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而坐,各自吃饭,谁也没跟对方说话。
孟昀先吃完,收了盘子起身了。
陈樾是最后一个吃完的。几个同学在洗碗,他将盘子递过去,闻见身上全是烧烤烟熏味,回房间去洗个澡。
他刚要拉上浴室百叶窗,见院子里一道白色的身影。他一眼辨认出是孟昀。她裹着羽绒服,手指拿到唇边,火光微闪。
夜色中,她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某个窗口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定在他身上。
她看见他了,稍稍眯眼辨认了一下。
两人隔空对视。
孟昀清楚他不会先开口,问:“你吃完了?”
陈樾说:“嗯。外面不冷吗?”
孟昀摇头:“不冷。”说着掐灭烟头,“走了。”
不是进门的方向。
陈樾问:“你去哪儿?”
孟昀站住,说:“刚来的山路上有个小瀑布,我去看看风景。”
陈樾说:“现在快九点了。”
“路上有民居,怕什么。”她转头走了,扬起手挥了挥。
陈樾脱了衣服,打开热水,脑子里建模着从那处瀑布到这栋别墅的地形路线图。他洗澡到半路,想起半程的地方有个树枝状的分叉路口,隐蔽而不易发现;从小瀑布回来时,走到岔口极有可能会走错。
如果孟昀只是去散步转转,一来一回大概一个小时。十点钟她要是没回来,就该打电话问了。
陈樾洗完澡下楼,男生们一堆堆聚在一起玩。他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十分。等到九点二十的时候,他问何嘉树:“女生们呢?”
何嘉树正在打游戏,说:“回二楼房间去了。”
陈樾以为孟昀临时反悔了没去,为了保险起见,他走到玄关看了眼,一堆运动鞋里放着一双拖鞋,孟昀的鞋子不见了。
还没到十点钟。
陈樾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的游戏画面,男生们都沉浸在游戏里,激动地叫着,闹着,喊着。何嘉树打完一盘游戏,换下来了,他坐到陈樾身边,看同伴们玩。
九点三十五了,陈樾忽然说:“何嘉树。”
何嘉树盯着电视:“嗯?”
陈樾说:“我想出去走走,你跟我一起去。”
何嘉树扭头看他一下,说:“好啊。”
两人起身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陈樾踢了下孟昀的拖鞋,随意地说:“谁出去了?”
何嘉树在鞋子堆里看了一圈,说:“少了双女生的鞋子。应该是孟昀,想想也只有她会往外跑。”
陈樾不再说话,出了门就往小瀑布的方向走。
今晚是新月,夜空中虽有冬季繁星,却没有月光。山路两旁,一旁绝壁,一旁河流。天光昏暗,虽勉强能看清路,但夜色中树影憧憧,颇有些吓人。
两个男生自是不怕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往山下走。经过那个岔路口,陈樾回头看了眼,小路被黑暗吞没,看不见人影。他走路比较快,现在才九点四十五,按理说来路上应该碰见孟昀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快十点时走到了小瀑布处。
夜里,瀑布如一条白练,在山林里飘洒,水声哗哗,岩石上激荡的水汽扑面而来,凉飕飕的。
何嘉树叹:“还真好看。”
陈樾无心欣赏,只站了半分钟,说:“冷。回去吧。”
何嘉树忽然想到什么,说:“确定是孟昀出门了吗?怎么没碰见她?”他拿出手机,可山里没信号:“会不会跟我们走的反方向?”
陈樾没答,加快了脚步。走到那个岔路口,他选了错误的路,何嘉树并没发现。又在那条路上走了一刻钟,仍然没见人影。陈樾猜想,或许孟昀发现走错,折返了。但这只是或许。
何嘉树前后看了看,忽说:“这条路是不是不对啊,我感觉。”
陈樾心里迅速做了一个决定,说:“应该是对的,再往前走走看。”
何嘉树确定道:“是错的。这条路不对。太诡异了,刚才在哪儿走错的,我都没发现。”
陈樾思索着怎么糊弄他再往前走一截,何嘉树却反应了过来:“对了,要是孟昀走的这条路,那她可能也走错了,我们找找看吧。都这么晚了。”
两人继续前行。
走了不到五分钟,前方黑暗中传来快速急促的脚步声,陈樾率先看到一道白色的人影,在深夜的山路上有些发灰。那影子也看到了他们俩,一瞬停住了,似在犹豫要不要靠近。或许担心他俩是坏人。
陈樾认出来了,说:“那是孟昀吧。”
何嘉树站在原地,分辨不清,试探地唤了声:“孟昀?”
那影子在黑暗里抖了一下,她声音在夜里很清亮,带着颤音:“何嘉树?陈樾吗?”
下一秒,她加快脚步飞跑过来。何嘉树大步迎上去,陈樾跟在他身后。
孟昀冲跑到他们面前,呼吸急促面色发白,人有些后怕却如释重负,又慌张又惊喜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何嘉树笑:“看吧,我就猜到你走错路了。”
孟昀手放在胸口,颤声说:“吓死我了,走了半天越走越不对。刚才突然看到你们两个,我魂都吓没了。”
何嘉树笑话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孟昀一时语塞,脸有点红。
陈樾轻声说:“这么晚了,不是在城里,也不是熟悉的地方,山里还是不安全的。”
孟昀立马说:“就是!”
何嘉树说:“没事,我们来了。你不用怕了。”
孟昀抿了下嘴巴,没吭声。
三人往回走,何嘉树说:“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出来抽烟了?”
孟昀说:“是光明正大。”
何嘉树朝她伸手,孟昀给了他一支。他点燃了,打火机给她,她也点了。他俩都知道陈樾不抽烟,所以都没问他。
孟昀问:“杨谦为什么把冬游搞来普陀山啊,有什么缘故吗?冻死了。”
何嘉树说:“冻死了你还往外跑?”
孟昀嗔怪道:“还不是你们,把别墅里搞得全是烧烤味,熏死了。”
“行行行,是我们男生的错。”何嘉树说,“来普陀山,可能……灵验?”
孟昀哧一声:“他想拜佛?还不如马哲课好好拜一拜。”
何嘉树说:“诶?很多人说普陀山真的很灵。你在山脚下先别乱说话,小心天上的神仙听见。”
孟昀耸肩,说:“行吧,明天去山上许个愿,看灵不灵。要是不灵,我飞到天上去揍他们。”
何嘉树直乐。
孟昀扭头,语气温缓,问:“诶,陈樾,你相信菩萨吗?”
陈樾说:“不信……也信。”
孟昀秒懂,点点头:“我跟你一样!”
何嘉树大笑:“中国人都差不多。无事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孟昀说:“既然来了,那我还是先抱一抱。”
何嘉树好奇:“你真有什么大愿望啊?说了听听。”
孟昀笑笑,点着烟灰,却不讲,边走边悄悄看了陈樾一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樾知道她的秘密,沉默不语。
回去的路上,他们走得很慢,好像山风不大了,冬夜不冷了。只有漫天繁星闪耀。一
路闲聊回到别墅,快十一点了。男生们仍在玩闹,还开始喝啤酒吃宵夜。孟昀走累了,直接回房休息。何嘉树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玩,上楼洗了澡爬上床。
陈樾已经在隔壁床躺下。
何嘉树关了灯钻进被窝,牙齿咯吱响,叫:“卧槽,太冷了。杨谦个神经病。”
陈樾没搭理他。他自个儿拱了半天,安稳了。
房间陷入静谧。
何嘉树:“陈樾?”
“嗯?”
“你说,我追孟昀,追不追得到?”
安静。
房门外隐约传来楼下男生们的笑闹声,模糊,不清晰。
好久,何嘉树抬起脑袋:“操,你不会秒睡了吧?”
陈樾开口:“你喜欢她?”
何嘉树:“废话。不喜欢我追她干嘛?”
陈樾问:“什么时候喜欢的?”
“就刚才,突然心动了。”何嘉树兴奋地抱着被子,坐起来,“她喊我名字,何嘉树,朝我跑过来的时候,眼睛就跟小鹿一样。卧槽,我的心扑通扑通的,我就跟个纯情少女一样。操!现在就是,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心跳。”
陈樾不说话了。
他看到了。
那一刻,孟昀又惊慌又惊喜,有着平日里少见的脆弱。夜色渲染,她美得像从森林里逃出来的精灵。
何嘉树重新倒下去,翻了个身,吃吃地闷笑起来:“正好来了普陀山,明天去问问菩萨。”
陈樾沉默不语,他后悔了。那一刻,心像被缓慢地撕裂开,那是一种他以往没有体验过的痛感,痛得他有那么一回儿屏住了呼吸。
他想知道,如果两个人都问了菩萨,那菩萨听谁的?
第17章 chapter 17
chapter 17
2018年, 夏。
————
孟昀望见一只蓝羽的鸟儿落在石榴树梢,停歇片刻了振翅离开,空留花枝震颤。
她试图回忆大学生活的些许片段, 以解构陈樾这个人,无果。
背景是听说知道了一些的,从小就是孤儿,读书全靠社会资助,上大学了拿奖学金填补助学贷款。开学别人都是父母送来, 陪他的是慈善基金会的好心大姐姐……
除此之外,关于他的清晰片段却不多。
记得大一开学,他帮她搬书去宿舍。男孩瘦瘦的,高高的, 很单薄的样子。面孔年轻而又清秀,很安静, 保守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上课, 下课,在图书馆自习, 在教学楼里穿梭,从校园里经过, 很多事件的画面依稀存在于她记忆中, 但失了清晰度, 渐渐退化成黑白的文字。
另一个清楚的画面是四年前的毕业季,一个夏夜, 他站在路边, 她坐在车里, 两人隔着半落下的车窗玻璃。那时路灯从他头顶垂下来, 在他脸上削出半明半暗的阴影。他看着她, 眼神露出一丝她从没见过的哀伤,人却沉默如黑夜。
两个画面一段标志着她大学生活的开启,另一段标志着结束,竟都与他相关。
孟昀发现她不够了解陈樾。但有那么一类人不需要深入了解,便能知晓他本性,便能判定他是个认真而内心完洽的人。这种人平时话不多,可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有分量。一旦被这种人否定,也远比被聒噪的人看轻要来得更有力量。
她解释不清为何会很在意他的看法,在意到——那天争执过后见她哭了,他立刻就有些无措,说:“我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可她偏就记死了他指责她的每一个字,他一哄她就哭得更大声:“我就往心里去了!我明天就走,一秒钟都不多留!”
她明明想说,知道不对了,可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说一个字的。只能死撑过去。
阳光沿着青瓦洒落,一层层铺就在陈樾的阁楼上。小狸猫云朵趴在瓦片上伸了个懒腰,山竹般的爪子在阳光中挠了挠。
院子门吱呀推开,陈樾回来了。
他进天井看到孟昀,眼神无波地移开,走去自己屋前开门。云朵抬起脑袋,迅速从屋顶上沿着房梁窗户爬下来,无声走到他脚边。他开了门,取下锁,跨了门槛进屋放下背包。云朵寸步不离跟着他走。
他坐在台阶上,把买回来的红豆、苦菜、青笋、排骨、牛肉干巴清洗干净,回屋做饭。刀切砧板,热油烧锅……孟昀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着他那边,像看着一幕电影。
他说:“吃点饭吧,过会儿路上肚子饿了。”
孟昀眼睛莫名发酸,想赌气说不吃。可人都要走了,又何必再跟他发脾气呢。她走去他屋里。他头一次把书桌清出了大半张给她当餐桌,让她坐在正经椅子上吃饭。
薄荷炸牛肉,红烧排骨,蒜蓉炒青笋,炸红豆,苦菜汤,摆满半张书桌,孟昀说:“你不吃吗?”
“我不饿。”
孟昀才吃几口,便不自觉扭头找陈樾。
他背对着她坐在门槛上,望着天井里的阳光,不知在想什么。云朵在他身旁喵喵两声,他没听见似的,没给猫儿回应。云朵扒拉他几下,只好也趴在门槛上不动了。
孟昀食不知味,但想着这是他给她做的最后一顿饭,勉强又多吃了些。
她放下碗筷,走到门槛边,说:“吃好了。”
陈樾抬头看她一下,又眯眼看向日光照得花白的照壁,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她所有物件一裹,往箱子里一塞就算完事。给雅玲说了要回去,雅玲还挺高兴,说正好能给新出的女团Fanta-six策划新专辑。
陈樾有一会儿没说话,像是没在状态。孟昀自个儿走到自家屋前,陈樾这才回了神,从门槛上站起身,问:“箱子在楼上?”
孟昀回头:“嗯。”
她直视他的眼睛,想从中抓取一些细微的情绪,但抓不到。
他走过天井,上了台阶,与她擦身而过,进了屋,上了她的阁楼。孟昀站在原地,手指在风中轻抖。
他的脚步声上去又下来,拎了她的行李箱径自走出院子。
孟昀尾随着走到门廊拐角处,回头望一眼。院子古朴寂寥,照壁前石榴开得鲜红如火,一只烟青色的鸟儿站在枝头。
离别是个天生的矛盾体。因为厌弃、难以忍受,脑中有疯狂想要离开的冲动,可一旦离开,那地方便又生出难舍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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