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为此,这么多年下来,纵然你爹功绩再好,也未得升迁,官职始终和当年中了榜眼后的封赏一样,仍是凌云城城主。”
说到这里,花夫人湿了眼眶,“我同池月关系甚好,我们一起长大,直到她远嫁凌云城,我也嫁做人妇,由于距离和琐碎小事限制,我们只能几个月通一次信。甚至,她去世那会儿,我刚好身患重疾,连她的葬礼都没来得及参加。”
擦擦眼睛,花夫人抬起头,温声劝慰越千城,“千城啊,你别怪你爹,他其实很爱你娘的。只是,你娘因为她才失去皇族身份,只能蜗居于小小的凌云城,他总觉得亏欠她,到最后,对她的爱变成了深深自责,每见你娘一次,你爹心中的自责便深一重。”
眉心微微耸动着,越千城眨眼,“亏欠……”他低笑,“他的确亏欠她。”
他娘临终之前说,待她死后,不入越家宗族墓地,不与他爹相见,越千城知道,她是后悔了,后悔抛弃一切,只为嫁给那个一味逃避的男人。
越千城不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显露情绪,收起内心的波澜,平静心绪,他准备留着慢慢消化,眼下,先处理正事。
“不说这些了,花夫人,”他站在树下,身姿挺拔,“您有什么办法约二王爷出来?”
花夫人的坐姿很优雅,她偏转头颅,看向默然无语的花涴,“涴儿,你之前对我说,曾见到有人在竹林里作画,画像上的人同我很像。我当时就在想,也许是崇月阁的余孽回来报复你,或者报复我,毕竟当年是你爹一手铲除崇月阁的,你是他的女儿,我是他的妻子,要让你爹痛苦,最直接的方式便是报复我们俩。”
花涴垂眸,“娘,我现在才明白,那个画画的人,是我师兄,他画的人是我。”
花夫人怔了怔,须臾,翻过这一茬,只高声叹息,“祁家门楣那样高,最后不也是落得个凄惨下场。你爹虽然从未插手过舒贵妃那桩事,可当年崇月阁是他一手捣毁的,一日不找出崇月阁背后的人,我的心便一日安定不下来。是以,为求彻底心安,崇月阁必须铲除,一点儿根都不留。”她摆正神色,颇有几分年轻时的果断,“既然你们觉得二王爷可疑,那我便把他引到你们面前。”
越千城问她,“您打算怎么做?”
花夫人站起身,华服随风轻动,眉峰温柔舒展,“说来,二王爷已许久未到花府做客,也是时候请他来府上喝个酒了。”
越千城暗暗挑了挑眉毛——啧,能随随便便约当朝二王爷出来喝酒,这可不是普通商贾人家能做到的。
他正在思忖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询问花涴的家世,花府的奴仆突然走过来,对着花夫人态度恭敬道:“夫人,相爷喊您过去。”
越千城蹙眉,“相爷?”顿一顿,愈发不敢置信道:“当朝丞相,花无忧?”
他再度惊着了——花涴她爹是丞相?也就是说,花涴是丞相之女?
白羽生偷偷蹭到他身边,不怀好意地笑一笑,小声道:“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呢。”
越千城还真不知道。
花涴平日的行为举止十分随意,没有任何高门官家小姐的架子,他从未想过,她家的门楣居然如此之高。
望望毫无架子啃鸡腿的花涴,越千城心下霎时复杂无比。
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花夫人和花老爷当真不寻常,身上没有达官贵人的破习性,由他们当他未来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越千城很满意。
话又说回来了,他喜欢花涴,就算她的爹娘不讲理,坏习惯一堆,他也得忍着。
花夫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拉,这边说了要请二王爷喝酒,那边她便催促花涴的父亲写请帖,并着府中的管家亲自去二王爷府上,将请帖送到他手中。
酒也不是随便喝的,要寻个由头,花夫人寻的由头和越千城有关。
纵然池月已与钟家断绝关系多年,可说到底,她曾是钟家的一份子,她的儿子自然也是钟家的一份子。甭管二王爷内里怎么样,对外他一直表现得十分重感情,如今他的外甥儿抵达京城,二王爷怎么说也得见一面。
这日傍晚,二王爷如期赴约。
由于是私宴,花夫人并未邀请他人作陪,也未请歌舞伎表演,一切从简。席上只有花夫人和花老爷,以及花涴和越千城,共备五副碗筷。
越千城不清楚二王爷是否晓得最近在调查崇月阁的人是他,也无法笃定二王爷究竟同崇月阁有无关系,他决定先装出久别重逢的煽情样子,待时机成熟,再突然发难。
说是装出久别重逢的煽情样子,可越千城对钟家的人着实没有什么情感,他们对他而言便譬如陌生人一般,半分感觉也无。与二王爷见面时,越千城让花涴偷偷拧他一把,才疼得挤出点儿泪花。
旁的不说,他们花涴手劲着实大,她掐的地方明儿个估计会青。
倒是二王爷,抱着越千城抹了半天眼泪,絮絮说着当年与自家妹妹之间发生的点滴事情,感情端的是十分丰富。
☆、第一百零六章
二王爷的身材比同龄人略微胖些, 大抵是心态好,人们都说心宽体胖嘛。他年纪不小了,比花涴他爹大些, 头发却还未见花白,仍旧乌黑黑的。
仅从表面看来,他就是个和蔼的小老头, 瞧着没有任何深重心思。
酒过三巡, 花涴的父亲偷偷给了越千城一个眼神,他趴在桌子上, 大着舌头道:“醉了醉了,这人一上了年纪, 体力下降, 酒量也跟着下降,不能喝喽。”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打个酒嗝道:“你们舅甥俩多年未见, 定有许多话要说, 再好生叙叙旧吧。”他拍拍越千城的后背, 温声叮嘱他,“千城啊, 多和你舅舅说说你娘的事情, 只是要注意些, 别惹你舅舅伤心。”
越千城连连点头, “好的, 晚辈晓得。”
花涴起身搀扶她爹, 贴心道:“爹,我扶您下去。”
花夫人扶着椅子站起身,朝花涴伸手道:“也扶娘一把, 娘也醉了。”
花涴挑唇笑笑,“还好我力气大,再来个人我也能扶得住。”交代越千城陪好客人,她搀着自家爹娘离开宴客的厢房。
越千城省得,他们这是在给他创造机会呢,他等的,正是这样的机会。
酒壶的酒快要喝空了,越千城不喜喝酒,干脆不让下人们再添,只是本着后辈的本分,为二王爷斟满一杯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举着茶盏送到嘴边,他不卑不亢道:“舅舅,这里没有外人,咱们舅甥俩说点儿体己话吧。”
二王爷朝他和蔼笑笑,“成,你想说什么?”
润一润嘴唇,越千城搁下杯子,倏然开腔道:“您觉得舒贵妃这人怎么样?”
打蛇打七寸,崇月阁存在的目的是为舒贵妃报仇,这说明舒贵妃在某个人心中的地位颇不一样。要想揪出二王爷的狐狸尾巴,还是要拿舒贵妃开刀才行。
二王爷深深望他一眼,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道:“可怜又可恨。”
越千城冷笑,接过话道:“可恨为真,何来可怜,要我说,舒贵妃死有余辜。”
二王爷低眉笑笑,捏起酒盏,嘬一口杯子里剩下的酒水,语重心长对越千城道:“千城啊,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她做那些错事,无非是为了报仇,咱们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她啊,其实还是有几分可怜的。”
眉峰稍抬,越千城定睛看向二王爷,“报仇?”唇角不屑扬起,他用锐利如刀的视线紧盯二王爷,“她若要报仇,大可以拿刀砍了钟太升,如此干脆利落,还很解恨,作甚要害那些无辜的孩子!”
二王爷深深看他一眼,捏着酒盏,只饮酒不言。
看来他也晓得不能为舒贵妃辩护太多。
屋内熏了檀香,肃穆的香气涌进鼻腔,本该令人心神安宁。然,只怕此刻无人能安宁得下来。
猛地凑近二王爷,越千城朝他笑得不怀好意,“舅舅,崇月阁乃是你一手创立,如今它遭逢劫难,您自己躲起来,先后让两个人当替死鬼,可不大好哦。”
二王爷活了这么久,城府练得极深,唇角抽动两下,他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越千城道:“你说什么呢,舅舅可听不懂,来,喝酒喝酒。”
坐回椅子上,越千城缓缓靠着椅背,恢复素日里冷静不羁的神态,“舅舅应当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吧?”他眯眼笑道:“方才你我在厅外相见,您看到我第一眼,脸上的表情倒很正常,左不过我细看,发现您的眼神不大对。与其说是亲人相见分外欢喜,倒不如说是惊讶——惊讶我仍然活着。”他呲牙道:“重阳和时初没有杀了我,山上那第三具尸体不是我,您一定很失望吧?”
二王爷瞥他一眼,接着饮酒不言,只是眼神愈来愈深邃。
千城不管他,自顾自往下道:“十年前我年纪尚小,那会儿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今也不想去猜测,我们只说当下。”他抬手支肘,目光紧紧锁定二王爷,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表情,“奉劝皇上赏赐马甲胄给尹将军、赠送宝马给皇上的人,都是您,对吗?”
“若马甲胄安然无恙存放在将军府中,倒也罢了,王爷您可能是出于好心。可是偏生马甲胄丢失了,且在丢失之后,您当即送了匹马给皇上,王爷您说,这有意思不?巧合不?”
他抬起眼睛,目露精明,“王爷,按理说你同舒贵妃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当形同陌路才对。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何你会为了她创立崇月阁,并布下横跨多年的大网,誓要以最残忍的手段除掉所有和她死亡有关的人?”
长夜寂静,偌大的厢房内只有他们两人,悬挂在墙壁上的烛台向外散发着昏黄光芒,时不时传来几声灯花爆燃的声音,衬得周围格外寂静。
良久,二王爷放下喝空的酒盏,缓缓扭头对越千城道:“千城啊,我是你舅舅,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有些事情若你不说透,就此放手,我会好生同皇上说道说道,让他认了你。”
几多温柔,几多蛊惑,若越千城是个贪财的人,没准真会答应他。
可惜富贵荣华对他而言,便好比过眼云烟。
二王爷虽未正面回答,但越千城明白,他默认了。
越千城亦明白,若是花涴的父母、或是其他任何人在这里,二王爷都不可能承认崇月阁背后的人是他,他之所以敢承认,便是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无权无势,卑微如蝼蚁一般的普通人。
越千城对二王爷没有丝毫感情,可以这样说,他对花涴家后院的那群鸡崽儿的感情,都比对二王爷深重。
没有感情,自然就没有尊重。
他放下支肘的手,冷冷笑道:“舅舅?”猛地一拍桌子,语气骤然凌厉,“你哪里配做我舅舅!”
他紧咬牙关,眼底因激动而泛起水泽,“当年你为了复活舒贵妃,命崇月阁的人在凌云城附近设祭坛,并四处捉小孩子放血,我和花丞相的女儿也在其列。我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常年需要喝药,我失踪多日杳无音信,正因遍寻不见,急火攻心,她的病日益加重,才死得那么早!”
二王爷有一刹惊讶,倒不是惊讶于越千城也在当年那些祭品当中,他惊讶的是,越千城居然知道他设祭坛的目的是复活舒贵妃?
他到这一刻浑然相信,越千城知道的远比他猜测的还要多,看来他没有强辩的必要了。
身子向后,缓慢靠在椅背之上,二王爷露出嗤笑之色,“你娘那是自己作死,当年所有人都劝她不要下嫁寒门子弟,她死活不听,你将她的死因强加在我身上,全无道理可言。”
越千城抬眸,掩去眼底的水汽,冷静道:“好,就算我娘身死同你没有直接关系,但二王爷,燕归城如汀一家惨死、金吾卫祁冲一家惨死、舒贵妃侍女一家家破人亡、尹将军险些被满门抄斩,另有恶事不胜枚举,这一桩桩恶事背后的主使,当全是你,这没错吧?”
二王爷扬起下巴,态度倨傲道:“崇月阁才是正义的,你说的那些人要么是奸恶之徒,要么是奸恶之徒的后代,我成立崇月阁,目的便惩恶扬善,惩罚那些在当面出卖皎月,或是对皎月心存恶念的歹人。”
越千城了然深笑,“你果然是崇月阁真正的主人,十年前那人也好,重阳也罢,全是被你推出来挡刀子的替死鬼。”
他猜的没错,崇月阁背后的人果真有权有势——当朝二王爷,怎能无权无势。
长睫轻动,他道:“王爷一定十分崇拜皎月公主,崇月阁崇月阁,就连你组建的那挨千刀的门派,都同她有关。”
二王爷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皎月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子,赛过万物,比肩神女。十五岁那年,我在战场上见过她一面,她拿着红缨枪冲锋在前,姿态昂扬无畏,如传说中的女战神一般,所向披靡。”
越千城明白了,难怪二王爷这么多年没娶妻生子,原来他迷恋自己的舅母。
一段美好的爱恋会令人变得更好,而一场畸形的单恋,会使人陷入癫狂。
眼神缓缓从二王爷面上扫过,越千城低声道:“诚然,舒皎月的国家是亡了不假,可亡她国家的人是钟太升,如我之前所言,若她直接拿刀子同钟太升对砍,不殃及那些无辜的孩童,我倒可以敬她三分。你说那些人该死,我却觉得他们是正义的,该死的是不择手段的皎月公主。”
二王爷神色淡然,丝毫没有被揭底的心虚,因此处没有外人,他放心摘下素日里伪善的面具,露出原本阴暗的一面,“他们不该死吗?”他坐直身子,反问越千城,“皎月身处低谷时,是他们一个个站出来,踩着皎月的尸体往上走。皎月死了,他们凭什么活着,我要他们到地底下去陪皎月,让他们生生世世做皎月的奴仆!”
二王爷的声音并不高,他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些话,嗓音压得格外底,因此显得愈发阴沉。
越千城回望他,眼神坦然坚定,“可是他们的孩子呢,如汀、夜月、雯娘,那些年轻一代同舒贵妃毫无瓜葛,他们有何错?”
二王爷沉眸,眼底流转凶恶之色,“错就错在他们是那些人的后代。”
☆、第一百零七章(完结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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