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官口中的“夫人”,从车上款款下来, 是个样貌姣好,穿戴时髦考究的女人。她下了车,就带着副官以及几个随从女佣,走进坑坑洼洼的柳树巷。
木蓝冷眼看着来人,心里有了些猜测。果然, 她一开口就问,哪个是耀祖。
屋子里就阿宝和根生两个男孩子, 两个人都不吭声。于是,她摸了摸阿宝的头,问他:“你是耀祖?”
阿宝摇了摇头。
她又看向根生,蹲在他面前, 摸着他的脸蛋, 笑着问:“那么,你就是耀祖了?”
根生别扭地把头扭到一边,躲开她的手。
那女人愣了下,耐着性子尴尬笑了笑, “长得不像你爹。不过这倔脾气倒有几分像。”
“我长得像我娘。”根生说。
那女人说起话来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口音, 听着温柔极了,“以后, 我就是你娘。”
原来,根生爹原本叫做刘二狗,去了北洋军里头后,改了个大气的名字叫刘振德。这刘振德虽是从小地方来的,但却是个胆子大的,上了战场不怕死,头脑又灵活,懂得变通。也是时世造人,恰逢乱世,刘振德凭着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头,大大小小的战事下来,就展露了头脚,入了一位长官的眼。他善于钻营,抱负也不小,谁也没有想到,他从此之后竟一路高升,平步青云了。
刘振德这些年来也见过不少女人,但自从见了苏城徐家的大小姐徐文锦一面后,竟一下子迷了眼,立誓要把她给娶回家。这徐小姐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乡绅家的大家闺秀。刘振德觉得,她和自己从前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他远在家乡的原配妻子,虽然样貌也不差,但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大字不识得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与徐小姐相比,却是太小家子气,谈吐气质上不得台面。
而至于他从军这些年见过的其他女人,不是窑子里的,就是戏班子里头的,再就是些交际花,风尘味太重,不够端庄得体。这些女人于他来说,只是玩物罢了,他也从没动过娶回家的念头。
唯独这徐小姐,是言情书网的大家闺秀,不仅貌美,还念过书,是个知书达理又温柔娴静的女子。他一见便惊为天人,动用了许多手段,把人娶了回来。但虽说是娶回来了,可因他在老家还有老婆儿子,所以这徐小姐便做了如夫人。
刘振德出门应酬时,常带着这位如夫人。而徐文锦年轻貌美,又谈吐得体,给他也挣回来不少脸面。且这徐文锦画得一手好画,说得一口流利的洋文,与北平一位大人物的夫人十分投缘,也替刘振德拉拢了不少人脉。因此,外面的人不知刘大帅远在老家的夫人,只识得他身边这一位如夫人,称赞她是名副其实的贤内助。
但表面上虽看着风光无比,其实这位大帅夫人也有苦恼的事情,那便是她自从嫁给刘振德后,没能生养个一男半女。没能生出孩子来,那在这大帅身边就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因为她知道,刘振德在老家还有个糟糠的妻子和儿子。她一边得顾忌着老家的原配,一边还得防着刘振德再纳个小的给他生儿子,也是劳心伤神。
可眼下好了,刘振德的原配死了,而他也同意自己把他在老家的儿子接来身边养了,也算是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
刘夫人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随从,就有一个女佣捧着新衣服走到根生身旁。
“这是找省城最好的洋裁缝做的,用的料子也都是从西洋运来的,你试试这套衣服穿着合不合身?”刘夫人温柔地笑了笑,摸着根生的头发说,“我不知道你的身量,大概估计了一下,让人先做了几套。等回了省城,我再让洋裁缝来家里给你量尺寸。”
根生没说话,又往后退了一步,不让她的手摸自己的头发。他不喜欢这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他还是喜欢他娘衣服上皂角的清香。他看了一眼那女佣手里拿着的衣服,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式样,既不是长袍马褂,也不是长裤短褂,看起来有点像中山装,衣领却又不同,料子也更加挺阔。
“你爹本来要亲自来接你的,但最近公务有些繁忙,他脱不开身,这才让我来接你回去。家里的一切,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跟我回去吧。”刘夫人说完又转头看向木蓝笑了笑,让随行的副官把准备好的大洋拿了出来。
“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们照顾耀祖,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我的一番心意。”她说。
“用不着。我照顾根生,也不是为了这个。”木蓝说。这钱她不想拿。
刘夫人笑了笑,见她不肯收下,也就作罢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官,张副官便抱起了根生,一行人往外走去。
“等等。”根生突然出声说。
“怎么了?”刘夫人慈爱地看着他问。
在场所有人都在看根生,而根生却看向了木蓝,“婶子,我还想再吃一顿你包的包子,豆腐馅的。可以吗?”
木蓝点了点头。
刘夫人见状,对根生笑了笑,替他理了理衣裳说,“那好。等你吃完饭,我再来接你。”她的手指白皙修长,这是弹钢琴画画的手,从不沾阳春水,不像根生娘常年做豆腐的手那样粗糙,但根生就是不喜欢,也不喜欢她故作慈爱地碰他。
张副官闻言把根生放回了地上,只是临走的时候,留了一队士兵在门口把守。
刘夫人和张副官刚从柳树巷里出来,就有人来报告说,刘县长和警察局的胡局长求见。
刘夫人只答应见了胡局长,嘉奖了他两句,说是,“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我来之前,大帅还夸你了。”
胡局长见刘夫人只接见了自己,还说大帅夸他办事办得好,顿时喜不自胜,“那我升迁的事……不满夫人您说,这小地方实在没什么好的,当初大帅说让我来历练历练,如今也历练好了,您看我是不是也该换个地方了?”
“我回去会跟他提一提的。”刘夫人不耐烦再理他,说了两句就打发他走了。至于刘县长,她听都没听过,就更没想见了。
*
刘夫人一行人走后,木蓝和了面,又剁了猪肉粉条和豆腐,包了几笼屉的包子。“多包点,你带几个路上吃。”木蓝说,“汽车快,当天就能到省城。”
巧心问:“根生哥,你往后还回来吗?”她有些难过,从今往后,没有人跟她一起结伴上下学了,也没有人替她挨石子、拦恶狗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掉眼泪。
根生看了巧心一会儿,想了半天怎么安慰她,最后说,“柳树巷是我的家,我还会回来的,你别难过。你要是哪天来省城了,记得来找我。”又对阿宝说,“往后我不在,你护着点巧心,别叫人欺负她。”
他咬了一口包子,眼泪吧嗒掉了下来,掉到了包子上。这包子里的豆腐,还是没有他娘做的好吃。
“再这样,包子该咸了。”阿宝说。
根生拿袖子擦干眼泪。“等我长大了,会想法子弄明白这件事,替我娘报仇。”
“往后去了省城,这句话不要再提。”木蓝说。
根生不明白,“为什么?”
“记在心里就好。”
吃过饭,根生问阿宝想不想坐小汽车。他记得上回去阿宝舅舅家,看人开着小汽车接亲的时候,阿宝说过,要是有一天自己有了小汽车,要在北街上转十圈的。”
“当然想啊。”阿宝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久别总会重逢
第36章
从清和县的娘家回来后, 又遇到了根生家里出事,木蓝已经有好几日都没好好开铺子做生意了。
等到根生去了省城以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却又不一样了。
木蓝依旧每天带着阿宝巧灵去南街的铺子卖酱肉。巧心从那以后, 就每天一个人去学堂。
阿宝常常跟人说, 自己坐过小汽车的事。“那小汽车开得飞快, 还有喇叭可大声了。”
“阿宝是不是该去学堂了啊?”坐在铺子里喝酒闲聊的客人问。
阿宝点了点头,“我娘说了, 等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去学堂了。到时候就能和我姐一块儿上下学。”
刘县长来了好几回她的铺子里,对她十分客气,说是让她有机会的话,替他在刘大帅那里美言几句。木蓝一口回绝了他, “我不认识他。”刘县长听了却不生气,仍旧笑呵呵地说, 也说不准以后能见着,记得在刘大帅跟前提一提他。
而大帅糟糠葬身火海的事,被省城的几家报纸登了出来,不止是在正源县, 在省城也激起了不小的浪花。人们私底下都说, 要想查清纵火案的真相,还得去问刘大帅本人。
陈致远回家的时候也带回来一张报纸,说要读给木蓝听。木蓝在灶房做饭,他就搬了张小凳子坐下读, 读完又愤愤不平道:“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不光下了堂, 还……他还有脸改名?他改了名,侮辱了’德‘, 可要是不改名,就是侮辱’狗‘了。还有那天来的那人,是哪门子的大家闺秀?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能放着清清白白的人不做,去做贼?”
木蓝听他这么说,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那根生爹原来叫刘二狗,现在改了名,叫刘振德。
木蓝觉得,陈致远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三观正。对了,她最近还发现了他另一个优点,就是骂人不带脏字。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还挺喜欢听他说话,还想听他再多说上两句。
经过这段日子的尝试,木蓝终于琢磨出了改良酱肉的方法,她试着做了一些,客人都说味道比先前的吃着更好。
自从她改了酱肉的配方之后,生意比从前还要好,每天酱肉一开卖,便有人在铺子门口排队,生怕来晚了就卖光了。
可生意好了,店里的老鼠却变多了。时不时的,便少一块肉。有时候大白天的,都敢从人脚底下蹿。木蓝自己倒是不怕,遇到了就追着打,打死了,就从尾巴上提溜着扔了。她小时候的生存环境太恶劣,这些都是从小练出来的身手。但铺子里的客人有时却会被吓一跳。
“娘,要不咱们留下门口那只花猫吧?它还可以帮咱们抓老鼠呢。”这话阿宝不止说了一次了。
木蓝这次认真考虑了他的话,同意他把那只花猫带回来养。只是再三叮嘱他当心别被抓伤了。
“放心吧,我和它关系好着呢。”阿宝说。他常常省下一两口肉,偷偷喂给花猫吃。喂得多了,花猫见了他,也就喵喵叫,撒娇要肉吃。
阿宝把花猫抱进了铺子里,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花。可几天过去了,铺子里仍闹老鼠。
“娘,你别赶它走。可能它还没学会抓老鼠,要不我教教它?”
他说要教小花抓老鼠,还真像模像样地蹲在地上教了起来。
“你要是等到老鼠出来了……”阿宝边说边示范给它看,“就这么扑过去,拿爪子死死按住它,就像这样。”
“它要是敢挣扎,你就一口咬住它。不过,这个我就不示范了,你自己领悟。”
可最后的结果是,阿宝逮到了两只老鼠,小花还是一只都没能抓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变成我逮老鼠,你在旁边瞧乐子了。”
可说是这么说,最后他还是把小花留了下来,抱回了家里。因为木蓝从街上买了一包耗子药,问题就解决了。其实,她一开始也不是没想过买耗子药,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时代的耗子药都是真货,真能药死老鼠。早知道是这样,就不用闹腾这么几日了。
不久后的一天,陈致远从十八里铺回来,对木蓝说,有件事想和她商量。
“我爹从前的一个故交,常去口外贩皮子,我想跟着他一起去。”他说。
木蓝觉得有些奇怪,“你往后不教书了?”
“王员外家的儿子,要跟着他叔叔去省城念书了。”陈致远叹了口气说,“现在各地都有了新学堂,往后可能也没什么人往家里请私塾先生了。孙先生说过’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人总得变通,才能有出路。”
陈致远的爹当年就是去口外贩皮子发的家,他这是想重走一遍他爹当年走过的路。
如今木蓝铺子里的生意不错,按理说,就算是他不去教书了,一家人也不愁生计。但她却有些犹豫,这不像她平日的作风。她平时做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用陈致远的话来说,就是“关键时刻沉得住气,做起事来,比男人还有魄力。”
可这回她却犹豫了。如今的世道不太平,除了军阀割据,还有土匪占山为王,打劫过往的行商。总的来说,出门在外是件风险极高的事情。
“我听人说,去口外的路不好走,而且路上常有土匪出没。”她说。
远的不说,就说那今月楼的张年,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半个月后,有人在杀狗岭后头的山谷里发现了他的尸首。人们都说,是打从邻县来的一伙流匪做的。虽然木蓝有些怀疑,但总归说明,山道上面还是不太平。
“你在担心我?”陈致远笑了,“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贩一趟皮子,能赚不少钱。多贩几趟,到时候我就也在街上盘一间铺子做皮货生意。到了那时候,咱们两个都开铺子,家里的光景也能好不少。”
木蓝思索片刻,问:“本钱得多少?”
“这第一趟,我只是跟着学,带些盘缠和路上吃的干粮就行。等多跑几趟熟了以后,我再筹本钱。”陈致远说。他做事谨慎,思虑周全,这些都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打算。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们明天就动身。”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木蓝渐渐对陈致远的性子也有了些了解,知道他其实是个有主见的人,便也没再劝。第二日早上,她烙了几个饼子,又包了些自己做的酱肉,让他路上带着吃。
陈致远接过包袱,把木蓝给他的十个银元,还回去两个。“路上我省着点花,用不着这么多盘缠。”
“穷家富路,拿着吧。”木蓝说。
陈致远看了木蓝好一会儿,这才说,“家里就托付给你了。要是我这趟出门回不来了,你就……也用不着等我了。”
木蓝知道,这个年代出远门,并不像她原来那个世界里那样轻松平常,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时候的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世道也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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