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势之猛烈,连景明帝都有些猝不及防。
这一次是全程针对吏部的。魏察思是内阁次辅,如若他倒台,一时间未有合适之人来填补的话,内阁便只剩江耀庭孤身一人了。
景明帝将所有相关奏章都看过后,只下旨先将吏部尚书停职,紧接着因兹事体大,直接令三法司查办。
但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大理寺卿冯悯豫与前户部尚书冯悯卿是兄弟,冯家原来有过疑心,但一直未曾抓住把柄,大理寺少卿赵瑕又是赵家人,更加信不过。都察院里自宋舍走后新上任之人大多赤诚,这三年景明帝自己也提拔了不少人上来,但还是未想到蒋过居然也有问题。思来想去竟还是刑部尚书方恭可信些。
景明帝深知,他坐在这个位子上,不该偏帮任何人。但是如果内阁真的混乱,那整个朝堂也就溃不成军了。
暗中那人算计的并非是魏家,而是整个大齐的核心枢要。
且那些上书之人姓名身份都已清楚,竟是连半点余地都不留么?这样忽然将暗中之人的势力展露无遗,连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该按照程序还是要按照程序来的。
此时牵连太广,如若奏章中所言有虚,治罪的将是大半个朝堂。到时候怕是更为混乱,进退皆难。
景明帝目光沉沉,那人究竟想做什么?是逐个击破,还是坐山观虎斗?
但那人定然不是要孤注一掷的,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这一件事上,显然不可能。
那么究竟隐藏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对于这件事,江耀庭已明言不许江怀璧参与进来,现如今无论是站在哪边,都异常危险。她知道父亲如今更难,也不想再令他分心,只先应了下来,每日在文华殿最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不过其中关节她还是需要好生思量一番,以防止突发情况时江家措手不及。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事沈家居然也卷进去了。
沈迟在内。
他自然不会跟从那些人去弹劾魏察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江耀庭算是一派的。
但是毕竟沈家与长宁公主绑在一起,有些话不能明说。
江怀璧有些看不懂他,这事他参与进来没有多大意义,如若最后出了什么事,高官基本都深谙自保之道,但是下面新上任的就不一定了。即便有长宁公主在撑着,但朝堂之事她到底懂得少些,这可不是她死皮赖脸就能辩得过的。
现如今京城局势紧张,盯着江府的人多,沈迟想进府见她一面都难,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邀了她去侯府,但自然不能明面上邀,书信往来都是暗地里的。
看到信时江怀璧犹豫了片刻。且不论侯府与江府谁地方更大的问题,只是她记得侯府颇为复杂,在其中行动也有些不方便。但到底还是应了,她去侯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趁着这机会去看看也行,否则整日闷着也不见得能想明白多少东西。
她寻了个不大显眼的时间去,木槿被她另派出去了,身边跟了木樨。稚离原本是没打算让去的,但他自己倒是不放心木樨一个人了,左右也没什么影响,便也带去了。
只不过江怀璧想起来木槿前几天给她说的稚离一些反常的反应,便不得不多了个心眼,吩咐了木樨多留意着他。
沈迟这边亦是偷偷摸摸,遣了归矣去接她,然而归矣一路上自然都盯着木樨看。
她进去时沈迟正在案前写着什么,许是听到她的声音,却连头也未抬,只轻声道:“阿璧,过来。”
江怀璧眸色动了动,默默走过去。然后看他搁了笔,又起身打完哈欠伸了懒腰,将纸递给她。
上面无他,只有一句话:思卿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江怀璧:“……”
沈迟含笑走上前去,在离她咫尺处停下,语气温柔:“想没想我?”
江怀璧目光微侧,院中阳光柔和。现如今的时令便是华丽如侯府,景色也显得有些单调。一路走进来发现竟还是沈迟院子里最为精致,几株早菊还未开,只是傲立风中的模样已尤为夺目。
“你放心,外面没人,”沈迟转眼已至身旁,将她肩头一点碎屑拂去,轻一笑,“最起码我院子里还是看得住的,你一来那些不相关的人我早就支出去了,现如今我们两个不会被打扰的。”
江怀璧仍旧沉默,眸色略闪了闪,回身,在他目光收回来之前伸臂抱住他,那一瞬间感到沈迟都有些怔。想到从前他接近她时或许也是这种感觉,竟觉有些奇妙,自心底涌上一抹欣喜,随后迸发出有些羞涩的跳动。
此时更加欣喜的自然应该是沈迟。他伸手揽住她,听她轻声说了一句:“想的。”
沈迟双臂微紧,然后又松下来,低低一叹:“瘦了?”
随后看着江怀璧不明所以的深情,狡黠一笑:“那一晚我可是记得很清楚,现在这腰揽起来仿佛比当时要松一些。”
便看到江怀璧面色由平静到微红,眼睛都不敢抬。他暗暗一笑,也不再取笑她,想着这时间又不能耽搁,飞快在她额上啄了一下然后松开。
“……算是见面甜点。好了,请你来还是有正事的,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吧。”
江怀璧只觉面上忽然一凉,接着便有些烫起来。心道现在到底不比从前针锋相对的时候,字字犀利含着算计。除却亲人外,与景明帝论政时她大多都是字句斟酌后才开口,与其余人自然都有一种疏离感,萧羡让她感到亲切,但终究也只是朋友。似乎只有沈迟,给予她不一样的暖意和轻松自由。
沈迟抬眼凝视着她:“阿璧还真是沉得住气。”
江怀璧轻怔,甚至还磕绊了一下:“……原以为你让我来会开门见山直言那件事的。”
沈迟听明白了,原是方才那个吻让她没反应过来。他不得不抑制住心底的狂笑,然而面上已眉开眼笑。
两人对视了片刻,在沈迟再也忍不住的时候,江怀璧终于先将目光移开,轻声开了口。
“我想知道,岁岁为什么忽然要参与进来?”
第225章 光芒
这问题在意料之中, 但沈迟却沉默了下来。
江怀璧不免有些担心, 又问了一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倒不是, ”沈迟失笑摇头, 顿了顿道, “我总归是男子, 我母亲当年事迹你想必也有所耳闻, 我也不是为了承袭侯爵而生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学那么多东西?如沈达那般也能一世无忧。”
江怀璧垂眸轻语:“长宁公主这一脉在京城也的确不易。当年晋王一事过后陛下已然对侯府有所不满了,所以才会三番两次针对永嘉侯。”
永嘉侯原本是登科的探花郎, 有大好的前途,却偏偏尚了公主。当年先帝因与长宁公主一母同胞, 可没有这般忌惮她,且沈承当年风头正盛, 也入过翰林院。只可惜后来外放后被奸人构陷,又因着长宁公主势头愈来愈盛, 先帝也逐渐沉默下去。
至景明帝这里更加防范,一直都是闲职,现如今也不过时是光禄寺大夫。与当初意气风发中第时的抱负差远了。
而他自己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了景明帝不会给他个好仕途,才对前途失去了信心,从前的傲骨逐渐被长宁公主磨平了, 连斗志也不复从前,整个人颓废下来。成了现在依靠长宁公主, 得了永嘉侯爵位便无所事事的人。
江怀璧也能理解沈迟的心情。
他毕竟是长宁公主的儿子,不至于甘于平庸,埋没于芸芸众生。她看得出他的才能, 或许只是缺少机会,更多的,极有可能仍是景明帝在背后作梗。
她微蹙了眉,轻声问:“可……你想利用这件事做什么?”
沈迟神色平静,没答她的话,低声问了一句:“你可猜出黑蓬人是谁了么?”
江怀璧怔了怔:“我猜测是庆王,但不大确定,现如今除却秦王外,其余二人都有嫌疑……”
“你有没有发现这次这件事背后其实是一团乱麻?”
江怀璧凝视着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清明,分明是已经有想法的,现如今倒是来对她循循善诱,不由得心中一动,思绪慢慢深入。
“如果先从表面开始说的话,最惹眼的不外乎蒋过,谢简宿和蒲启庆三人。他们三人虽是近两年才新上任,但于朝中也都资历颇老,有些声望。……前段时间前工部尚书郭绛致仕,陛下其实是有疑虑的,但最后还是允了,想来谢简宿在其中推波助澜了。如若几人都有问题,背后那人在朝中安插势力的年份不小于二十年。”
“这眼线安插得也算是够深了。懿兴末年京中异常动荡,其实那个时候仅凭此三人之力是极有可能成功的。然而三人在先帝时期都没有任何暴露,且连当时的晋王也都没有任何行动。这便说明当时出事的不是对方,而是京中有力量在阻挡。当时陛下临近登基,即便有自己的势力,但到底是不稳些。当时能稳保陛下的,只有忠心耿耿的周家。我猜想因着周家对幕后人造成极大的威胁,所以幕后人对周家出了手。周蒙掌管内阁三十年,在新帝登基不过三年便覆灭,绝对不仅仅是因为陛下的疑心。”
“这是幕后人不选择在先帝后期以及新帝登基时不动手的原因。但这些棋子深埋多年,没有理由一朝便放出来,且其中牵连者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即便陛下他知道此事根本就不可能深究,两方都动不得,也会对那些人起了疑心,日后定然会时时盯着。”
“所以我想,这才是幕后人的根本目的。此事牵扯甚广,查出来也不过是五花八门。我觉得,是因为杨晚玉和刘无意令暗中人急了,不得不赌一把,抛出去的这些人也不是要弃了,而是引子。”
“原本议储的事会让幕后人有所动作。但是还没产生多大动静,已出了刘无意和杨晚玉这档子事。所以我断定,这件事打乱了他们的节奏,现如今有些事是要提前做了。比如,以不止于三家的偌大团体来扰乱视线,将以前那些线索消息全部掐断或否定。原以为是要浮出水面,其实不过是从头重来。”
“且陛下这边损失的,绝对不只是几名朝臣。魏尚书那些罪名现如今还未查清楚,但结果可想而知,只有十之三四已足以将他定罪。”
“如若陛下保魏家,则其余弹劾之人,最起码那三家,短时间内动不得,而且现如今对他们也已有疑心。俗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若存了疑,这人用起来自然不自在,难免影响到办事效率,对于朝堂秩序不利,也于陛下名声不利。且那三家既然背后有人,自然有明哲保身的法子,在陛下动他们之前更为猖狂;陛下如要动他们……怕是得有一段时间了,足够他们去准备退身之法,不过这眼下我们并不需要想他们如何退身。”
“如若陛下弃魏家,那内阁中……便只剩父亲孤立无援了。魏家一倒,很显然接着便是江家。”
她略有些失望:“这招虽险,胜算却大。而至于幕后人,倒是也不过是猜测而已。既然是为了刘无意和杨晚玉之事……那两人定然是会有一个了解的。”
“我去诏狱看过杨晚玉了,探了口风,这几日怕是幕后人会从诏狱入手。只有刘无意……我也不知是救还是杀。”
沈迟扬眉一笑,流露出惊艳的神色,赞道:“果然不愧是江琢玉。”
他却再没说什么,转身去一旁翻找东西。江怀璧探头看着他,半晌后将一叠书卷递给她。
打开后发现并非是典籍之类的,而是一些资料信息,正是那三人的。
但是看过之后却没多大收获,因为册上只记载了三人简单的事迹,从名字籍贯以及科举等方面来进行描述。
沈迟将另一卷也打开,索性也不让她看了,只开口道:“谢简宿与蒲启庆乃同届进士,同入的翰林院,后得钱学士赏识,举荐后一步步才开始慢慢往上爬。蒋过比他们早一届,但性子拗,便有人将他拎到了都察院。这几个人过往看上去都没什么问题。陛下若真要查,兴许查不出来什么,只能大致靠猜测。幕后人安插人安插得早,底子都干净。”
他看着手边的那些字,顿了顿,抬头问她:“你怀疑是庆王,是不是因为可疑的英国公府姓赵?”
江怀璧摇了摇头:“不全是吧,线索一直都很零碎,我大多都是猜测。不过……陛下倒是对代王多有疑心。”
沈迟笑笑:“那算起来陛下怀疑代王可比你有依据多了。”
江怀璧略有疑惑:“这怎么说?”
沈迟复又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分析:“我们从三年前说起。首先,当时北戎进犯时,不过几日便能大肆进军,且当时户部尚书冯悯卿胜负不定,几次三番被他耍。这时间点掐得很巧,与绛州水患以及百越那边都有些关联。而能随时掌控北境局势的,代王最合适不过。”
“其次,这几年大齐所发生的大事,旱魃洪涝等自然灾害也就不说了,单是叛乱,地方官牵扯到的各种案件里等等那些事情都莫名其妙地避开了代地。……再不济,还有前年发生在代王封地内的地动呢。陛下对此不至于深信不疑,但到底是放在心上的。天下地动,一般是帝王蚀德,陛下虽听了御史的谏言,但心底怕是不大舒服的。且是在代王封地内,自然要多想。”
江怀璧垂眸,这理由听上去有可取的地方,但大多也不过是臆测。
她刚要开口,却听得沈迟继续道:“知道有许多地方你定是存疑的。比如我们在晋州,尤其是崎岭山那里,那代王就不太能说通,但也难保不会有其他什么情况。也不过都是猜测罢了。”
江怀璧默了默,这些道理她都能想明白。如果景明帝置身事外,也不难想,只是如今宫中太后,周令仪,大皇子之事将他紧紧缠住,前朝又出了这件事,搅扰在一起,若要几件事同时解决,实在是太困难了。
她轻叹一声,左右这件事她是不打算牵扯进去的。想明白归想明白,怎么解决也不是她的事。
只是如今沈迟参与进去,她便不能坐视不管了。
“你引我说了这么多,改分析的也分析了,还是没告诉我你为何要参与进来。”
沈迟轻一哂:“方才这些你看得清楚,作为局外人,你可能告诉我,两派谁是谁非?”
江怀璧思索片刻,只觉得按她的解释起来大约有些麻烦,但还是开了口。
“只单纯论一面,如果按法义来说,错在魏尚书;如果按忠义来论,错在幕后人;如果以朝纲来辩,错在双方;如果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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