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云霄老道捡回的孤儿,自幼随他学习紫微斗数,从未与他分开过。
云霄老道矮下身:“师傅要去该去的地方,星阑那么聪明,应该明白的。”
星阑红了眼眶,眼前薄纱被泪水打湿:“…是,星阑明白的。”
“星阑,你要记住,我们算到的命运,并不就是未来。”
“别被命数禁锢了手脚。”
老道的身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裴蓁蓁抱住星阑,无声安慰。
第七十一章
回裴府的路上, 马车突然停住。
裴蓁蓁回过神,问:“怎么了?”
“女郎,前方似乎是使团进城。”马夫答道。
使团?裴蓁蓁想起, 今年是今上李炎五十整寿, 自要大肆庆贺,各国都会遣使者朝拜。
不过如今还未入夏,不只是哪国的使团来得这样早。
她掀开车帘,望见风中飘扬的白底狼首旗。
裴蓁蓁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是匈奴的王旗,记忆中洛阳城中飘满的匈奴王旗,是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枣红的骏马上, 异族打扮的少女不满地甩着鞭子,对陪在身边的护卫道:“都怪你们没用,害得我们这么晚才进城,那些城门守卫险些不肯放我们进来!”
她容貌明艳,很有异族的风情,如同草原上自由生长, 生机勃勃的野花。
匈奴王女, 刘邺之女, 雅其格。
裴蓁蓁紧紧握住了车帘。
“女郎, 怎么了?”身旁的白芷忍不住担心问道, 女郎的表现, 实在太奇怪了。
裴蓁蓁侧头看向她,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洛阳城破,胡人士兵闯入裴府,危机之间,繁缕主动和她换了衣物, 冒充她的身份,最后死在火中。
皇宫之中,胡人彻夜宴饮,充耳是靡靡之音,有人抓过白芷要凌辱于她,她挣扎之中,被那人一脚踢中心口,呕血不止。
裴蓁蓁和紫苏求了医官开药,却是没有用,那个冬天,白芷便被一卷草席裹了扔出皇宫。
一个宫女的命,当然不算命。
紫苏因着善数算,被匈奴王女雅其格收在身边做侍女,借着这一点,紫苏在一晚宴饮之中,在酒中下毒。
她做的并不算严密,事后轻易便被查了出来,她便也逃不过一死。
雅其格恨她让自己失了面子,拿着马鞭生生抽了紫苏三十鞭才解气。
裴蓁蓁等宫女都被抓来观刑,她看着鲜血淋漓的紫苏,却连哭都不敢出声。
“女郎?”白芷再次唤了一声。
裴蓁蓁终于回过神,她垂下眼睫,复又看向窗外。
“公主,你就别怪他们了,马车车辕断了,他们也没办法。”青年笑着驱马到了雅其格身边,“马车里装了那么多朝贡的贺礼,也不能丢了。”
雅其格哼了一声,显然怒意未消。
青年便又劝道:“公主,马上就要见到大王,你难道不高兴吗?你不是一直很想来洛阳城看看么,明日属下陪你逛逛洛阳城可好?公主是草原最美丽的花朵,当然要笑起来才最美。”
他好话说了一堆,雅其格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好吧,好不容易要见到阿父,不该为这些蠢货生气!”
其他的护卫暗暗向青年竖起大拇指,果然只有你劝得了公主。
他们这位公主,可真是不好伺候的主儿,稍不顺心便要鞭笞身边人,根本是不讲理的。
只是裴蓁蓁看向青年,杀机毕现。
石敢——
‘为什么?’
‘到了这时候,你还在问为什么?裴子衿,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蠢。’
‘你就这么恨我?我也是你的女儿,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你生下来那日,我就该掐死你!你生来就带着灾厄,你该死啊!若不是你,他不会死,阿英不会走丢,我不该生下你!’
‘什么他?’
‘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大哥却逼我们分开,嫁给裴正!我从来没忘记过他,阿英是他的女儿,我要将最好的一切都给阿英!裴子衿,你就该在泥沼中,一生不得挣脱!’
‘你疯了吗!’
‘我怎么会疯?’萧氏奇异地笑起来,她将下了迷药的茶水强行灌入被绑缚了双手的裴蓁蓁口中。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朦胧,裴蓁蓁隐隐约约听见她说,当日洛阳城破,也是我故意将通传你的人拦住,我逼着裴清渊离开。
裴子衿,你果然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我从来没将你们三兄妹当做儿女,你们流着裴正的血脉,不配做我的孩子。
......
‘自己毁了容貌?啧,既然如此,就叫她做个洒扫的下人吧,好好的主子不肯做,偏要讲究什么骨气,我成全她。’
月上柳梢头,花园之中,琴瑟之声温柔婉转,作为青州刺史的石敢左右都陪着容色出众的女子,女子娇笑着将酒盏喂到他嘴边,石敢喝了,面上一片晕红。
喝到兴起,他起身到正中,跳起舞来。
裴蓁蓁捧着一壶酒走上前,她低头弯腰,就如寻常婢女。
半途上,醉得不轻的石敢一把拉住裴蓁蓁,抬手要撕开她的衣襟。
裴蓁蓁手中酒壶落地,她拼命挣扎,却比不过石敢的力气,混乱中,她直直给了石敢一巴掌。
这一巴掌叫石敢清醒些许,也叫他怒气勃发,瞧着裴蓁蓁脸上狰狞的疤痕,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般样貌,还做什么坚贞不屈的样子!”
他一巴掌打在裴蓁蓁脸上,她不稳地跌坐在地。
“本将军想做什么,你还敢违逆!”石敢冷笑着,他尚且觉得不解气,又上前踩住她挥手打了他一巴掌的右手。
脚底用力一碾,裴蓁蓁疼得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们这些魏人,天生就低我们一等,便该如猪羊,任我宰割!”
她原本只打算逃出青州,可是这一刻,她改了主意。
她不会放过,任何欺侮过她的人。
她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她。
一月之后,裴蓁蓁踏出青州城门,同一刻,青州刺史,刘邺亲封的武威将军石敢,横死府中。
瑶台院中,裴蓁蓁倚在高大的松树树干上,手中提着白瓷的酒壶,眼神很是冷漠。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事了。
重回少年时,那些故人也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如石敢这等以屠戮南魏平民为乐的,不妨早一些送他上路。
裴蓁蓁灌了一口酒,过了两年,她已不会如第一次那般沾酒便醉。
她该离开洛阳了,风暴即将来临,身处漩涡之中的,无人能全身而退。
轻松跳下树,裴蓁蓁只觉得喝下的酒液仿佛在血液中燃烧,叫她的心似乎也燃起一把火。
演武场上,裴蓁蓁最后一招剑式挥出,额头汗水滴下,她的眼比剑芒更加锋利。
“我从来不知,你有这样好的剑术。”裴清行站在一旁,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哥。”裴蓁蓁收回剑,淡淡唤了一句。“你不知道的事,有很多。”
裴清行无奈地笑笑:“是我不够关心你。”
两兄妹并肩坐下,裴清行递了帕子给裴蓁蓁,她擦去额上薄汗,道了声谢。
“你不必那么关心我。”裴蓁蓁的语气很冷淡。
“我是你大哥,血脉相连,自然是该关心你的。”裴清行觉得她的话很奇怪。
裴蓁蓁嗤笑一声:“即便亲生的母亲,也有盼着子女死的,血脉何曾可靠。”
“蓁蓁...”裴清行皱起眉,他那般聪明,如何听不出裴蓁蓁的言外之意。
裴蓁蓁打断他的话:“大哥心中应该也是明白的,旁的话不用多说。”
她和萧氏之间,绝没有和解的可能。
裴清行自然清楚,直到今日,他都还记得,长姐走失的那一晚,母亲疯魔的模样,她甚至抱起蓁蓁,想将她活活摔死。
母亲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劝蓁蓁委曲求全包容母亲?
裴清行是端方君子,行事自有原则。
“你今日不开心,是因着亲事?”裴清行转开话题。
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件事,但令裴蓁蓁不开心的事,是决不能诉诸于口的。
见她不语,裴清行便以为是她默认:“你年纪尚小,尽可以慢慢选一个自己欢喜的。只要你欢喜,父亲和舅舅便不会反对。”
“那,如果我根本不想嫁人呢?”裴蓁蓁面容沉静,眼中认真不似作伪。
裴清行有些惊住,在他一贯的观念中,男女嫁娶,该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件事。
“蓁蓁,你怎么会这么想?”裴清行很是不解。
裴蓁蓁却不想解释,裴清行不懂她,正如她也不懂裴清行。
“大哥,倘若有一日,你一人之死,能换数条人命,其中还有你的恩师,你会怎么做。”裴蓁蓁问他。
裴清行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一人死,能换数人活,自然值得。”
他会义无反顾,慷慨赴死。
裴蓁蓁勾了勾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她果然没猜错。
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们为什么能轻易献出自己的性命。
裴蓁蓁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大哥,夜深了,我该回去就寝。”
裴清行点头,看见她起身,身影渐渐融入夜色。
他突然觉得,她的背影很是寂寥。
“蓁蓁,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永远是你大哥!”
“…好。”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马蹄扬起尘土,半空中白底狼首的匈奴王旗飘扬,而大魏的旗帜已经染上鲜血,残破不堪。
喊杀声震天,王洵看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脚下的土地被鲜血染红,那一瞬,他有些茫然。
王洵不知道自己身上多了多少道伤口,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敌人。
可是没有用,这一场仗,根本没有胜算。
那位大将军,让他们断尾,便是要他们这些人的命,换一个喘息的机会。当日承诺的支援,根本就是一纸空文。
“七郎,对不起,若是我能听你的,兄弟们便不用随我一起死…”端王年轻的脸上露出沉重的愧色。
王洵看见不远处胡人领军的将领,他策马向前,弯弓搭箭,流矢擦过脸侧,王洵的手丝毫未动,那一箭,正中眉心。
胡人的阵型顿时乱了起来。
长刀劈在王洵背上,周围的胡人高叫着为将军报仇,将他团团围住。
四面的兵戈挥向王洵,鲜血顺着嘴角流出,端王怒吼着带人杀入包围圈中,玄色的披风上满是暗红的血色。
“冒坼已死,尔等还不快降?!”王洵拼尽最后的力气,射下匈奴的王旗。
端王和亲兵也高声道:“冒坼已死,尔等快降!”
声浪一波一波传开,得知首领已死的胡人军队军心涣散,一时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
端王带着王洵,趁这个机会带着残兵逃离战场。南魏残破的战旗倒在身后,那是一个王朝末日的悲歌。
王洵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下了一身伤病,从此世间,再没有能纵马驰骋的王家麒麟儿。
便是仲夏之时,他也要披着厚厚的披风,握着暖炉。他是北魏王相,也只能永远端坐府中,殚精竭虑,运筹帷幄。
王洵从梦中惊醒,他转头望向窗外,只见月色朦胧,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前世主线就交代完毕了,小天使们应该能理出完整的时间线啦
快到高潮了~
第七十二章
《尔雅·释天》载:春猎为蒐, 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匈奴使团到了洛阳, 为示欢迎, 当今陛下李炎特意在仲夏之日在皇家围场举行了一场狩猎,同时也是为了炫耀武力。
当日刘邺在匈奴势单力薄,他与李炎约定,只要魏人能助他称王, 匈奴便向大魏俯首称臣。
刘邺称王之后信守诺言,将李炎当做君主对待,自己更是亲自前来洛阳为质, 也因此,匈奴之中对他不耻者众。
至今数年,匈奴之中公然反对刘邺的已被清洗,刘邺羽翼渐丰,自然也不愿意继续在洛阳为质。
这几个月,他已经数次透露出想要回归匈奴的想法。
李炎当然不想放他离开, 时至今日, 他对刘邺仍然未曾放下戒心。但他也没有理由强留刘邺, 作为匈奴大王, 刘邺主动为质是一回事, 李炎强行将他留在洛阳又是另一回事。
匈奴使者浩浩荡荡前来, 未尝没有施压的意思。
因着这个缘故,李炎举行这一场夏猎,希望震慑匈奴。
裴蓁蓁今日身着鹅黄的骑装骑在马上,身旁便是裴清行。
前方,李炎玄甲加身, 脸上虽然显出老态,精神却是极好,他高声勉励众人几句,最后一马当先进了围场之中。
“蓁蓁,你可要去射几只野兔?”裴清行笑问。
裴蓁蓁摇头:“人太多,便失了趣味。”
何况今日夏猎,不知多少少年郎君卯足了劲想多猎几只猎物,好叫李炎另眼相看,裴蓁蓁实在不必在今日同他们争抢猎物。
“不如大哥多猎几只猎物,也叫未过门的大嫂瞧瞧你的英姿。”裴蓁蓁轻轻笑了笑。
裴清行的婚事已经定下,待一月后裴舜英出嫁,便该轮到裴清行娶亲。
听她这样打趣,裴清行无奈摇头,只道:“你既然不去打猎,若是无趣,便去寻交好的女郎说说话吧。”
“我留在帐篷中看看书便好。”裴蓁蓁答,不见丝毫异样。
裴清行叮嘱了她,这才放心打马进了围场。
驾着马慢慢往回走,裴蓁蓁微垂着头,眼神沉静。
若是她没有记错,这一次夏猎之中,会发生一场震动朝野上下的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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