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 与十年前并无多少变化,村子外的梅林也还是那个梅林, 只不过较多年前茂密些许。
马车停在梅林前,容歆为东珠穿戴好大氅, 才踩着脚踏走下去。
这个季节, 梅树上还未生出大片的梅花, 是以景色较冬日时稍差上几许, 但几人皆不在意,抬头便是景陵山, 又有梅林作伴, 风水且不说,位置确实绝佳。
而齐嬷嬷的坟墓周围,并无杂草, 碑前也有供奉,想必一直有人过来扫墓祭奠。
约莫是那两位老宫侍……
容歆先上完香, 牵着东珠的手站到一侧, 边看浅缃和雪青磕头, 边对东珠絮叨:“齐嬷嬷, 就像是我们的母亲。幼时觉着她甚是严厉,年纪渐长后又发觉她其实十分慈祥。”
东珠侧头看她, 然后轻轻靠在容歆的手臂上。
容歆搂住东珠的肩膀, 轻声道:“稍后, 我带格格进村子看一看,我在那儿有一处小院。”
浅缃和雪青跪在蒲团上,面容悲伤,可许是经过昨日一场宣泄,今日脸上并无多少眼泪。
也或许,她们对皇后娘娘是遗憾的,对齐嬷嬷,她们已尽可能做到该做的。
良久,两人起身,容歆便道:“去村子里走一遭便回行宫,过几日咱们再来。”
浅缃和雪青应下,准备收起蒲团。
突然,东珠松开容歆的手,走到墓碑前。
容歆三人先是不解,随后见东珠抽出三根香,学着三人的模样将香头插进烧纸钱的盆子中,然后对着墓碑拜了三拜。
容歆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眼神极欣慰,回到马车上,也抱着东珠道:“咱们格格,果然是天底下定定善良的孩子。”
浅缃和雪青深以为然,皆含笑望着东珠。
东珠视线从三人身上划过,受不住她们的眼神,低下头躲避。
马车又行驶一刻钟左右,进入村子,依旧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力,直到马车停在容歆的院门外。
院子里迎出一个老妇人,一见到容歆几人的脸,立即便睁大眼睛,跪在地上,惊喜道:“容……”
容歆忙扶起她,轻声道:“隋嬷嬷,不必多礼,也切莫张扬,咱们先进去吧。”
隋嬷嬷忙擦掉脸上激动的泪水,迎几人进去后,说道:“容女官,您别叫我隋嬷嬷了,我家那位原姓史,我如今随夫姓。”
隋嬷嬷所说的丈夫,便是宫里结了对食的老太监,两人在容歆这处院子安家度过余生。
容歆顺从地叫道:“史夫人,这些年可还好?”
隋嬷嬷点头,“这村子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过得很安逸。”
“那便好。”容歆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周遭,问道,“怎未见史先生?”
“我们不知道您会来遵化,前几日思问回来祭拜齐嬷嬷,昨日回镇上,他不放心,亲自去送了。”隋嬷嬷说着,视线落在东珠身上,很快便发现些许不同,有些疑惑道,“女官,敢为这位是……”
容歆也没瞒她,介绍道:“这是太子和太子妃的长女。”
隋嬷嬷一惊,忙再次跪下行大礼:“奴才给格格请安!”
东珠没什么反应,容歆代她扶隋嬷嬷起来,“格格不爱说话,史夫人起来吧。”
他们此行,带了不少人出来,隋嬷嬷便前前后后忙活着给他们沏茶倒水,容歆在她要生火做饭时,阻拦道:“我们还得赶回行宫去,不能在此耽搁,史夫人不必费心。”
隋嬷嬷一听,歉道:“格格和女官过来一趟,我竟然招待不周,实在愧疚。”
“无妨,你坐下,咱们说几句话。”
隋嬷嬷看了一眼格格,然后在容歆的指示下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略显拘谨道:“女官您有什么话,问便是。”
“咱们是旧相识,不必这么客气。”容歆也不与她客气,直接问,“你说,许思问回来祭拜齐嬷嬷?”
隋嬷嬷答道:“是,他们姐弟俩都是好孩子,这些年住在一起,没少照顾我们,先前我们夫妻去扫墓他们都一起,后来思明去镇上读书,思问也在镇上开了一个绣铺,这才变成隔些日子回来一趟。”
容歆点头,倒也不算意外。
许思问见齐嬷嬷的时候,她已经是弥留之际,两个人并无多少交情,甚至没有交流。
但容歆自认有一些看人的眼光,许思明年纪尚小,许思问却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如今看来,她确实没有看错。
不过,容歆想到先前的话,又问道:“您说您家先生送她回镇上,她夫君呢?还是……她没成亲?”隋嬷嬷
容歆有种预感,许思问或许真的没有成亲。
果然,隋嬷嬷叹息一声,道:“思问那孩子,这些年靠着一手好绣技,求亲的人一直没断过,好坏皆有,可她始终坚持不想嫁人。”
民间女子不嫁人生活恐怕会尤为艰难,雪青好奇地问:“这是为何?”
“我们先前都以为她是为了供思明读书,可后来有两家聘礼极丰厚,也表示会支持思明读书,可她依旧没有动心,只是原因,却也没说。”隋嬷嬷担忧道,“那两个孩子的名字是容女官起得,我便也不瞒您,我们夫妻俩偷偷猜过,她会不会是心里有挂念的人……”
容歆敛眸,随后道:“她是个有成算的姑娘,你们二位只管在此安度晚年便是。”
“这十年的情分,难免多操心了些,不过也确实没办法多管。”
容歆颔首,抬头看一眼外头的天色,便起身道:“我们该回行宫了。”
隋嬷嬷立即起身相送,行至院门口,问道:“您还会过来吗?”
容歆没给准话,又嘱咐她不要将格格的事外传,然后几人上马车离开村子。
太子三日后方才抽出半日来祭拜齐嬷嬷,他没有进村子的打算,便只和皇长孙站在梅林——齐嬷嬷的墓前。
皇长孙看着这个墓碑上陌生的名字,问道:“阿玛,齐嬷嬷跟您的关系,是不是就像嬷嬷和我们兄妹一样?”
太子从怀念中抽回神思,颔首,“相差不多。”
只不过太子除了齐嬷嬷,还有姑姑,还有坤宁宫出来的众多宫侍……
皇长孙眼睛里出现一丝泪意,突然哽咽道:“嬷嬷先前手伤,弘昭、弘昭好怕的,我不希望嬷嬷离开我。”
太子慢慢闭上眼,轻轻揽住皇长孙的肩,无声安慰。
梅林另一侧,许思问姐弟听村子里的人说梅林来人,以为是容歆又来了,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赶过来,却在隐约见到梅林中的人后,停下脚步。
许思明眼神有些迷茫,思索再三之后,恍然大悟道:“姐姐,那是不是容先生的亲戚?”
许思问没出声,只定定地看着梅林里那个气质更加卓绝的男人。
“姐姐,我们去问一问这位公子,他一定知道容先生在哪儿。”许思明说着,就要往前走。
许思问一把拽住弟弟的手臂,在他不解的视线下,缓缓摇头,“既然容先生不在。我们便不要打扰旁人了。”
“可是……”
许思问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满是少女情思的姑娘,她的视线落在那人身边的小公子身上,毫不犹豫地转身,“没有可是,回去吧。”
太子的侍卫早已发现他们姐弟,见两人并未靠近,而是直接离开,便只当作是普通村民,甚至没通报太子。
第211章
御驾前往五台山, 容歆等人每日先送苏麻喇姑去太皇太后的暂安奉殿,然后前往祭拜两位皇后。
四日后,容歆几人再一次来到梅林中祭拜齐嬷嬷, 在梅林外遇到了许思问。
许思问原在清扫墓地周围的落叶,听到马车的声音, 便停下动作,既紧张又期待地攥紧扫把杆。
待到容歆等人从马车上下来, 许思问立即扔下扫把,上前两步, 激动道:“先生!真的是您!”
许思问着一件碧色厚披风, 五官没有变化, 只是脸庞比从前少了些许稚嫩。她还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 瞧着有成熟风韵的同时,依旧还有少女的明媚。
风吹起几人的发丝, 容歆牵着东珠的手, 走近许思问,眼角的细纹都带着笑意,柔声喊道:“思问, 别来无恙。”
许思问的眼睛里,一瞬间便盛满眼泪, 笑道:“先生, 我知道早晚有一日会再见到您。”
容歆叹了一口气, 递给她一方手帕, “怎么还哭了呢?”
许思问捂着眼睛哽咽道:“思问没想到真的会再见到您……”
“你这孩子。”容歆无奈,“快收一收, 我们上个香, 便回村子里去, 这外面太冷。”
许思问草草地擦拭眼泪,脚下向一旁撤,让开路。
浅缃和雪青先一步拿着祭品去准备,容歆则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挽住许思问的手臂,“听史夫人说,这些年你一直帮着照看墓地,我得向你道一声谢。”
许思问摇头,“您于我们姐弟有恩,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挂齿。”路过扫把时,不着痕迹地一脚踢开。
容歆没有为她介绍东珠,几人祭拜好齐嬷嬷,便带许思问一起坐马车回到村里。
众人下马车后,许思问道:“先生,我为您准备了一件礼物,这便去家中取,稍后过来。”
容歆等人和许思问在院门口分开,史公公和隋嬷嬷迎她们入内,然后史公公在院中跪下来,向东珠和容歆问安。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行动,不一样的人。
容歆虚扶一下,待史公公起来后,笑道:“都已经在宫外,你们夫妻还是异样多礼。”
史公公恭敬道:“前几日太子殿下和皇长孙殿下到此,我们夫妻未能拜见,此番礼不能废。”
容歆知道太子没有入村,不知两人是如何知道的,便随口问了一句。
隋嬷嬷答道:“回女官,是思问和思明在梅林外见到太子殿下和皇长孙殿下,我们夫妻听他们姐弟形容,因此而猜测的。”
容歆了然,史公公和隋嬷嬷出自宫中,自然知道太子和齐嬷嬷的情分,两人只要稍一对比,自然会联想到太子和皇长孙的身份。
而后,史公公又道:“这只是我们夫妻私底下之言,并未告诉许家姐弟。”
“太子和皇长孙身份紧要,不随意宣扬是对的。”
许思问随时有可能过来,几人并未在此话题上过多停留,进入室内一一落座。
史公公和隋嬷嬷在宫中安然多年,皆有些积蓄,早早便烧起路子,室内十分暖和。
容歆边为东珠解大氅的扣子,边问候道:“我记得史先生在宫中时有些腰腿病,这些年身体如何?”
“容女官还记得。”史公公笑道,“多亏容女官当初送给我的汤药,这些年并未遭大罪。”
容歆客气,“举手之劳。”
隋嬷嬷为几人倒茶,容歆向她道谢,然后便见许思问抱着一个长形的木盒走进来。
“容先生。”许思问面上有几分忐忑地打开木盒,呈给容歆看,“这是我用两年时间绣出得《道德经》,一直想在见到您时送给您……”
那是一个紫色的卷轴,从外官看看不出内容如何。
容歆拿起卷轴,缓缓拉开,便见上头的字体十分飘逸洒脱,但又不似男子所书,灵光一闪,惊喜地问:“这是你的字?!”
许思问害羞地点头,努力克制也掩饰不住嘴角的笑容,“是,我这些年有机会便读书练字,在先生面前献丑了……”
她的模样可不像是献丑,反而像是学生有了好的作品,想要给老师验收成果,得到表扬。
容歆毫不吝啬地表扬道:“你这字一看便知下过功夫,又能见你心性,极好!”
许思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脸颊微微泛红,“先生,您喜欢吗?”
容歆肯定的点头,轻轻摩挲着上面极为清晰的“道”字,夸赞道:“你这绣技也比从前精进许多。”
“浅缃,你看一看。”容歆将卷轴递给绣技相对较好的浅缃,然后对许思问道,“她绣技比我强上许多,你若有问题,可以问一问她。”
浅缃谦虚道:“您过誉,我也多年未有机会动针了。”
雪青则是忍不住偷笑,实在是大多数人的绣技都要比容歆强上许多。
而浅缃仔细看过许思问的绣品,神情稍稍认真了几分,问道:“你这绣法似与寻常绣法有些不同……”
许思问道:“实在惭愧,我天赋、悟性皆不佳,先生所授甚多,却只略吸收一二分罢了。”
“你过谦了。”浅缃小心地收起卷轴,十分公允道,“许姑娘的绣法不落俗套,多加磨练,假以时日许是会自成一派。”
这是极高的评价。
许思问立即看向容歆,寻求她的认同。
容歆也惊讶于浅缃的高评价,不过她之前看也认为甚好,便道:“你确实没有懈怠,有所回报是应该的。”
许思问顿时喜笑颜开,眼中雀跃不已,竟是有几分失了稳重。
容歆见状,笑道:“趁此机会,还不将你最近的绣品拿过来,尽管请教。”
许思问清脆地应了一声,向几人一福身,匆匆转身出去。
隋嬷嬷含笑看着她的背影,对容歆几人道:“思问这几年经营铺子,十分爽利,没想到在容女官跟前,倒显出几分孩子气来,看来是真的很想得到您的肯定。”
容歆忆起初见许思问,那时她看起来与其他村里姑娘并无不同,只更坚强也更瘦一些,如今不说是脱胎换骨,变化也是天翻地覆的。
她没有参与过许思问的这些年,却见证过她改变的重要时刻。
容歆看着许思问向浅缃讨教时明亮的双眸,眼神越发的柔和。容歆由衷地希望,她们之间的这场缘分,会使这个姑娘走向更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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