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淑贞见到眼前的情形,有些狐疑地看着巧心,“他不会是在追求你吧?”她有些担心,凑到巧心耳边低声道,“我那晚和你说过的话,你要记得。谁都知道,刘夫人想让徐美珍嫁给刘少爷,他那样的家世,不可能当真娶你的。我这样说,你可别生气,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怕他没有当真,而你却当了真,最后伤心的还是自己。”
“我明白的。”巧心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姜修远的脸色有些难看,问巧心,“真的不用我送你回去吗?”
见巧心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便和妹妹上车走了。
“李副官,根……你家少爷呢?”巧心问。
“他说有些要紧的事处理。”李副官道。他做事认真,只是不爱说话。
当年他还小的时候,家乡闹了灾荒,他娘便带着他一路讨饭。等走到了省城,他娘染了病没钱医,大冷的天,在街角的墙根底下咽了气。
他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办,就学着旁人,脏兮兮的头发上插了根草站在街上,就等着有人来买他。想着到时候拿着卖身的钱,好买张席子,请人把他娘找个地方埋了。
可站了许久,也没人肯买他。那年头,小姑娘好卖,像他这样半大的小子不好卖。后来,有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少爷路过,问他大冷的天,头上插根枯草站在这里发什么呆。他说了缘由后,那小少爷便跟身后当兵的人说,让他们拿些钱给他。
“一块大洋就好。”他冻得哆哆嗦嗦地说,“一块大洋……就够请人买一床好点的席子把我娘埋了。”
那小少爷听了,让人多给他几块大洋,叫他买副棺材,再给他娘刻个碑。那小少爷神情落寞地说,“我想给我娘立个坟,都没处立。”
“为什么啊?”他不解地问。
“找不到尸骨,化成灰了。”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跟着他家少爷了。他那时候心里暗暗发过誓,往后少爷让他做什么事,他便做什么事,就算是刀山火海,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今天少爷说让她这段日子负责接送陈小姐,护好她的安全,他便想认认真真将这差事办好。
李副官开车送巧心回去的时候,还没到甜水巷口,她便让他停车。
“我在这里下车就好。”她道。她担心被她娘或是其他街坊邻居瞧见。今天发生的事,让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但她瞒着她娘这事,又觉得有些心虚。心里藏了事,做起活来就有些心不在焉,此刻连书都看不下去。
木蓝进屋子的时候,见到巧心对着书本发呆,半晌了还没翻过一页,于是问她,“在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巧心回过神来道,“娘,你拿着纸笔做什么?是要给我爹写信?”
木蓝摇摇头,“我是想给你清和县的大舅妈写封信。”
他们当初来省城走得急,既没来得及告诉陈致远,也没来得及跟清和县的娘家说一声。如今也算是在这里安下了家,木蓝就想写封信,跟黄惠兰她们通通音信。
她在信里头把她们来省城的缘故说了,又问了问木家的情况怎么样,二老的身体是否都好。虽然她心里还有些顾虑,朱家要是还没有放下上回的事,打听到他们在省城,难免会来纠缠,但她知道,黄惠兰是个聪明人,了解了他们来省城的前因后果,应该也不会随便将他们的行踪透露给旁人。但木蓝做事向来谨慎,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和柳婶打了声招呼,用她的名义给黄惠兰寄的信,也在信里告诉黄惠兰,要是回信的话,写柳婶的名字转交。
写完信,木蓝见巧灵已经睡下了,而巧心还在对着书本发呆,便催她也收拾了早点休息。
“我觉得,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足,太累了。”她道,“早点休息才有精神。”
巧心点了点头,“娘,我是有点累了。你们先睡,我收拾完一会儿就睡。”
*
甜水巷里的木蓝家,已经早早熄了油灯睡下。大马路上的大帅府里,却是灯火通明,有人彻夜难眠。
这大半夜睡不着觉的,便是刘夫人。
白天的时候,耀祖回来说有事和她谈。她原本心里还挺高兴的。从小到大,他在家里不怎么爱说话,尤其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话就更少了。
他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她这些年没有亲生的孩子,当年从乡下把他带回省城,确实是想当成亲生儿子来养的。她在他的身上费了不少的心思,吃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从来没有苛待过。从小到大,别说打骂了,就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他。就算是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
可她总觉得,他虽然嘴上从不提他的亲生母亲,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所以这些年才和她不亲。她有时也想,他会不会是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所以才在心里对她有隔阂。可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提过他娘,以及当年那场大火的事,而且虽然跟她和他父亲不亲,可态度到底还算是恭敬。
她今天见他回来找她说话,原本还欣慰,觉得这些年的付出总算是没有白费,他在外面遇着事,还是愿意回来跟她商量的。可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让她管好娘家的侄女。
上回美珍是同她哭诉过舞会上的事,她当时还安慰了她一阵子,没想到她转头背着她,做了这样的事。可做就做吧,要是做得天衣无缝倒也罢了,她却好,把件原本简简单单的事,做得错漏百出,让人轻易就能查出来。但凡她动手前,问问自己这个姑妈的意思,也不至于把事情做成这个样子。
她好声好气劝了劝他,想着反正那姑娘也没真出什么事,等他过两天气消了就好,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他临走前,说出了一句令她心惊胆战的话来,他说,“她和我娘都是我心里最在意的人,害了她们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说罢,又问她,“当年的那场大火,烧得可真巧,你说是不是?”
她越想越睡不着。当年的事,也不全是她一个人做的,没有他的默许,她又怎么敢让人放火烧了他的原配妻子。这事他心知肚明,也乐见其成,只不过借着她的手来做罢了。她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是怕将来儿子知道了怨他,所以让她来背这个罪名。万一事情败露,便都推在她的身上,大不了让她替那原配偿命,而他自然能再娶年轻漂亮的,还能继续父慈子孝。她丝毫不怀疑他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多年的夫妻情分,在刘振德这样的人眼里,算不得什么。这些年她算是看得明白,女人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物件罢了,用得上便用,用不上便毫不留情一脚踢开。他要真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当年又怎么能忍心看着糟糠的妻子被活活烧死。
她睁着眼睛想了大半夜,翻来覆去,一不小心便惊醒了身旁睡着的刘振德。
第62章
刘振德问徐文锦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 徐文锦想了想,便对他说,耀祖心里有了喜欢的人。
“那不正好?你替他张罗着娶回来做小, 也好早点多生些孩子。”刘振德道。
“可那姑娘不是旁人, 是从前和他一起住在柳树巷里的。”徐文锦斟酌着说, 她不知道刘振德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不过, 大概是不会赞成的吧。毕竟,他的原配当年就是在柳树巷里被烧死的。要是他不同意这亲事, 父子两个为了这事,难免会起了隔阂。他不是怕儿子怨他,想把一切都推到自己头上吗,她倒是想看看,是不是能如他所愿父慈子孝。
“哦, 柳树巷里哪一家的?”刘振德突然问。
“我也不清楚,上回听美珍说起过, 好像是姓陈。”
“姓陈的?”刘振德想了半天,柳树巷里姓陈的人家,他当年出去的早,从前的事已有些记忆模糊了。“莫不是陈半街家的?”他隐约想起, 当年陈家败落了以后, 陈家二少爷陈致远一家,便搬到了柳树巷里的一个小院子里住。
说起陈半街,当年他十来岁的时候,还在陈家的铺子里做过一段时间的伙计。只不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位高权重, 陈家已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要说陈家的小姐,当年他家可能攀都攀不上,可眼下,就是嫁到他家做小的,也得算她祖坟冒了青烟。想到这里,刘振德不禁有些得意。从前比他阔的人,如今得把女儿嫁给他儿子做小,还有比这更让人觉得心里舒坦的事吗?想到这里,他便说,“那陈家的闺女,她爹娘当年模样都不差,想来长得也俊俏,既然耀祖喜欢,便替他娶回来做一房小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文锦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竟然一点都不避讳柳树巷里的旧事,但转念一想,又有几分明白,像刘振德这样的人,怕是做了亏心事,也不觉得半点亏心的。
她柔声道,“好,我明天就叫人去陈家说。想必能把女儿嫁到大帅府里做姨太太,她家里没有不愿意的,也算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不。”刘振德道,“明天让人把她爹娘接来,我同他们说。”他这么做,并不是多看重这门亲事,而是想着富贵了不在故人跟前显摆显摆,那有什么意思,他倒想看看他们得知这件事后的反应,这样才有趣。
*
木蓝这天和往常一样,早早便在甜水巷口摆摊卖酱肉。
刚一出摊,就有几个人来买了。
“怕来晚了,买不到。”有个人说。
另一个人说,“我特意从南雀街那边过来的,上回听人说,甜水巷口有个卖酱肉的摊子,东西好,又不贵,这才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买。”
木蓝将酱肉切好,又拿纸包了。摊子上放了只瓷碗,她说了价钱,便让人把铜板搁在面前的瓷碗里。
有辆车子在她的摊子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了两个军官模样的人。
“买酱肉吗?”木蓝道,“我这里概不赊欠。”平时,总有吃军饷的人,在这附近的摊子上白吃白拿,木蓝很看不惯他们这毛病。摆摊做买卖的,都是些小本生意,哪经得起他们这样折腾?
她以为对方是来白吃,却没想到他开口问,“你是陈媛的娘?”
木蓝听了这话,心下没来由的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巧心出了什么事?但接着,她便冷静了下来。巧心从小就乖巧,应该不会闯什么祸。看来人穿着戎装,怕是这事和根生有什么关系。
她点点头,“对。找我什么事?”
出乎意料的是,那俩人和她说,让她跟他们走一趟。
“去哪里?”木蓝问。
“大帅府。”
摊子上买酱肉的人,见这情形,又听那两个人说要带摊子的老板娘去大帅府,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端端的,被刘振德手下的人带走能有什么好事?像这样**被带走的,往往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就是没钱捐税的。轻的有被关进大牢的交钱走人的,重的也有过被枪毙的。就像去年有个报馆的记者,只因为在报纸上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暗讽他搜刮民脂民膏,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便被抓去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枪毙了。
因此,来买酱肉的客人见木蓝要被带走,都是在心里叹气怕是凶多吉少,但也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再在这里停留,吓得都走开了。
“去做什么?”木蓝问,“对不住,我现在没空,还要在这里摆摊做买卖。”
“我们也不清楚,你去了就知道了。”那人说着,还拍了拍腰上别着的枪。
看他们这样子,没有商量的余地,不去是不行了。
“那好,你们等我一下,我把摊子收回去。”
对方倒也没多为难她,同意给她点时间,把摊子收了。
木蓝跟柳婶打了声招呼,说是出门去趟大帅府,要是几个孩子回来了,她还没回来的话,让柳婶帮着管顿饭。
“你上那里头做什么啊?”柳婶一听她要去大帅府,也是替她担心,着急问道。
“应该没什么大事。”木蓝道,“要是我没回来,千万让几个孩子在家好好待着。”
她托付完,便出门跟着那两个军官模样的人上车走了。
大帅府在省城最宽的一条街道上,建得气派,远远便看得到。等到近了,才发现门口处都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守着,戒备十分森严。
要是换做一般人,见了眼前的情形,怕是要发怵。但木蓝向来沉着,见到这样,也并没有慌张,神色镇定地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带她来这里的人,让她在一个房间里等,便转身出去了。木蓝看了看这房间,这里像是待客的地方,装饰得富丽堂皇,也不知道是用了多少民脂民膏在里头。她不知道,他们带她来这里是做什么,坐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只好静下心来等待。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座钟上的分针转完一圈后,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看着有些眼熟,她曾经见过的,是当年去柳树巷她们家,接根生走的那位刘夫人。
也许是因为养尊处优,刘夫人的模样跟从前的变化不大,仍旧美丽姣好。她说起话来,带着吴侬软语的口音,还是跟从前一样,听着很是温柔。
“让你久等了。”她道,说着又转头问家里的佣人,“怎么也没人上茶?”
“不用了。”木蓝淡淡道,“请问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
刘夫人温柔笑了笑,“等会儿大帅来了,你就知道了。总之,是好事。”
她的话音刚落,木蓝便见她朝门口望去,站起来迎了上去。
木蓝这才看到,进来的是个身材魁梧,穿着戎装的人,许是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原因,这人身上带着不少的戾气,从面相上看,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刘夫人走到来人的跟前,亲手替他脱了外套,又给他沏了茶,殷勤地端到跟前,柔声道,“忙了一上午,累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木蓝没想到,刘夫人看上去那么漂亮矜贵的人,在刘振德的跟前,却这么放低身段,对他可以说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了。也难怪,当初能让刘振德心甘情愿娶了她回来,又费尽心思扶了正。她心里只是叹息,替根生娘觉得不值。当初他还一穷二白的时候,就嫁给了他,还把嫁妆全都拿出来给他做盘缠,他这才能去外头飞黄腾达。等到她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了,却又被他们夺走了。她从没沾过刘振德一天的光,到最后只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想到这里,她觉得替根生娘不值。她模样好,心也善,不像眼前这个女人装模做样假意温柔,她是个打心底里温柔的人,见了巧心和巧灵穿了破衣裳,觉得不忍心,都要拉着她们到她家,拿出针线补一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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