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洵将鱼脍朝他移了一点:“三哥既然喜欢,便多用一点吧。”
王三郎一边吃,一边疑惑问道:“你平常也是会吃一些鱼脍的,今日怎么挑剔起来了。”
“这银鱼长在深潭,人力轻易不可去往,为抓这银鱼,不知有多少人葬身深潭。”王洵淡淡道,“跨越千里,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只为些许口腹之欲,实在不必。”
王三郎叹了口气:“只要出了足够的银钱,那些为生计所困的平民有什么不能做?世道如此罢了。”
王洵抿着唇,没有说话。
裴蓁蓁看着他的侧脸,少年的轮廓还有几分稚嫩,但裴蓁蓁却在他身上看见了日后一心为民,撑起社稷朝纲的王相。
那时候王洵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裴蓁蓁每次见他,他都披着厚厚的狐裘,说话时总是咳嗽,文弱得连马都上不了。
和眼前年华正好,一箭能杀猛兽的少年,几乎是两个人。
她牵着幼帝的手走入大殿,满殿朝臣再是不甘也只能对她俯身下拜。而王洵站在最前,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说:“臣,拜见陛下,拜见,虞国夫人。”
裴蓁蓁从没想到,她还能见到健康无恙的少年王洵。
“怎么一直看着我,莫不是想尝尝青山醉的味道。”王洵微微举起酒盏,挑眉看向她。
裴蓁蓁心中一跳,用余光逡巡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这里才松了口气。
“你自己喝吧!”裴蓁蓁咬牙道。
不管是现在的王洵还是以后的王洵,果然都是一样的讨厌!
王洵用袍袖遮住将酒饮下:“放心吧,今日的热闹不在于我,没人会盯着这里。”
王洵说得不错,羊涣和沈余的斗富似乎越发激烈起来。
一盆完全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牡丹盆栽放在席上,供人观赏。
上好的羊脂白玉价值连城,而眼前的牡丹盆栽没有丝毫杂色,在阳光下光泽流转,正是极品,这样的盆栽,怕是数十万贯也未必能买到。
“如何?”羊涣挑衅地看向沈余。
沈余起身:“羊公可能容我上前一观?”
羊涣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为显大度,还是点了点头。
沈余上前拿起盆栽,放在手中仔细瞧了瞧:“的确是佳品——”
羊涣得意地昂着头,可是下一刻,盆栽直直落在地上,沈余挑了挑眉:“手滑了。”
羊涣拍案而起,厉声质问道:“沈余,你什么意思?!”
这样的盆栽,就算对羊涣来说也是珍品,平白摔了当然心疼。
沈余笑道:“在下手滑,摔了羊公宝物,为示歉意,就送上这样的三件玉石赔礼可好?”
三件?!
沈余拍了拍手,沈府侍卫立刻捧着三件玉石上前,每一件,都比那牡丹盆栽更大。
羊涣对上沈余的笑脸,气得几欲呕血。
这牡丹盆栽是羊涣常用来夸耀的宝物,沈余笃定他今日还会这么做,因此特意带了三件更好的玉石前来。
施施然回到席位,沈余道:“想来诸位大人赏宝也该累了,不如叫我府中歌姬献上一曲?”
不待羊涣回答,他已经叫歌姬上前,羊涣一句话憋在嘴里,脸色酱紫。
琴筝共鸣,柔曼的歌声缭绕而上,直达云霄,叫人心情为之一松。
不少人甚至随着曲子打起了拍子,唯一听不进曲子的,大约就是羊涣了。
一曲罢,沈府歌姬对着众人俯身施礼,就要退下。
“等等。”羊涣阴沉着脸开口,“这曲子的确不错,我倒是好奇,若是将这群歌姬里处死一人,剩下的人可还能唱好这曲子?”
“不如,就杀了她如何?”
羊涣手指指着的,正是方宁。
作者有话要说: 青山醉,银鱼啥的都是杜撰哦O(∩_∩)O
第三十二章
一群歌姬听着羊涣的话吓得花枝乱颤,瑟缩成一团,而被羊涣点名要杀的方宁更是面色惨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羊府一行,自己会遭此飞来横祸。
贝齿轻咬,她看向沈余,只盼家主对自己还能有三分怜惜。
她…才再见风池,她才见了他一面,就要成为最后一面了吗?
沈余脸上的笑收了起来。
羊涣的想法很容易猜到,沈余摔了他视若珍宝的牡丹盆栽,还拿出更好的玉石羞辱,他自然要还以颜色。
寻常财物,沈余是不放在眼里的,连价值千金的青山醉都能轻易送出,旁的更不算什么。
直到看到这一群歌姬,羊涣想起,沈余向来喜好音律,听说常亲自为府中歌女抚琴,指正其中错漏。
若是杀了这群歌姬中一人,这曲子便要重排,沈余毁了他的心爱之物,他也要毁掉沈余的心爱之物,这才公平。
而方宁,恰恰是其中歌喉最出众的。
看到沈余脸色变化,羊涣便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见沈余沉默不言,他便又道:“怎么,你沈余自称什么洛阳城首富,连区区一个歌女,都舍不得杀?”
沈余终于开口:“羊公哪里的话,区区歌女,既是惹了羊公不快,杀了便也杀了。”
一个歌女,在羊涣等人眼中,不是人,而是装饰身份的物件。
便是沈余平日总与她们混在一处,温柔可亲,甚至亲自教她们音律,但在他心中,这些歌女也永远只是可以任意打杀买卖的奴婢。
与他的面子相比,不值一提。
方宁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她再也看不到任何生的希望。
“阿宁…”少女们围在她身边,六神无主地唤着她的名字。
谁会想到,唱得最好,竟成了方宁的催命符。
方宁只会比她们更茫然无措,今日,她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裴蓁蓁下意识抓住了王洵的手:“救她!”
王洵也认出了方宁,这就是他们在桃花林中看到的女子,那个裴蓁蓁追到这里来的游侠儿的未婚妻。
“那游侠儿,究竟是你什么人?”
王洵有些奇怪,以裴蓁蓁的身份,不大可能认识江风池这样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才对。
“你问那么多作甚。”裴蓁蓁眼中有了些急色,若是旁人倒罢了,江风池却于她有半师之谊,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方宁死在她面前无动于衷。
“王洵!”裴蓁蓁走近一步,抓着他的手,紧了紧。
王洵只觉得像被小猫崽在心上挠了挠,他还要说什么,一旁的王三郎转过头来:“你们打情骂俏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
裴蓁蓁一个眼刀飞过去,王三郎心道,果真彪悍!
“小女郎,你不觉得以七郎的性格,就算你不说,也不会让这歌女白白没了性命的。”王三郎叹了口气,看起来挺聪明的小姑娘,怎么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
裴蓁蓁立刻反应过来,她又被王洵套路了!
收回手,她不再看王洵,自闭了。
王洵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王三郎,王三郎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他最后还是顶不住王洵的压力,讨饶道:“我的错我的错,此事便交给我吧。”
王家上下,与羊涣还算有些交情的,就是风流浪荡,眠花宿柳的王三郎了,这回羊府宴客,也是羊涣向他下的帖子。
王洵则是被他借着上回裴府的事,硬拉着陪他来的。
以王三郎的性情,是不大愿意掺和到羊涣和沈余的斗气之争中的,若是早知会牵扯上人命,他便不会拉着王洵来,七郎定然不会无辜之人枉死。
好好的美人,偏要取人家性命,真是不懂欣赏。
王三郎站起身:“好好的宴会,何必要做那等煞风景的事。”
羊涣看向他,眼神很是不悦。
虽然他们有些交情,可王三郎要阻止他杀方宁,就是在驳他的面子。
“难得大家聚在一处宴饮,就该高兴些,恰好我来了兴致,借羊公画笔一用,我为羊公献图一幅。”王三郎继续道。
而这句话,叫羊涣转怒为喜。
王三郎风流浪荡,尤善音律书画,不过他出身王家,并不需要以此为生,又性情散漫,因此他的画也是千金难求。
能得王三郎一幅画,足够羊涣吹嘘许久,凭这一点,他就压过了沈余。
王三郎走下席位,对沈府歌姬道:“还不快退下。”
方宁感激地看着他,俯身施礼,才随着姐妹们一起退下。
席间又恢复了热闹,方才的事,仿佛一颗石子坠入湖中,在一圈一圈的涟漪后再无踪迹。
这些沉溺于酒色醉生梦死的世家子弟不会想到,不过几年之后,胡人铁骑踏破南魏山河,洛阳城燃起熊熊大火,届时不管权贵还是平民,都沦为丧家之犬。
在这片繁华盛世的背后,已经开始腐朽的南魏王朝发出崩塌之前最后的余响。
宴席结束,裴蓁蓁随着王洵兄弟一道自正门而出。
王家的牛车旁,王洵问裴蓁蓁:“可用我送你一程?”
“不必,裴府马车就在不远。”
王洵也不勉强,护卫为他递上一顶幕篱,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吩咐人寻来的。
“不愿叫人知晓身份,还是戴着幕篱更好。”他将幕篱递给裴蓁蓁。
将幕篱拿在手中,裴蓁蓁动了动唇,声音极低:“多谢。”
王洵笑了笑,裴蓁蓁有些着恼,立刻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王洵出言阻止。
他从袖中拿出之前收起的桂花簪,俯身轻轻簪在裴蓁蓁发间。
“小女郎,下次可不要再落了贴身之物。”
温热的吐息扑在耳畔,裴蓁蓁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动作。精巧的桂花静静开在她发间,仿佛有幽香扑鼻。
王洵直起身,神情温柔。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注一)
这句话用来形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哪怕裴蓁蓁一直视王洵为死对头,也不得不承认,王洵乃是世家以百年底蕴,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子弟。
微微抬起头,裴蓁蓁轻声道:“王洵,谢谢。”
谢谢,还有,能再见到你,其实我很高兴。
她终于对王洵露出了相遇后第一个发自真心,不带一点杂质的温柔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诗经·卫风·淇奥》
第三十三章
“别看了,已经走远了。”王三郎从王洵身后探出头来,一脸调侃。
王洵淡笑着看了他一眼,负手上了牛车。
“我往常总是以为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没想到如今你竟也有了心悦的小女郎 。”王三郎跟着他上车。
“心悦?”王洵重复着这两个字,神情温和,“若是那么容易心悦,是否过于浅薄?”
喜欢么?王洵说不清楚,生在王家,他见过无数名门女郎,但她们对他而言,不过是世交之女,并无私交。
他是当今陛下亲口称赞的王家麒麟儿,兄长俱都年长其数岁,自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出行时掷果盈车,洛阳城想嫁他的女郎不计其数。
可王洵长了十五年,还没有想过娶妻之事。
直到遇见裴蓁蓁,初见时一曲《无衣》,再见时血染衣裙仍要傲然地站起来,病床上那个叫他别走的少女,让王洵不由自主地被她拨动心弦。
裴蓁蓁,实在和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女郎都不同。
而每当她露出寂寥的神情,王洵也忍不住心疼,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认识这个小女郎,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这就是喜欢么?
看着陷入沉思的王洵,王三郎勾唇笑了笑,感情上的事,终归还是要自己想明白。
*
“女郎,你去了哪里?”紫苏见裴蓁蓁自远处走来,终于松了口气,赶紧迎上去。
她和车夫等在这里快半日,眼见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心情越发焦灼起来。
不知女郎去了哪里,她孤身一人,若是碰见什么意外可怎生是好?
如今见裴蓁蓁回来,紫苏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裴蓁蓁也知道自己离开得实在太久,紫苏定是担心不已,软下声音安抚道:“是我错估了时辰,叫你担心了。”
“那女郎可还要看看各处铺面?”紫苏又问,时辰已经不早...
“罢了。”裴蓁蓁没想到今日会意外遇见江风池,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看来只能改日再出门。“先回去吧。”
“裴家小女郎。”
听到这一句,裴蓁蓁幕篱下的眉头微微皱起,她转身,只见不远处沈余坐在牛车之中,对她微微一笑。
裴蓁蓁没有言语,隔着薄纱冷淡地打量着沈余,这位洛阳城首富,想做什么?
沈余招手,对上前的护卫耳语几句,那护卫便下了马,向裴蓁蓁走来:“小女郎,我家主人有请。”
他佩着刀,身形高大,站在两个小姑娘面前不免显出几分压迫感。
紫苏下意识地把裴蓁蓁挡在自己身后,眼神警惕。
“我家主人只是想请小女郎一叙,两位不必害怕。”护卫表情木讷。
“我家女郎,乃是河东裴氏嫡出贵女,你家主人若想求见,自去府上递帖子,没有半路拦人的道理。”紫苏不知道这人口中的主人是谁,但任是谁,都没有这样请人做客的道理。
护卫不为所动,只重复那一句:“请小女郎与我家主人一叙。”
简直是块油盐不进的榆木疙瘩!
局面一时僵持,沈余看见这一幕,摇了摇头,失策,真不该叫这不会说话的木头去请人。
牛车上,妆容精致的少女正翘着手指为沈余剥葡萄,沈余温和地拍拍她的肩,低声说了一句,少女净了手,施施然下了牛车向裴蓁蓁走来。
“裴家女郎,我家主人让婢子为你带一句话,裴家女郎,何时做了王七郎的侍女。”沈府婢女轻笑着说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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