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苦求一圈, 仍旧无疾而终,无论是父亲曾经的“挚友”,还是孟氏一族的人, 都不愿出手帮助她,他们视她如洪水猛兽,生怕沾染上她的霉运, 连一句话都不肯听她说完。
那一天, 她敲了八扇大门,嗓子都哭哑了, 却无一扇门为她打开。
她终于懂得狼心狗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她回到破庙,抱着父亲母亲的尸身痛哭不止, 哀恸的哭声引来了两个陌生男子。
一个骨骼结实, 长身而立;另一个个头不高,以斗篷遮面。
她从未见过那两个男子,他们却十分了解她的境遇, 了解得就好像……他们一直在暗处窥探她。
长身而立的男子质问她, “痛苦吗?愤怒吗?”他给了她一把剑, 话音里带着浓浓的蛊惑性,“拿别人的过错折磨自己是最无用的表现, 与其在这里痛哭, 倒不如一剑杀了那些人, 替你自己, 也替你可怜的父母出口恶气。”
如汀怎能不恨?但凡他们中有任何一人施以援手, 哪怕只是为他们一家提供简陋的住处, 遮挡住风雨,父亲和母亲也不会病重而死!
只是,拿着长剑的手颤抖不停, 她哭泣道:“我……不敢杀人。”
身形颀长的男子“咯咯”冷笑,“怕什么,”寒冷的眸光透过脸上的面具投放在远处,他兴致盎然道:“杀人很有意思的,长剑埋入一起一伏的胸口,鲜血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那些人会哭着向你求饶,你可以冷冷地、高傲地看着他们,用脚踩烂他们的脸。”
人恨到极点,是会迷失自我的,如汀在脑海中幻想着那样的场面,竟觉得十分畅快,她忍不住想看见那些人哭着向她求饶。
她问那人,“你是谁?”
身形颀长的男子伸出食指,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问我是谁,你不配知道。”
那个戴着斗篷的矮个子男人给她十两银子,“这些银子给你买棺材,别让你的父母亲暴尸荒野。收了这笔银子,你便是我们崇月阁的人了,从今以后,你需得按主子的要求行事。”
她终于知道,他们是崇月阁的人。
是那个曾经在江湖上作出血雨腥风,最终被朝廷铲除的崇月阁。
她没有犹豫,以十两银子,出卖了自己的良知,从此成为崇月阁的一员。
以夜色做掩护,她施展轻功,潜入那些曾狠狠拒绝她的人家中,一夜之间,杀死了七个人。在那个头戴斗篷的矮个子的指导下,她没留下任何会暴露身份的线索,完美完成了一场复仇屠杀。
虽双手沾满鲜血,她却并不害怕,从接过剑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便已彻底黑化,那双曾用来读诗的眼睛,今已被重重鲜血覆盖,心中更是仅剩下仇恨二字。
一夜之间有七人暴毙——这个案子轰动全城,燕归城城主亲自上场,领着衙门里最精锐的官兵调查此案。
如汀会轻功的事情除了父亲母亲,还有授课的师父,便再没有外人知晓。
衙门里的人过来问话时,她只是哭得不能自已,她用柔弱的双手提着铁锹,为父亲母亲挖掘埋身的土坑,身子羸弱得像枝头的桃花,无须风吹雨打,一阵风吹来便会香消玉殒。
衙门的人最开始怀疑过她,却没有任何人敢大胆猜测,那些人真是她杀的。
毕竟,她仅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孤女,怎么会有那样大的能耐,在一夜之间潜入七户人家,不动声色地完成一场屠杀呢。
这件案子最终成了悬案。
身为一介弱女子,要想在无亲无故众叛亲离的环境中存活下去,只有一个法子。
同年夏初,如汀撇去富家小姐的骄矜和尊严,委身进入凤来阁,成为卖身不卖艺妓子。
凤来阁是瞿凤郡上有名的花楼,这里便譬如一座小小的宫廷,整日充斥着女人间争风吃醋的声音,那些没什么学问的女人庸俗入骨,生活中唯有好看的衣服和漂亮首饰。
如汀出身富贵人家,知书达理见多识广,自是与那些庸俗的女人不对付,她一身与生俱来的清雅温柔,在那些庸俗的女人眼中,竟成了做作。
初到凤来阁那段时日,她过得很痛苦,一方面要忍受坠入烟花之地的心理落差,一方面要承受那些女人的挖苦,还有些油腻的老男人手脚不老实,明知道她卖艺不卖身,却总故意触碰她的身体,强迫她喝酒。
有一日,几个喝醉的老男人对她毛手毛脚,他们将她堵在桌子边,强迫她喝下一整壶酒水。
她四处躲闪,眼睛里噙着眼泪,他们却步步紧逼,似乎十分享受她被逼得无处躲藏的模样。
有一瞬间,眼睛被鲜血染红,如汀想到了杀人所带来的快感,几乎就要失去理智,当众杀死那几个男人了。
是茜素拯救了她。
她自远处走来,茜素红的衣衫随行走前后晃动,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对着那几个油腻的老男人绽放一抹微笑,她拿过酒壶,调笑着道:“哎哟几位爷,你们为难新人做什么,想喝酒找我茜素啊。”妖娆的身段靠在离她最近的男人身上,她笑得像带毒的罂粟花,艳丽无比,“茜素保证把你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那几个男人发出声淫·笑,立刻将注意力放在茜素身上,不再强迫如汀了。
刚来凤来阁那日,如汀便见过茜素,她穿着那样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人,让人想不注意她也难。在这日之前,她把茜素归类在庸俗之人一类中,从未主动和她说过话。
酒席场子散去后,她与茜素留在房间中,相顾无言许久。
末了,茜素朝她笑笑,好看的眼睛里盛满善意,“你是孟家的大小姐,我在街上看到过你一次。”
她没有询问如汀为何会沦落至凤来阁,似乎了解个中情况。
因喝多了酒,步伐不稳当,茜素摇摇晃晃站起身,她透光窗子看向外面的夜色,嗓音清冷而缥缈,“做我们这行,常常会遇到手脚不老实的恩客,他们以为给了钱就是大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没法子同他们争辩,事情只会越闹越大。”
转过头,她继续朝如汀微笑,“下次再遇到这种人,你便到隔壁喊我,对付这种臭男人,我有的是法子。”
自打家破人亡之后,如汀仅从重山那里得到过几缕温暖,茜素乍然示好,她反倒无所适从。
她问茜素,“为何帮我?”
茜素叹气,尾声荡涤在茫茫夜色中,顺着风飘远,“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十岁那年,我被妈妈带进凤来阁,从那以后的每一日,都在这里度过,余生也应当无法逃离这里。”
她对如汀友好微笑,“但你不同,你的身子还是干净的,倘使有一日挣够了钱,你可以清清白白离开凤来阁。顿一顿,又道:“还有,我同你一样,也不喜欢那样庸俗的女人,虽然……”她自嘲笑笑,“我比她们更庸俗。”
茜素对她道:“我缺个朋友,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如汀犹豫不定。
一个人孤独久了,心变得孤单寂寞,面对他人的示好,总是不晓得如何去拒绝,哪怕是一丁点火苗,也想要伸手抓住。
她迟疑良久,终是对茜素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她的生活中不再只有自己,行单只影变成出双入对。她多了个性格与她截然相反的朋友,她们一个内敛一个外向,一个冷淡一个热情,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对方欠缺的地方。
如汀最初亦怀疑过,茜素是否真心与她结交,那个热情似火的女子用实际行动驱走了她心中的怀疑。
当有客人试图灌她喝酒,茜素总是会第一时间出现,她挂着看似真诚的笑容,在那些男人中穿梭,替她挡下一杯又一杯酒,“我们如汀真不会喝酒,她一喝酒便会吐,隔天起来嗓子都是哑的。大爷们,你们就别强迫她了,我替她喝了这壶酒,来来来,你们看,一口干啊……”
当有妓子没事找事,故意设法刁难她,茜素亦会及时出现。她拦在她面前,妖艳的眉眼满是不屑,“你是什么货色,满身胭脂味,都盖不住你身上的骚气,你也配用这样的语气和如汀说话?”
她像一堵墙,替她抵挡了所有的风霜雨雪,留出一片安静的空间给她。
如汀常常会被茜素的举动感动到流泪。
她知道,茜素是拿出真心与她结交的,她必须拿出真心回应她。
只可惜……如汀的真心已经和良心裹在一起,出卖给了崇月阁,想要找回来,很困难。
好在,如汀有茜素这个挚友。
有一日,茜素陪客时多喝了几杯酒,喝得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
客人们离开后,她扶茜素到院子里透气。
喝醉了人不清醒,茜素趴在桌子上,突然含糊不清道:“我……我在街上看到过你一次。”
如汀轻拍茜素的后背,轻柔地帮她顺气,“我晓得,你说过了。”
☆、第七十二章
茜素醉笑, “不,你不晓得。”她捂住眼睛,呓语般轻声道:“那天我上街买胭脂, 路过长街,正看到你坐着马车出门。你乘坐的马车剐蹭到了路人。赶车的人大声呵斥被剐蹭的路人,吓得他瑟瑟发抖, 你示意他不要如此, 还走下马车,亲自搀扶路人起身。那日你穿了身烟水白的裙子, 发髻也梳得很好看,仪态更是没得挑剔, 我头一次看到人能有如此优雅大方的做派, 像、像……”她轻笑,“像话册子里的大家闺秀,一看就知道读过许多书。”
她迎着夜色看向她, “如汀, 我还是喜欢你曾经的模样, 善良优雅,像山顶上的雪莲花, 纤尘不染。如今的你眼睛里有茫然, 虽然仍旧是当初那张面庞, 可我却找不到当年从你身上看到的气度, 你的心似乎……变了。”
如汀怔然, 她顺着茜素的话, 回想起她还是孟家大小姐的那些岁月。
那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愁、也是最快乐的时光,彼时她的双手还未沾满鲜血,她的心亦纯净无暇。
如醍醐灌顶, 如汀顿时清醒过来。
是啊,父亲母亲从小便教育她,要做个优雅知性的人,纵然世事如何,也要怀揣着一颗良善之心。
她是出卖了良心,可这不代表不能再找回来,她杀的那些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根本不配为人,她作甚为那些人而丢了自己的良心?
茜素醉得糊涂,她打了个酒嗝,趴在桌子上絮絮道:“如汀,我理解你的变化,也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你不用怕,虽然你的父母不在了,但我可以保护你。你仍旧可以做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那些艰难险阻,我来替你铲平。”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那一夜,如汀与茜素相拥着哭了许久,她把这些时日来的愁云从头顶驱散,决心活成过去的样子。
天亮之后,如汀下定决心远离崇月阁,不再帮他们做事。
她外出买了过去常穿的衣裳,熏上过去常用的香料,她盘起精致发髻,在腰间别上手帕,做昔日打扮。
她重新找回了自己。
她鼓起勇气,去与重山先生结交。
是金子终会发光,重山苦熬多年,终于有了一批固定的追随者,他成了瞿凤郡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他写的书不再堆在墙角吃灰,常常刚面世,便被他的拥趸们抢购一空。
名利令人智昏,重山变了许多,不再是过去那个说话软糯的书生,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傲气,但如汀不在乎。
如汀仍旧喜爱他的文字,亦喜爱他这个人。
她永远记得,带她走出困境、在黑暗中给予她一丝光亮的人,是重山。
她以朋友身份陪在重山身边,将从凤来阁挣到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他身上。她为他买房子、买笔墨、买衣裳,几乎掏空了自己。
能与重山成为朋友,在她看来,是几世修得的福气,花再多的钱她也愿意。
身边不单有茜素这个好友陪伴,还与打心眼里喜欢的重山有了交集,如汀高兴得每日都想哼歌。
她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开始期望以后的生活。
直到重山喜欢上茜素,她的好日子戛然而止。
茜素不是很喜欢重山,常在她如汀耳边说重山的坏话,“不过有些文采罢了,说到底,百无一用是书生,哪里值得你这样钦佩。”
可后来,茜素却与重山搅和到了一起,她的挚友和她的挚爱,共同背叛了她。
如汀心里不平衡,她为重山付出那么多,为何他喜欢上的人不是她,而是从来不曾为他做过什么的茜素?
且茜素并非真心喜欢重山,若重山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商,茜素没准会多与他多纠缠一段时日,可他是个书生,纵使有再多拥趸,也无法给予茜素她想要的生活。
茜素肆意玩弄着重山的感情,她以此为乐,虽不曾主动炫耀,但在如汀看来,她每时每刻都在炫耀。
茜素一边接受重山对她的好,一边在她耳边说重山的坏话。她总说重山是个没用的书生,行为幼稚得可笑,简直是个呆子。
她说男人有什么好。
她说她腻了,重山这人没意思,不配和她往来,她要抽身而出。
如汀忍了许久,到最后,巨大的嫉妒感吞噬了她,心底像有一团烈火在灼烧,令她无时不刻不备受折磨。好不容易找回的良心缩小再缩小,末了,彻底消失不见。
嫉妒彻底吞噬了她的理智和良知。
她想,除去茜素吧,除去这个背叛她的人,只要除去茜素,重山迟早会回到她身边。
有朝一日,他会看到她的好。
她本不愿动手杀死茜素的,毕竟她们朋友一场,她不忍下手。
谁知刘全胜是个蠢人,人没杀成,还差点被发现,她只好自己动手。
她欺骗茜素,说要与她一起逃离凤来阁。
茜素没多想,她设法逃离老鸨子的控制,连夜到约定好的郊外荒地中等她,一直等到她下狠手,推她入井。
她总是这样子信任她。
下手的前一刻,如汀不是没犹豫过。只是对重山的爱慕冲昏了她的头脑,令她无法冷静思考,那团名为嫉妒的火苗灼烧着她的心脏,让她坐立不安。
她匆匆逃离那口井边,直到茜素彻底断气,才重新折返回去,擦掉她在井中留下的字迹。
茜素不曾读过书,她会写的字不多,字迹也不板正,总是歪歪扭扭的。当时如汀没认出茜素留在井壁上的字是什么,只以为是会暴露她身份的话,她赶紧将字迹擦去,便飞出井口,不敢回头看茜素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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