在路上多作停留, 他冒着被他爹再打一顿的风险,硬着头皮跑回家里。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过那间奇怪的竹屋,也没说他曾见过两个奇怪的人、听过一些奇怪的话, 甚至, 他连那片林子都不敢再靠近了。
那以后,他爹再每打他和他娘一次, 他心中的怨恨就深一层,直到事发那晚, 他胸中那颗叛逆的心脏疯狂跳动, 那个戴面具的人之前说过的话如蛊毒一般钻入他的脑海中,来来回回涌动,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杀了他。
于是, 他跟着那股冲动的劲头行事, 失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蛊惑,他应当至今也不敢对他爹下杀手。
听完梁儿的话, 越千城陷入了沉思中, 他在想那个戴面具的人画上所画之人是不是花涴。
花涴却从梁儿的讲述中明白了什么, “崇月阁。”她笃定开口道。
越千城低头看她, “什么?”
花涴的神色不知何时变得严肃, 越千城还隐约看出了几分愤恨, “梁儿那晚遇到的应当是崇月阁的人。”花涴道。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花涴觉得,她和越千城已经是朋友了, 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而且越千城这个人很是聪明,完美地弥补了她武力盈余脑力不足的缺陷,所以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他了。
“你还记得之前我同你说,我来瞿凤郡是因为最近坊间总有动乱,是以六扇门派我来镇守一方平安吗?”她问越千城。
越千城点头,“记得。”他在脑海中放置了一本簿子,专门用来记花涴说过的每一句话。
花涴这才把她来瞿凤郡的真正目的告诉越千城,“其实,六扇门派我到瞿凤郡来,除了镇守一方平安外,更重要的是为了调查一个叫‘崇月阁’的组织。老门主让我尽可能多地收集线索,想办法打探出崇月阁的头目是谁,争取彻底把它铲除。”
崇月阁在坊间消踪匿迹多年,很多年轻人已不记得江湖上曾经有这么一个恶名昭彰的组织,可越千城不会忘记它——崇月阁,与他有着深仇旧恨。
他拧眉问花涴,“崇月阁不是被朝廷彻底铲除了吗?”这些年,他一直没听说和崇月阁有关的事情,还以为这个组织已经彻底消失了。
花涴叹息道:“朝廷也这样认为,可是近来坊间发生了不少影响恶劣的事件,朝廷怕百姓们惶恐,没对外公布事件的详细情况。”她压低声音道:“其实,近来发生的许多影响恶劣的事件都和崇月阁有关,左不过不知是有人借着崇月阁的名声行事,还是当真乃崇月阁昔年的旧人所为。”
顿一顿,花涴将声音压得更低,告诉越千城一个更隐晦的秘密,“朝廷之前当众处决过崇月阁的核心成员不假,可处决的都是底下的人,并没有抓到崇月阁的头目。”
越千城挑挑眉毛,轻轻“啧”了一声。
他明白花涴话里的意思。
朝廷做事向来以安抚民心为重,崇月阁昔年罪恶滔天,朝廷为了安抚民心,便对外宣称已铲除崇月阁。
然则并未。崇月阁的头目都还逍遥法外呢。
也就是说,怂恿梁儿杀了他父亲的人极有可能是崇月阁的人,越千城摸摸光滑的下巴,顿时来了兴致。
他问泪水圈在眼眶中的梁儿,“你还记得那个和你说话的男子长什么模样,年纪有多大吗?”
梁儿擦擦眼泪,“他戴了厚厚的面具,根本看不清长相,但是他说话的声音不像年轻人,头发丝也见白了,年纪应该和我爹差不多。”
越千城了然颔首。
花涴思忖须臾,低头问梁儿,“你说的林子在哪儿?”
梁儿不假思索道:“在郊外的荒地东侧,没有明显的道路,但是姐姐你的功夫好,可以爬到最高的树上往下看,哪里开阔些,竹屋就建在哪里。”
花涴想了想,她的确在地图上看到瞿凤郡附近有一大片林子,转身招呼越千城,“走看看。”
越千城亦有此打算。
离开刑捕司之前,花涴轻抚梁儿的头发,用像长姐一般温柔和缓的语调对他道:“梁儿,误入歧途不可怕,可怕的是将歧途当作正道。蹲监牢的日子是苦了些,也乏味的紧,但你要为你娘想想,她还在等着你回来呢。你不能自暴自弃,要学会向着好的方向去思考。”
越千城看着梁儿,心中有几分羡慕,他也想被花涴摸头。
那双温柔的、白皙的手抚摸过他的头发,轻轻地停留稍许,手的主人仰起头朝他微笑,阳光洒在她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定比那天边星河还要璀璨。
不行了,越千城把头转向一边,不能想,越想他就越嫉妒梁儿。
梁儿沉默良久,末了,噙着眼泪“嗯”了一声。
官兵将他带离此处,明日天一亮,他就要被转移去京城了,五年期满,他才可以回到这里。
没多作停留,目送官兵将梁儿带走以后,越千城和花涴离开刑捕司,立刻动身去寻找那栋林中竹屋。
可惜的是,他们只来得及看到一堆废墟。
竹屋已被人烧毁了,且烧毁的时间并不长,竹子焚烧后产生的黑灰还未塌陷。
站在黑魆魆的废墟前,花涴与越千城静默良晌。
梁儿口中那个戴斗笠的人和画画的人定然不是普通角色,也许,事发那日他们就在梁儿家附近,亲眼看到花涴这个六扇门派来的人插手此事,他们察觉到梁儿会将遇见他们的事情说出去,所以,他们提前一步离开这里,并干脆一把火烧了这间竹屋,毁灭掉所有的痕迹。
废墟最中间似乎有样什么东西,它没有被烧毁,或许可以说是故意放在那儿等人发现的。
花涴施展轻功飞到废墟中间,一把捞起那样东西。
是一枚剑穗。
回到越千城身边,花涴捏着剑穗道:“果真是崇月阁的人,他们每做一件事情,都会在现场放置一枚剑穗。”
越千城接过那枚剑穗,放在手心细细打量,“为什么要放剑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他问花涴。
花涴靠着身后的参天大树,仰起头,透过树梢去看天边的浮云,双手环胸道:“没人知道,也许要问放这枚剑穗的人了。”
越千城将剑穗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什么猫腻都没看出来,它就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剑穗,同街上卖的没甚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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