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这才醒过神来。
看看那小鬼——她似是终于从疼痛脱力中恢复过来,正团成一团跪伏在地上哭。
再看看乐正公子——目光一触到他的眼睛便落下,自觉的停在他鼻子上,问道,“怎么回事?”
乐正公子:……
他再度无奈的失笑了,凭乐韶歌怎么看他,他都只稳稳的凝视着她的眼睛,道,“给她解了下毒罢了,放心,没伤着她。”
乐韶歌脸上莫名就红了一红,“我也没这么……”不别亲疏不讲情理吧!
但想想自己对这小鬼几次三番的回护,还真不好意思辩解什么。
“我只是直觉,我同她似乎有什么渊源……”总觉着必须得帮她不可,否则日后必然后悔。
“嗯。”乐正公子微笑着——又是那种让她觉着自己被宠溺着、纵容着的笑容,“我明白了。”
那小鬼抬头又瞅了他们一眼,目光中果然已无怨毒之色,但不忿还是有的。不敢大声,便嘟嘟囔囔的,“哼,都是套路。此刻他欺负我,你觉着是他重视你。日后他未必不会欺负你,好向别的女人献殷勤。能对小姑娘下这么狠手的,能有什么好男人?没眼光就老老实实找个心慈手软的,至少变心后不会欺负你。”
乐正羽回身,冷冰冰一眼看过去。小鬼果断闭嘴,一声也不吭了。
乐韶歌:……
看来是真的解毒了。
听乐正公子说“解毒”,乐韶歌才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孔雀食毒,并且百毒不侵。因其身为天下至毒,什么蛇毒、咒毒、怨毒、贪嗔痴慢疑之毒……在孔雀面前都不值一提。它才是万毒之王。
并且孔雀本身五毒俱全——它贪是至贪、嗔是至嗔、痴是至痴,慢——也就是傲是至傲,疑——也就是偏执是极端偏执。对旁人来说,此五毒染其一则魔障生焉,修行艰难。孔雀五毒俱全且死性不改,却偏偏不妨害修行。故而孔雀以至毒之身,成为佛门至圣之灵鸟。
它不但能食毒、化毒,还能镇毒——镇压的镇,震慑的震——它傲视群毒。
强行将那小鬼一身咒怨恫吓回去,只是举手之劳。
乐韶歌:……
总觉得能同孔雀结契,乐正公子也不是简单人物啊!
她见那小鬼确实镇定下来,想了想,便拉了乐正公子一道上前。
——万一聊着聊着那小鬼又发作了,还是靠乐正公子比较妥当。
乐正羽:……
那小鬼乖巧的跪坐在地,乐韶歌便在她对面坐下,道,“从昨日便缠着我们,该不会只是想找人聊天吧?”
那小鬼金绿色的瞳子颤了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乐韶歌耐心的等着。
片刻后,那小鬼才仄仄的道,“这是我家——原本是的。”
“嗯。”
“……我以为能见着他们的。不想他们竟搬走了,原来,就连阿爹阿娘都不愿再见我了。”
“你觉着他们搬走是为了躲你?”
“还能是为什么?!”
“那就太多了——也许他们去找你了,也许欠了债必须变卖家产,也许……”乐韶歌顿了顿,“你知道自己是——”
“鬼喽。”那少女满不在乎的撇撇嘴,“支支吾吾做什么?谁还没个变鬼的时候?”
乐韶歌:绝大部分人都没有……
“嗯,那你知道自己去世多久了吗?”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哪记得这么清?我昏睡了好久,前日才醒过来……不过我知道,我若活着,现在也才三十容许,我爹娘离死还早呢。就算他们短命,我一家姊妹七八人,总有个还活着的吧!”但她随即便烦闷的挥了挥手,“算了,是我对不住他们,他们不想见我也是应当。”
乐韶歌略有些疑惑,尚未回味过来哪里不对,那少女又道,“我生前遇人不淑,胸中一口恶气吞不下。你们不是想超度我吗?待你们帮我了了心愿,随便擒我到地狱,还是送我去轮回,我保证毫无怨言!”
乐韶歌:……
她又不是鬼差!
并且她丁点儿都不想见鬼差!
她最多也就能超度超度她。
不过,算了,这不重要。
“……说来听听吧。”乐韶歌道。
作者有话要说: 逃……对不起,我忏悔
具体明天再解释啦
第52章
“我家是此地有名的富商。”那少女便从头说起, “适才你看到的那条长街叫船市,早先时候并没有铺子——那会儿桃花楼近郊三里全是荒地,往下去三百里外才有个小码头。我祖父搬迁至此后,买下了这块儿地, 修了码头, 之后又修了桃花楼, 此地才渐渐繁荣起来……”
她说着, 忽就不耐烦起来, “这些废话不说也罢。”
乐韶歌忙道, “别, 我很喜欢听, 你接着说。”
那少女疑惑了一下, “真有人喜欢听废话?”
乐韶歌笑眯眯的指了指自己。
那少女纠结了片刻, 竟是有些嫌弃这喜好,却还是接着说下去, “那会儿还没铺子——东西两边来的行船停泊在码头上,商贩们便下船来桃花楼吃酒。天南地北的聊一聊。便知道各自要往哪儿去, 打算去买什么、卖什么。往往不外乎彼此船上有的, 或是彼此有熟门路——行商讲究的是短平快。路途越短周转越平顺,钱来的就越快。能不必出关,在此就将货物卖出买进自然最好。然而人生地不熟的,行商中又多巧诈之人,却不敢草率互相做买卖。”
“嗯嗯。”
“而我祖父曾随使团出使,算是官身。又有恒产有名望,是个一诺千金的老成人。便有些熟客请祖父作保,做成了许多双赢的买卖。久而久之,祖父的名声便越传越远。往来行商来到此地, 先到桃花楼递船帖——将船上货单随名帖一道送来,请祖父引荐可靠的买卖人。”
“嗯嗯,这个我听过!就是掮客对不对?”乐韶歌初入红尘,听了许多新鲜词汇,正迫不及待想用一用。
少女纠结了片刻,“……就你聪明!”
乐韶歌不解她为何不痛快,下意识抬头向乐正公子求助。
乐正公子唇角一勾,似是很愉悦。
乐韶歌:……?
“掮客”一词令少女很是纠结,特地强调了一遍,“……祖父是士绅。”随即又自暴自弃般,“算了,其实就是个掮客,不过比旁人体面富贵些罢了。”便又接着道,“往来停留的商船越来越多,祖父便又修建了船市,方便行船卸货买卖。你适才所见那一整条街都是我家的,鼎盛时四方异宝都在此买卖,日流水百万两。我年少时祖父修建舍利佛塔,光给塔身贴金箔,就贴去足足八百斤金子。”
就乐韶歌所见,那长街虽热闹,却并无如此繁华盛景。更未见附近有什么金光灿然的宝塔。
不过,三十年对修士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凡人而言却足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了吧。
便依旧点头,“嗯嗯。”
那少女便又道,“那佛塔驰名海外……”随即一笑,“有泼天的富贵,便有鼎盛的文雅。父亲身边渐渐便聚集起文人墨客,待哥哥长大,所交游的文士更是数不胜数。祖父敬重读书人,我跟在祖父身边长大,也仰慕文采斐然之人。待我十五岁时,桃花楼已是吟咏送别的胜地,题诗壁每七日一清,清下来的题诗牌全都送到我的绣楼,由我筛选出喜欢的,重新誊录装裱,送回桃花楼悬挂起来——父亲宠溺小儿女,此举并无什么深意,只是应允我的请求罢了。而我那会儿也只是单纯向往这般文采风流……”
她述说往事时分明很是文静青涩,同先前泼辣哭诉,抱人大腿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惜我资质驽钝。”她顿了顿,复又露出辛辣嘲讽的模样,“真正玩弄文字的人,无需你写什么说什么,只消看你选了那些诗篇,便能洞悉你的性情偏好——我自认为不过是挑了几首诗,殊不知,自身品性喜好早已被有心人摸透了。”
她似是没料到自己能说出这么透彻的话,又怔愣了半晌。
见乐韶歌还在等,才又继续说下去,“……是我偏颇了,他也未必如此处心积虑。以他的才学,只怕一眼便能看穿挑诗之人的偏好。于是随意题几首戏作,作弄一二,也是常事。只怪我眼浅,”她苦涩一笑,“他那几笔戏作,已令我惊为天人。”
才触及往事,她便自怨自艾起来。
——明明先前还说是“胸中一口恶气”。
“我便央求了兄长,让我见一见到底是怎样惊才绝……”她说着便抬头看了一眼乐正公子,随即不自觉的改了口,“怎样的才子,竟能写出这样好的诗。”
乐韶歌:……
懂了,是才子佳人的才子。
这些小姑娘就是话本看太多,总觉外头的年轻才子一个个的都风流美貌,等着与她浪漫邂逅一见钟情。
指不定在见面之前就脑补了无数细节。
脑补得美好甜蜜还好,能梦醒得早些。就怕脑补得磨难重重,虐恋误会至死不渝,做妾不悔。那就难办了。
“结果如何?”乐韶歌不由心有余悸的问道。
那少女回忆往事,竟难得露出些笑容来,“……和我想的一样。”随即又瞟了一眼乐正公子,下意识的便补充,“那会儿我小,眼浅。他在我认得的人里,真的已是顶好的了。”随即又自我辩解一般说道,“也不怪我眼浅……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天下有谁没读过刘穆之的诗?”
她便接着说,“那会儿他年方弱冠,才名远播海内。在知晓是他之前,我便已读过他的诗集了。他已明经及第多年,只因年纪小,一直没去应吏部试,尚未授官。白帝城是小地方,这样的才子来到此地,自然人人结交。我兄长有心应试,更是求之不得……几次交游之后,终于互道好友。他便来我家中拜访长辈。我提前得知行程……便设法在园中同他相遇了。”
“他生得极好——在凡人里,极好。我心里很欢喜。”
而这少女也生得清丽柔婉,容色动人。
“……他本意由此地入川,没打算久留。但,也许是因遇见了我,便改了主意。我兄长真心同他结交,得知后大喜。知他没有固定的住处,便邀他来我家别院小住。他顺水推舟,应许下来。”
“那别院同正院儿之间只一墙之隔。”
“没多久,他便又来拜访。这一次真的是偶遇——他匆匆塞了帕子给我,帕子里包了玉佩。”
“……再之后,他便央丫鬟帮他送诗进来。”
“……再之后,他便央我给他留门。”
这时那少女忽的又露出厌恶的神色,“后面的就不必细说了吧。”
乐韶歌:……
“嗯。”
虽说人之性情迥然不同,很难用男人或者女人来概括某种行事手法。但听音识意,乐韶歌直觉这小姑娘所谓喜欢、所求“两心同好”之中,怕是并不包括“偷欢”二字。这种发展是由谁主导的,根本一目了然。
那少女兀自懊恼着,面色不复柔善哀怨——倒是又回到先前说“胸中一口恶气”时的表情了。
片刻后突然喝了一声,“住嘴吧。”
乐韶歌眨了眨眼睛,忽的意识到些什么,不觉又抬头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传音入秘,“别做声。”
乐韶歌忘了自己还有这技能,一旦想起,立时便领悟过来。
便也传音回去,“嗯。你怎么想?”
“且再看看。”
“有话直说,别眉来眼去的私下传音说人坏话。”那少女却又不悦的插嘴
乐韶歌心中又一动——这少女言辞间全是凡间琐事,并无接触过修士的迹象。便问,“你怎知我们是在传音?”
“猜也猜到了。——你还听不听了?我刚说到关键呢。”
乐韶歌便姑且放下心中猜测,点头,“嗯,你继续说。”
那少女闭目兀自酝酿了一阵,再睁开眼睛时,便又神色凄婉。
“初时海誓山盟,柔情蜜意。然而相会三个月后,他渐渐便来得少了。不久又搬出了别院。”
“我打探出他的住处,借着礼佛之机偷偷前去见他,向他询问缘由。”
“他说,京中有变,他准备回京应试。忧心感情日深难以割舍,故而忍痛与我分别。”
少女顿了顿,再次解释,“那会儿我小……不知这是借口。只说,此生非你不嫁,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他似是又被打动了。相会月余之后,忽有一日他叹息忧愁,说起他年少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有光耀门楣之责在身。必须得动身回京,不能再拖延了。”
少女再次闭上眼睛,平复情绪,“……我便同他私奔了。”
“他一路上时喜时怒,变化无常。我渐渐意识到——他也许是嫌我累赘了吧。”
“不久之后,我病倒在途中……”她语气艰涩,停了许久,才又道,“他忽又温柔起来,悉心照料,寸步不离……几日之后,他说去为我抓药。临走前帮我掖好了被角,叮嘱我安心入睡。”
40/95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