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说:“来支教的,搞那些花里胡哨干什么?每个人想法不一样的。”
孟昀正一肚子火没地方泄,当即就冷哼一声:“是呢,分人,也看底子跟资本的,对吧。不好看的人,弄得花里胡哨,叫装俏。”
她笑了笑,提上包出去了。
之后,办公室的气氛尴尬了一周。而更可怕的是课堂,孟昀每听到上课铃响,都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上课跟受刑一样,终于熬到周末,却没有解脱。
在清林镇的第二个周六,陈樾很早就出门了。柏树也下村去了。
孟昀一整天关在阁楼,拨弄她的吉他。她弹奏不出像样的曲调,倒是唱出了一长段无厘头的咒骂。
她在视频账号上发布了一小段练习曲,第一条粉丝评论是:“不好听。像在吵架。”
孟昀正想怼它,“阳光照在核桃树上”给她评论了,说:“听上去有一种发泄感。要是有副歌就好了。”
她又静了静,最终没有怼网友,扔了手机,在床上躺尸。
世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这些天,连她的手机都很安静。
孟昀很少回想过去,她大抵是个朝前看的人。所以面对痛苦或挫折,她往往表现得无动于衷。
她对过去的生活也少有回想的瞬间。只是大学里有个片段叫她印象深刻。体育课上,她信心满满,面对着老师击打而来的网球用力挥拍——却只挥到空气。
后来,每当孟昀遇到一些无法越过的困难时,她便会想起那个场景——挥拍的一瞬间,球擦拍而过,手心空落落。
当她的demo被退回来,当何嘉树发给她分手短信,当妈妈要跟她断绝关系,当林奕杨工作室说“单身,炒作”,当她关在录音室里写不出一段音符,当她独自坐在路西镇路边的台阶上,她都清楚地感受到了球拍在空气中挥动的徒劳,不可控制的挫败。
就像这些天,她站在讲台上,面对教室里一双双沉默而又会说话的眼睛时,球拍一直在空气中挥动。
从上海逃来云南,还是一败涂地。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她把自己蜷成一团,孤独地,压抑地缩在床上,从下午到夜晚,枕头湿了。
她不想待在这破地方了,可也不想回上海,想到这儿,眼泪就又无声地湿了脸颊。
窗外天光黯淡下去,暮色降临。
她躲在黑黢黢的小阁楼里,不知什么时候,听见陈樾回来了。
他似乎走到了她楼下,在她门边站了会儿。她多希望他敲门,他上楼来,跟她讲讲话,哪怕一句都好。
可她只是在流泪,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开灯。
她窗子是黑的。
他以为她睡着了,站了会儿,最终走了。
次日是星期天,早上陈樾准备出门时,孟昀坐在她家门槛上,咬着根没点的烟,眼神放空,神情孤独。陪她坐在门槛上的是个黑色的iPhone手机。
她咬着烟,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刮擦着打火机。
小狸猫云朵在天井里晒太阳,听见打火机声响,扭头看她一眼,猫眼冷漠。孟昀白她一眼,猫儿浑身的毛都竖起来,炸了毛。
过去,孟昀时常在网络上云吸猫,但她叶公好龙,不爱真实的猫。
云朵这猫儿精得很,回馈似的也不爱搭理孟昀。它瞧她半晌,不屑一顾地翻身而起,轻快走去陈樾身边,绕着他的脚踝亲昵地蹭了蹭。
小马屁精。
陈樾蹲下来,长指抓揉猫脑袋,猫咪幸福地扬起头。他手指绕到它脖子下,轻挠它下脖颈。猫咪愉悦地眯起眼睛,笑脸咪咪,脑袋一个劲儿往陈樾手心里钻。
陈樾逗着猫,唇角有浅浅弯起的弧度。
孟昀瞧着这人不爱跟人说话,跟猫儿倒亲密得很。
他逗完猫儿站起身,可小狸猫还不肯,绕着他裤脚转圈圈,喵喵直叫。
陈樾又停下,弯腰摸它脑袋。小猫儿扒拉着他的裤腿,一下子跳进他怀里,搭到他肩上亲舔他下颌,脑袋在他脖子上蹭蹭。
陈樾抱着猫咪又逗了会儿,简直像在宠女朋友。
孟昀脑子里莫名地想,他要是有女朋友,应该还蛮宠的。
这时柏树准备出门,见状也过来逗猫。可云朵不让他碰,一下跃上窗户,爬上了屋檐。
柏树说:“嘿,这猫儿,一次也不让我摸摸。”
陈樾笑了下,说正事:“昨天跟李部长谈好了,第三批贷款利率再降0.8个点。”
柏树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替大家伙儿谢谢你了。昨天喝多了吧?李部长特能喝,我都怕。”
“还行。”陈樾简短说,“民族村施工完毕,明天去验收一下。银行信贷部的会过来。”
“行。”柏树又跟陈樾讲了会儿,都是些工作上的内容。
孟昀听着,发现他讲话非常简洁有条理,很是从容淡定,言之有物;全然不似跟她讲话时那半天讲不出一句的模样。
还想着,柏树跟她打了个招呼,出门下村去了。
孟昀嘴巴里还含着烟,呆呆应了一声,盯着陈樾看。
陈樾正要锁门,撞见她直直的眼神。
他说:“少抽点烟。别把房子点着了。”
孟昀扬了扬并未点燃的烟头,没好气地说:“没点,我戒烟了的。”
“哦。”他没有多的话,锁了楼门,暗想自己并不擅长开玩笑。
孟昀一口气憋住。今天一整天又会是她一个人跟一只她不喜欢也不喜欢她的猫儿在院子里。
孟昀受不了了,开口:“你去哪儿?”
陈樾说:“蒋林村。”
孟昀不知道蒋林村在哪儿,跟他大眼对小眼,问:“去干什么?”
陈樾说:“村小学有扶贫基金会在建的卫生教室,过去看下进度。”
孟昀说:“远吗?”
陈樾说:“四十五分钟。”
孟昀知道自己再怎么问,他也不会邀请她的,于是说:“我能去吗?”
陈樾有些意外,说:“你想去?”
孟昀说:“啊。”
陈樾说:“走吧。”
云朵悄无声息跟在他俩后头走,到了门口停住猫步,看主人锁了院门。
陈樾上了面包车,孟昀坐上副驾驶:“今天不骑三轮了?”
陈樾说:“要拉点东西。系安全带。”
孟昀照做,嘴上却说:“山上没什么车吧,也要系啊。”
陈樾道:“你要出了什么事,赔不起。”
孟昀将安全带扣好,揣测他这话什么意思。
算了,“孟昀”只是个素人,陈樾这种人哪里会关心娱乐八卦?恐怕都未必知道林奕扬是谁。
哪怕知道,也不会挂心吧。毕竟她只是他不再联系也无甚交集的旧同学而已。
四五十分钟的山路,面包车一路穿过森林,溪沟,梯田,牧场,最终到了目的地。
一处位于半山坡的小型聚集村落,四五十户人家,依山而建,皆是正正方方的土坯房。屋顶宽大平坦,层叠好似梯田。风格与清林镇中又有不同。
陈樾说,这种建筑叫土掌房。
他们下了车步行进村。村内小路狭窄,土墙边杂草丛生。不少身着彩色民族服装的人在屋顶上晒谷子,掰苞谷。
偶有人投下好奇一瞥。
一路过来,没见着年轻人,只有老人和留守儿童。
村小学位于村子最高处,俯瞰整个村落的黄土屋顶和近村梯田,远处群山绵延。
小学只有一排砖瓦平房做教室,一片三面断崖的黄土平地,新修了水泥地,作为操场。
崖下是其他人家的屋顶,晒满谷子和稻草。
孟昀站在边上,下面一个老妇人正筛谷子,金黄的稻谷发出沙沙声响,听着竟有些悦耳。
不知那条小巷里传来小孩儿的叫声,狗吠声。两户土房的缝隙走廊里,凤凰花树摇了摇;一家房顶冒出炊烟,柴火饭的香味飘过来。
孟昀俯瞰了会儿,走去平房找陈樾。
平房尾端建了一间崭新的白壁砖瓦房,窗明几净。里头摆着十来台电脑,四周书架上摆满了《十万个为什么》《神奇校车》之类的儿童科普读物。
陈樾和李桐,还有个中年男性乡村教师在里面。
陈樾拿方言在讲话:“生理安全课还是要开呢,李老师能负责教这门课程。”
男教师道:“有些家长不同意,他们接受不了娃娃学这个,工作难做呐。”
李桐说:“边老师,我跟陈樾先商量下。”
边姓男老师出了教室。
教室里,陈樾翻开一本书。
李桐说:“要不再等等噶。”
陈樾说:“两年前,一年前,全是这样说呢。”
李桐要说什么,陈樾道:“这门课的作用你比我更清楚吧。”
“我知道。”李桐说,“就是执行起来太难了。再跟基金会申请,多来个人吧。生理教育这块,很是难做了。”
孟昀还站在教室后门口,身旁响起一串脚步声。六七个黑乎乎的小女孩从她身边跑过,五颜六色的衣服涌进教室:“李老师!”
李桐蹲下来笑迎她们,问:“老师上次教你们的歌,都会唱了吗?”
“会!”小孩儿们不等发话就齐唱起来,“我不上不上,我不上你的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好讲,你不要不要,不要碰我和亲我,快乐相处保持距离……”
陈樾看见了后门口的孟昀。
孟昀见状,觉得站那儿没意思,又走回去操场边。
这会儿太阳升高了,薄雾散去,家家户户屋顶上晒着金黄的谷物,高低错落,在蓝天青山间十分明媚。
陈樾站来她身旁,看着脚下的村落。
孟昀这些天心里烦闷,想说话,又不想主动说。碰上陈樾这种你不开口他就不说话的人,她就更烦。
她蹲在地上,手指揪扯着杂草。
陈樾难得先开口了,说:“别揪了。地要秃了。”
孟昀不搭理,还在揪。
陈樾看得出来,她这段时间状态很不对,便问:“你心情不好?”
孟昀说:“没有。”
“哦。”陈樾停了一下,轻问,“跟办公室的支教老师起了矛盾?”
“什么矛盾?”孟昀起先疑惑,想明白了,“我去,那三个女的告状了?”她觉得不可思议,“搞笑呢吧?”
陈樾解释:“不是告状。是刀校长刚好经过听到,怕你们有什么——”
孟昀浑身的刺都竖起来,气道:“是她们先阴阳怪气讽刺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怼回去?要是觉得我穿的衣服不恰当,直接跟我说,我可以改。再说了,我只是希望穿得好看点,学生见了也开心,你不也没说什么吗?”
“我没有觉得不恰当。”陈樾说,“我从来就不认为,来支教来做志愿者,就一定要搞得苦兮兮。”
孟昀反问:“那你来兴师问罪干什么?”
山风涌来,刮着陈樾的黑发。
他轻声说:“我问这个……校长托我问这个,是出于关心。她怕你觉得受到排挤,怕你不开心。你先不要激动。”
孟昀一愣,有些无措了,但只一瞬,她就别过头去:“对。我心情很不好。”她喉咙里哽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是最失败的那个老师。我的学生都在青春期,都在叛逆。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这里失控了。”
陈樾扯了下嘴角,略有苦意。
孟昀问:“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陈樾尽量让自己委婉:“可能你不够用心。”
孟昀脸上针扎似的辣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用心了。”
陈樾没继续讲。并非他被她说服,而是他不想跟她争执。
孟昀看出来了,忍了会儿,道:“我尽力了。”
陈樾说:“比如?”
孟昀觉得这人极擅让她烦躁,一下站起身:“我尽力去选好听的歌,想各种游戏提高他们的兴趣。我不是专业的老师,我到处查教案,尽力去教他们,但他们不感兴趣,不听讲,我真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一点都不领情。”
陈樾似乎稍稍惊讶于她说的话,但又似乎不太意外。
他说:“你来之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开音乐课?志愿者资源本身就够贫瘠了,为什么还要浪费在音乐课上。又穷又苦的地方,搞什么音乐?奢侈又浪费。你看,你都教音乐了,他们居然还不领情?”
孟昀默然。
她承认,她报名时确实有过这种疑惑。可她当时只想逃离上海和工作,换个新环境,就冲动地过来了。
“因为等初中上完,很多人就自动辍学了。”陈樾说,“很多孩子的学校生活是没有乐趣的。他们完成了义务教育,也不知道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孟昀反问:“音乐课就可以?”
“不可以。”陈樾说,“但是谁都能唱歌,谁都能从中获得乐趣,能幻想,能希望。生活苦,学习也苦,没有快乐就很容易辍学、放弃。没有希望,就很难坚持走下去。”
孟昀不言。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反对你穿得很漂亮去给他们看。在他们眼里,这是美好的外面的世界。可如果你觉得来这儿只是奉献爱心,觉得随便做点什么就能应付他们,让他们收获满满,那你不适合支教,也完全没有用心。”
孟昀说:“你平时不说话,训我却一套一套的。那么会讲,你去当老师啊!”话说完,她也知这话大失水准,立时无地自容,掉头就走。
人走出几步,又调转身子,朝他冲来,
陈樾一下失了刚才的淡定,不禁后退一步;她大步到他面前,仰头:“我只是刚来,还不适应。等我适应了,我的学生一定会学得很好,你等着吧。”
7/60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