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学会了咬自己。
十指连心,利齿抵在指尖,血珠一点点沁出来,像是在完成一场献祭,献祭皮囊下藏着的恶鬼,好让他以后召回阿姐。
他还记得,谢家有个幽冷的佛堂,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戒律所,每次他快遏止不住心中的恶念,都会被谢延雨发现,然后锁在那里闭门思过。
可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他望着寒江一样的镜子,慢慢练习怎么去笑。
起初的弧度太冷,怎么看怎么像贴着一个假面具,慢慢的,他摸索出了门道,怎么才能笑得不那么充满恶意,弧度柔软,让他看起来天真无邪,纯良无辜。
一个幼童,在幽暗中,朝着一面镜子笑,配合着那艳丽似鬼魅的脸,若是有人看到,实在会觉得可怕。
不过,也没人在意他,他不觉得自己可怕,反倒饶有兴致地望着镜子,研究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再慢慢的,他又学会了去当一个影子。
当一个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影子的话,就没人察觉他修炼了邪术,种下了邪门的鸩心痣。
就如现在,他去哪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
就连郑拂也是。
泥沼近在咫尺,而一切都是为了阿姐,那已经成了他深入骨髓的执念。
俗世的热闹同艳俗的脂粉香气铺天盖地而来,临街有歌女在唱小曲,音色靡丽缠绵,“侬为藤萝附……”
谢伽罗抬眼,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遗芳阁。
阿姐。
阿姐。
他一步一念,朝着暗处而去。
窗户被轻轻推开,袖纤衣撑着胳膊,隔着雪纱望着长街,已经是黄昏,高阳郡却依旧热闹,声色犬马,红粉楼阁内传出来的旖旎琵琶声比美人眼波还软。
日色泛着几分颓废,她垂首望着自己搭在窗棱上的指尖,白皙得仿佛要消失,眼中不自觉浮现那名少女模样,即便是遥遥一眼,她也看清楚了。
她已经快要忘记的那张脸……
袖纤衣慢慢起身,雪色的裙摆无意蹭上一点红,她心里莫名焦急,桃叶怎么还没回来?
门忽然被推开,带着诡异的咿呀调子,一个少年踱着步子,如一只悄无声息的猫儿,款款来到她身边,少年双眸黑不见底,蓄势待发,少女是他待扑入掌中的雀鸟。
手腕被紧紧攥住了,少年眼中浮现一种病态的痴迷,冰冷的指尖扣住了她的手腕,仔细摩挲,情人般温存,却像在掐着她的命门。
“阿姐。”谢伽罗用平静又诡异的语调唤她,双目幽深,唇角笑意诡谲,“你怎么会忘了我呢?”
他为了她,献祭皮囊,献祭反骨,已经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慢慢俯下身来,去揭她的面纱,“这张脸……”那点笑意瞬间僵在脸上,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和模糊记忆里的阿姐怎么都对不上。
唇色不该这么淡的……眉眼不该这么软……
不是她?
他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黝黑的眸子慢慢失去光亮,鸦羽般的睫毛一颤不颤,袖纤衣蹙眉望着他,像是有些不耐烦,眼中毫无留恋,“我说过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那个什么阿姐。”
手被她挣脱,少女将帏帽又盖在头上,纤指指着门外,嗓音微冷,“这位公子,若是你恼我用抛绣球拿你开了玩笑,需要多少金银赔偿,我都会应下,绝不食言,只是,现在,麻烦你出去。”
少年立在原地,望了她很久,这才失魂落魄一般离开了,袖纤衣望着自己被攥出红痕的手,眼中逐渐悲伤,一滴泪落在手背,又被她慌忙拭去。
很快,外面传来了桃叶惊喜的声音,“小姐,奴婢打听到了。”桃叶来到她面前,声音脆又快,“那姑娘原来叫郑拂,是汴梁人。”
她唇角慢慢露出个笑来,阿拂,是么?同她可真是有缘呢,就连名字都是一样的轻飘飘。
她又从箱匣里拿出一串玛瑙手链,亲昵地朝着桃叶道:“桃叶,你能不能邀她来遗芳阁找我?记住,别让今日捡到绣球的那个少年知道。”
……
被安抚着,郑拂慢慢从那种委屈的状态出来,她仰着头,去望谢欢欢,眸光清澈,“他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娇气,就是忽然想家了。”
她此刻倒是想明白了,这明明是她和小阎王两人的事,说出去的话,显得她像个告状的。
那样太卑劣了,也很不体面。
而且,小阎王把那个少女错认成阿姐,总是有缘由的吧。
他对前世的自己念念不忘,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她不是早就清楚么?
裴行止一叹,小心翼翼拍了拍她的发顶,带着几分怜惜,“师妹很少出远门,不像我们漂泊惯了,想家是难免的,我们会尽快找到魔骨舍利,这样师妹就能早些和家人团聚了。”
谢欢欢从怀里掏出一叠符咒,递到郑拂手中,也安慰道:“郑师妹若是想家,我这里有传信符,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写信寄回家,一个来回也就一两天的事。”
郑拂一愣,心口慢慢柔软,师兄还有谢师姐对她真的太好了,好到小阎王让她受的委屈都一笔勾销了,她蓦地露出个笑来,眼中的月亮再次皎洁起来,“谢谢。”
身后忽然传来喜庆的唢呐声,自宽阔的街道那边而来,接着,高大的马匹驮着丰厚的嫁妆,在路上慢悠悠走着,马背上明晃晃的喜服、锦缎,颜色如一团团烈焰,几乎要灼伤人眼。
见这情形,三人皆是一愣,高阳郡不是常有新娘在新婚之夜横死,许久没人办喜事了么?
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也纳闷,“怎么现在还有人敢备婚事,还嫌怨女不够凶吗?”
认出那马匹的方向是朝着厉绾绾府上,有几个知道些内情的人窃窃私语起来:“原来是厉郡守家的千金要出嫁,怪不得……”
裴行止耳聪目明,回头问道:“怪不得什么?”
那几人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没……没什么。”便要匆匆离去,一个额上点着梅花妆的少女忽然轻盈地挡在了他们面前,软声问道:“几位大哥,能麻烦你们告诉我们厉郡守千金出嫁的内情么?”
眼前的少女生得貌美,却瞧着陌生,那几个人是高阳郡市井之流,平日里消息最是灵通,瞬间明白他们这一行人是外地人,难免有些警惕。
可少女的美貌是个大杀器,且看起来又很温柔,让人不忍对她不客气,他们倒是停了下来,问道:“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
郑拂朝他们笑了笑,“实不相瞒,我们是修道之人,听闻高阳郡有怨女作祟,专门索无辜新娘子的命,便来这里一探究竟,如今看到郡守千金的婚事,自然觉得奇怪,可惜我们对高阳郡不熟,见几位大哥看起来热心肠,颇有侠义风范,便想向几位大哥打听。”
“热心肠、有侠义风范”的那几人被眼前的美貌少女夸得晕晕乎乎的,连忙笑着道:“举手之劳罢了,倒是你们,一身气度非凡,原来是修道之人,真是失敬了。”
见此情形,谢欢欢偷偷凑近了裴行止,发自内心赞叹,“郑师妹好厉害!”
拍了拍脑袋,那几个市井之人又重重叹了口气,“不过,郡守千金也是个可怜的,她与我们高阳郡神医余楚冉大夫情深意笃,早早定下了婚约,可惜,郡守千金十七岁的如花年纪,偏偏患上了不治之症,没几个月日子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不能成为心爱之人的妻子,郡守又是爱女心切,我猜,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不顾及怨女作祟,也要完成自己女儿的心愿,让她风风光光出嫁吧。”
“那是什么不治之症?”一旁的谢欢欢忍不住问道。
那几个人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连余大夫这个神医都看不出是什么病症,我们又怎么知道呢?”
想起看到的那个甜美活泼的少女,一点都不像病弱的样子,郑拂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既然瞧不出是什么病症,那为什么又说郡守千金没几个月日子了?”
那几个人神色一变,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因为,据说,郡守千金是纯阴之体,那怨女,可能就是她招来的。”
第46章 如明月
大堂内, 郑拂望着和厉郡守交谈的裴行止和谢欢欢,轻轻眨了眨眼,紫徽山和姑苏谢家果然好用, 两人报上名号,这么轻易就被郡守请到了府上。
厉郡守是个富态的中年人, 在高阳郡这么繁华的地方当郡守, 自然而然养了一身膘,远看着很像一只四喜丸子, 可他脸上却挂着愁云,双眼红肿, 看着莫名滑稽。
“裴公子、谢姑娘,老夫当然知道高阳郡最近不太平, 可是, 绾绾时日无多, 这是她的心愿, 做父亲的怎么能拒绝呢……”说到后面, 他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郑拂望着他, 不知怎么想到自己阿爹, 心里有些触动。
“阿爹!”厉绾绾脸上带着笑意,身上穿着嫁衣, 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飞快转了一个圈,满眼期待, “好看吗?”
见这里人这么多,她愣了一下,厉郡守忙要介绍,“绾绾, 他们是捉妖人,这位……”
话还没说完,厉绾绾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警惕,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很快,她敛下了眸子,乍然望见郑拂,双眼惊喜,“郑姑娘,竟然是你。”
还不待郑拂说话,她飞快捉起了郑拂的手,冰冷的指尖让郑拂忍不住颤栗了一瞬,厉绾绾兀自喋喋不休,笑容甜美,“郑姑娘,我们真是有缘,过几日就是我的大喜之日,你长得这么漂亮,眼光定然很不错,过来帮我看看妆容好不好?”
“诶!绾绾……”少女红色裙摆风一样捉不住,厉绾绾不由分说把郑拂拉走了,厉郡守无奈叹了口气,“这孩子。”
望了厉绾绾一眼,裴行止又问:“厉大人,令千金是纯阴之体,对吗?”
……
屋顶上的少年发带被风吹得晃荡,他幽幽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树下并行的两个少女,目光冰凉,像躲在暗处窥伺的蛇。
穿着鸭卵青襦裙的少女是他的猎物,他巨细靡遗地望着她,浓转淡的裙摆如一副泼墨山水,她白皙的手腕微微露了出来,银白色跳脱折射出水波般的柔和光芒。
她隐在光里面,像藏在树梢的皎月,一半明一半暗。
垂丝海棠开了满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落在发顶上,变成居无定所的浮萍。
郑拂摩挲着自己冰冷的指尖,心头有些异样,厉绾绾是和她一样的纯阴之体,的确很容易招来阴煞,难道说,高阳郡的阴煞真的是她招来的?
见她发呆,厉绾绾朝她笑了笑,“郑姑娘,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郑拂下意识回她一个笑,厉绾绾被她的模样晃了晃眼,复而又惊讶道:“郑姑娘竟然是修道之人,好厉害啊,那两人是你的师兄师姐么?”
想起自己刚刚昏倒还被厉绾绾救了,郑拂顿时窘然,“我学艺不精,刚刚那两人才厉害,裴师兄……”瞥到厉绾绾若有所思的表情,郑拂顿时住了嘴。
少女刺探的意思太过明显,郑拂觉得不太对劲,厉绾绾见她不说话了,仰着脸,朝她甜甜笑着,“郑姑娘,怎么了?”
郑拂颤了颤睫毛,脸上绽放出一个笑意,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涩,脆生生道:“我师兄自然是极厉害的。”便不再开口了。
这话炫耀的意思太过明显,还有女儿娇态,屋顶的谢伽罗双眸越发黑不见底,心口刺啦一声有无名火焰腾腾而起,焚着他的心脏,满腔的杀意化作荆棘将他绞紧。
裴行止么?
他冷静控制着自己,慢悠悠地将手指抵在唇角,狠狠咬下去。
厉绾绾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原以为郑姑娘同今日那个少年是爱侣,没想到,郑姑娘喜欢的竟然是别人。”
听她提起谢伽罗,郑拂变得冷若冰霜,反而平静道:“我和他没半分瓜葛。”说罢,少女纤细的背影彻底隐在了坠坠繁枝下,光亮在她身上完全消失。
那捉不住的月亮也藏了起来。
少年蓦地露出个笑来,是啊,本就该毫无瓜葛。可脑海中不知怎么又冒出那日,她被自己用瞳术蛊惑,一字一句说着,“我,喜,欢,你”。
被欺骗的恼怒再次覆上心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他竟然慢慢将抵在唇角的手指收了回去,双眼虚虚盯着少女原本待的地方,仿佛毫无焦距。
四周风声空旷,他又一次孑然一身。
无意中摸到袖口沉甸甸的粽子糖,鼓囊囊的荷包,上面绣着精致的花,一看就是女孩儿的东西,荷包系带洁白,新雪一般,碰一下都仿佛玷污。
仿佛有人笑吟吟对他说着,“这个可甜了”,他解开荷包,从里面拈出一枚粽子糖,仔细端详,糖果在光下闪烁着剔透的颜色,他慢悠悠含入口中。
可意料中的甜却根本没尝到,反而味同嚼蜡。
他唇角笑意慢慢凝固,乌黑的眸子满是茫然无措,微微垂着头,远远看着竟然像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狗,他自嘲地想着。
骗子,就连粽子糖都在欺骗他。
……
厉绾绾在给自己上妆,艳丽的口脂点在唇上,让她有了几分美艳的味道。郑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厉绾绾的房间,房间向阳,处处暖洋洋的,拔步床却垂着暗沉沉的纱帐。
墨色的,一丝光都融不进去,如一朵乌云,与整个房间布置格格不入。
她好奇的眼不免多停留了一瞬,却听见厉绾绾唤她,“郑姑娘。”她连忙回头,眼角仓促略过一抹红,像极了那个梦中嗜血的蝴蝶,心口一紧,声音又轻又缓,“怎么了?”
厉绾绾盯着她额上,眼睛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平静,她嫣然一笑,甜甜问她,有种天真的娇态,“你额上的梅花怪好看的,能不能给我也描一个?”
不对劲……
没由来的,郑拂背脊处冒出一丝冷汗来。
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朱砂笔,在她额上轻轻点上花蕊,正要细细勾勒,厉绾绾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像是蛇在她肌肤处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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