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一手好牌都给打烂了。
沿着阶梯慢慢往上走去,仰头微看,积善寺飞翘的檐角已经露出了巍峨的一隙,宝幡飞动,幡铃宛转,脆响玲珑。
燕朝崇佛重道蔚然成风,有护国寺美名的积善寺自然也是香火鼎盛,即便是游玩踏青的三月三,这里也门庭若市。
寺门前陆续有不少的达官贵族进出,服朱佩紫,光华烨然。
“下官陈理信拜见王妃娘娘。”一穿着朱雀服、不惑之年的男子认出了郑王妃,连忙毕恭毕敬过来行礼,笑得脸上的皱纹也成了一朵花,奉承道:“下官不知今日娘娘也来积善寺拜谒,实在是有失远迎。”
待眼神一落到帏帽遮住的少女身上,陈理信脸上的笑意不自然地僵了僵,支支吾吾道:“下官拜见……郡主。”
本以为自己此行见到郑王妃来上香是走了大运,急忙想给她留个好印象,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一向深居简出的郡主也居然同行了。
谁人不知,郡主她体质特殊,易惹阴煞……
陈理信暗叫倒霉,额上不自觉沁出细汗来,又不敢明目张胆去擦,看出他的不自在,郑拂应了声不必多礼后就没再说话,她知道,原主的纯阴之体向来让人避之不及。
不过被人这样避讳着,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甚至隐隐有些理解,为什么原主私底下会是那种嚣张跋扈的样子了。
长期被孤立的处境可不得把一个人变成刺猬,虚张声势、张牙舞爪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
见陈理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尴尬样子,郑王妃脸色有些难看,却还维持着端庄,“陈大人,起来吧,你我同为笃信佛理之人,在积善寺前就不必行那么多虚礼了。”
她怎么会不知,这个陈大人有心攀附她,可是又惧怕着阿拂,良好的教养让她不能做出故意敲打他的行为,她自然也知道,即便郑王府的身份如何高贵,他们依旧阻止不了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阿拂,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发涩。
她自诩一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她的女儿,却偏偏要经历这些?
望了一眼高耸的寺门,她在心里默念着,希望积善寺的神佛能够有灵,护佑她的女儿,摆脱所谓的宿命。
咬牙坚持到了山顶,郑拂的腿已经软得一滩泥似的,颤巍巍的。她有些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腿,原主的身体也太弱了吧,看来她有机会真的得好好锻炼锻炼了。
身旁的红珠细心地扶着她,小声问道:“郡主,您还好吧?奴婢慢慢扶着您。”郑拂点了点头,微微靠在红珠身上,下意识露出个笑来,“谢谢。”
红珠怔了怔,是她的错觉吗?今日的郡主,未免太好说话了。
佛号声、木鱼声从正殿传了出来,随行的婢女正要把香帖递给寺门的僧人,一相貌清秀的小沙弥越众而出,朝着郑王妃温声见礼,“娘娘,今日有贵客到,住持知您今日会来,已经备好了禅房,邀您过去一叙。”
郑王妃有些意外,“小师傅,你可知道是哪位贵客?”
“贵人身份小僧不便透露,娘娘过去便可知。”小沙弥不卑不亢应了。郑王妃眉眼微垂,若有所思,又望了一眼身边的郑拂,问道:“慧泉大师只让本宫过去么?郡主呢?”
小沙弥朝着郑拂双掌合十,微微点了点头,“住持吩咐过,郡主若是不嫌弃,不如先移步至厢房休憩吧。”
郑拂好不容易得到出门的机会,如今听到自己又被安排在厢房休憩,觉得无趣,立刻朝着道:“阿娘,不必麻烦这位小师傅了,您去禅房吧,我就在这殿内祈福拜谒,红珠陪着我就行了。”
郑王妃点了点头,“也好,阿拂便在殿内等着阿娘,红珠,好生看顾着郡主。”
“是。”红珠垂着头,柔声应了。
郑拂仰头望向了大殿,紫檀木的底座上,宝相庄严的佛像垂着目,慈悲地望着芸芸众生,郑拂跪坐在蒲团上,下意识合掌拜了拜。
她一定不会重蹈原主的覆辙,背地里做坏事的,所以,拜托让她活得久一点吧。
淡淡的迦南木的香味裹挟着微动的风声而来,耳边签筒晃动的声音突兀响起,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瞬间周围的喧嚣都止了。
这沙沙的声音郑拂忍不住微微睁开了眼睛,透过薄薄纱幕,她望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跪着一名少年。
三月天的太阳明媚却不刺眼,少年的侧脸隐在光影中,看不清晰。可他背脊挺拔,身清骨俊,如芝兰玉树,一袭白衣胜雪。
郑拂的眼神不自觉落到了他手上,握着签筒的手指修长如玉,泛着象牙白的光泽,好看极了。
少年应当是信佛之人,腕上还系着一串迦南佛珠,猩红的穗子垂下一小段,随着动作微扬,像翘起的雀尾。
最醒目的是,少年腕骨处,缀着一枚红痣。
郑拂忍不住盯着它望了一会,莫名有些心慌意乱,她记得,谢伽罗的腕骨处就有一颗红痣,眼前的少年,不会就是谢伽罗吧?
她还想多看,听到啪嗒一声,一根签从签筒掉了下来,少年将签拾起,起身翩然离去。
郑拂也随之起身,红珠上前扶住了她,望见她一直盯着案上的签筒,善解人意道,“郡主,您要试试求一支签么?奴婢听说,积善寺的签极灵,许多人慕名而来,无论是求仕途还是求姻……”
说到姻缘,红珠的话头顿时止了。她心里顿时忐忑,因为郡主体质的缘故,向来没人敢向郑王府提亲。她这番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让郡主多心。
郑拂却恍若未闻,回头望着那少年,见他来到解签的僧人面前,用手中的签换到了一支红色的签纸。
郑拂心间顿时冒出几分怪异,姻缘签?
那这少年应该不是谢伽罗吧,她记得,原著中的谢伽罗表面温文尔雅,内心却是冷漠无情,在文中也没有任何感情线,除了帮助女主,他在文中最大的作用就是杀死了陷害女主的恶毒女配。
他对所有女角色都是不假辞色,唯有女主在他心里有一席之位。
不过,尽管谢伽罗在她心里是个变态姐控,可是,这本书的感情线虽然狗血了些,绝对不会出现骨科这种会被和谐掉的梗。
所以,谢伽罗怎么可能会去求姻缘签呢?
胡思乱想着,少年正要踏出殿门,红色签纸晃晃悠悠地从他宽大的袖口中落了下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郑拂后脚就走了过去,将地上那一张签纸拾了起来。
“郡主?”身后的红珠不合时宜地唤了一句。
听到声音,少年下意识回过了头,却望见眼前一名戴着帏帽的少女正站在离自己身后不远处,手上还捏着一张红色的签纸,正是他掉的。
郑拂瞬间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捡这支签,隔着纱幕感觉到少年正望着自己,她忙不迭将签纸递了过去,“你……的东西掉了。”
少年垂下了鸦羽般的睫毛,光投在他脸上,栩栩生动,可他眼底却是幽幽的亮,他慢条斯理地将签纸接了过来:“谢谢。”
清冽的声音和梦境中如出一辙,郑拂的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夭寿了!
他,他,好像,真的是小阎王,谢伽罗啊!
郑拂慌忙背过谢伽罗,略带焦急地朝着红珠道:“红珠,我们走吧。”
红珠上前挽过郑拂的胳膊,问道:“郡主想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好,离这尊小阎王远一点就行了!
噩梦中一剑穿心的触感可谓是刻骨铭心,郑拂一时之间还无法平复这种身体上传来的恐惧,即便知道自己明明没有做什么,她还是不敢抬头看一眼少年的模样。
不能怪她怂,这段时间天天做那个噩梦,谢伽罗这三个字已经潜移默化成了她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她飞快道:“听说……积善寺有个放生池很热闹,我想去那里看看。”
背后的谢伽罗灼灼盯着郑拂纤细的背影,少女的紫纱裙摆仓皇拂在门槛上,像株被露水打湿的紫藤,颤颤巍巍,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
见少女背影终于消失在殿外,谢伽罗忽然无声地勾了勾唇,漂亮的眼眸里却含着诡异的兴奋。
纯阴之体,是么?
可眼神触及签纸上的一句谶语时,少年本就漆黑的眼睛瞬间沉沉如墨,指尖狠狠将签纸一捻,签纸瞬间化成红粉,洒落一地。
一同消失的还有姻缘签上的谶言:“岂有生香可返魂,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自嘲地想着,眼前人?可这世上,除了阿姐,他再不会有别的眼前人。
第3章 如意环
曲径通幽,花木渐深。
三月天的古刹,朱垣碧瓦,花气熏人,一路跟随着小沙弥的脚步,不知过了多久,郑王妃来到了一个僻静的禅房前,小沙弥在台阶下站定,施施然道:“娘娘,请。”
日影斑斓,在窗纸上晕开,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轮廓,郑王妃一推开房门,便听得一声清凌凌的呼唤。
“阿覃。”
榻上坐着名绝色女子,手托着腮,慵懒又风情,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郑王妃不自觉喃喃出声,“懿妃……娘娘。”
苗心懿笑着摇了摇头,微微嗔怨,“阿覃,这么久不见,怎么就如此生分了?我们可是从小到大的手帕交呢。”
一旁垂眉敛目的慧泉大师抬袖将面前的瓷杯倒满茶水,朝着郑王妃道:“娘娘请慢用。”
郑王妃这才挪步上前去,仔细望着坐榻上的女子,这个她的昔日好友,与她同为汴梁双姝、艳冠京华的美人,当今圣上的宠妃,懿妃娘娘,苗心懿。
她清减了不少,明艳的容颜逐渐透出一种衰败的靡丽来。美依旧是极美的,只是她年少时的那令人不可逼视的锋芒不可避免地被削弱。
明白是因为什么,郑王妃心头一涩,忍不住唤她,“心懿,你……怎么……出宫来了?”
苗心懿依旧笑着,容貌艳丽且张扬,颇有几分不可一世的矜贵,可仔细看,她的眼尾却是微微发红,显出几分颓态。
“没什么,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老是睡不安稳,宫里的太医又瞧不出什么毛病,我这才想着来积善寺拜见慧泉大师。”
一旁的慧泉大师似是叹息了一声,“懿妃娘娘,心病还需心药医,您莫要思虑太多了。”
苗心懿低低“嗯”了一声,好像已经无所谓了,“慧泉大师,我和阿覃可以单独说说话么?”
“娘娘请便。”
禅房的门被关上,苗心懿的眼睛倦怠地眨了眨,声音空茫,突然问道:“阿覃,阿拂现在多少岁了?”
“再过几个月就十七岁了。”郑王妃似是觉得冷,手指忍不住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苗心懿声音瞬间变得很难过,“那她离十八岁岂不是很快了,朱琛道长可有法子破解那命格?”
郑王妃摇了摇头,睫毛上挂着泪,“阿拂,我早就知道,她命里福薄,如今她年岁渐长,连朱琛道长给她画的梅花煞的威力也大不如前了。”
苗心懿伸出手,替郑王妃拂去眼角的泪珠,眼神空洞,怔怔道:“阿覃,你说,我们是不是都不应该要孩子,否则,我们的子女为什么都天生薄命,阿覃,你知道吗,我梦到狸奴了,我梦到他被魏邻丢下了山崖,却偏偏没死去,他浑身骨头都碎了,躺在血泊里,朝着我喊疼……”
“别说了。”郑王妃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心口发涩。
苗心懿的声音突然变得近乎呜咽,“阿覃,你还记得吗,以前我怀着狸奴的时候,阿拂还在襁褓中,我们两还曾商量过,若是狸奴是男孩子,就让阿拂和狸奴结娃娃亲,这样我们两人就能亲上加亲了,可是……”
郑王妃揽过苗心懿,拍着她的背,两人仿佛回到了闺阁中互诉衷肠的日子,可曾经骄傲明媚的少女却因为丧子之痛成了被困宫中的囚鸟,她的翅膀都被折断了。
郑王妃叹息一声,才慢慢道:“心懿,同样是做母亲的,我怎么会不懂你的心情,可是狸奴已经死了,他不可能再活过来,这一切并非你的错,你又何苦再折磨自己?”
——
郑拂有些意外,积善寺的放生池竟然这么热闹。
石板阶上立着许多戴着帏帽的少女,三两结伴,有说有笑,银铃般的声音宛如翠鸟,将古刹的肃穆沉闷都驱散了不少。
少女们有的在将准备好的鱼放入池内,有的备好了鱼食,轻轻一丢,引得无数条赤白相间的锦鲤攒动聚集。
“郡主,您也想放生吗?奴婢这去给您准备。”红珠望了望四周,寻找着什么。
她记得,寺内有些僧侣会趁机向人兜售放生用的鱼,以此牟利,虽说佛门是清净之地,不该有铜臭味,可这寺内的哪一尊佛像不是铜钱堆砌的?
即便是护国寺也不能免俗。
郑拂却摇了摇头,寻了个小石凳坐下,“不用了,我就坐这边看看,那边人那么多,我还是不去凑热闹了。”她生性不太爱凑热闹。
红珠点头,郑拂默默看着不远处的少女们,却一直想着刚才遇到谢伽罗的事。
谢伽罗出现在积善寺的话,那说明,女主谢欢欢也到了汴梁,还有男主裴行止,很快,就轮到她登场了。
她忽然有种避无可避的感觉。
接近晌午,日头逐渐大了起来,四周的日光不知觉间也变得眩目,郑拂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朝着红珠道:“红珠,我有点渴了。”
“那奴婢去叫人给您准备茶水。”
眼看红珠的背影消失在殿内,郑拂的眼神才移了开来,无意中却瞥见对面的青石阶上蹲着个秀气的小姑娘,约莫八九岁,梳着双鸦髻,眼睛乌凌凌的,正认真地盯着放生池的水面看。
她蹲在那里,十分安静,郑拂却觉得说不上来的违和。
小姑娘身上的衣服华美,色彩斑斓,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玉质的如意环,上面缀着精巧的铃铛,看起来分明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女孩儿。
可是,富贵人家的小女孩儿身边都没有婆子丫鬟照顾着的吗?还是她一不小心和她们走散了?
郑拂还留意到,这小姑娘似乎先天不足,她看起来太过纤瘦了,小小的一团缩在那里,弓着背脊,跟只被丢弃的小猫似的,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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